那是崇明二十九年九月初三，孫承羽出師的日子。
那一天，他清楚地記得師父將他召至後山楓樹林，那時朝陽還未升，金色霞光隻從遙遠的天際雲層中隱約透露出來。他跟在師父身後，滿山紅葉悄然屏息，山霧輕而薄，將滿林的褐紅暈開在透明的空氣裏。相距三步，他卻隻能看到師父後背的輪廓剪影，逆著將吐未吐的霞光。他知道，師父正帶著他朝山頂走去，他清楚地記得師父那一天並沒有穿天楓城掌教的罡藍道袍，而是一襲墨綠長衫。
隱隱傳來鳥鳴，朝霧淡了，金芒盛了，周圍楓樹枝幹的輪廓開始變得清晰，陰影也都顯現了出來。楓葉上流轉著燦爛霞光，更顯得嬌豔如火。火海，這樣想，孫承羽似乎聞到了事物燒焦的氣味。
火海，阿鼻地獄。
從師父肩頭泄露的陽光刺傷了他的眼睛，他感到疼，或許疼隻是一種幻覺，所有的痛苦都是幻覺，眾生相皆為虛枉。還是說，其實他並不能夠正視光，此刻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或許很弱，而這裏所說的弱，與修為與實力無關。
凡物必有影，師父的背影壓在他的身上，師父的身體在前方，遮住了光也擋住了路。他一直是一個自負的人，覺得自己的實力已經可以和師父比肩，但在此刻，他才意識到那種想法是多麼的愚蠢。
後山很靜，間或一兩聲鳥鳴；不遠處，似乎傳來動物貼地遊動的聲音，以及他自己每邁一步後足下清脆而細微的枯葉破碎聲。
天楓城內，落葉千層。
而師父的每一步都不起輕塵，所過之處連足下的千層落葉都纖毫無損。其實每一片枯葉就像一個脆弱的夢，夢中人在將醒之際頑強支撐整個幻境。孫承羽明白，楓樹林下千層葉，其中很多堆積了已不知多少年，其中水分早已完全散失。它們很多的時候並不是被重量壓碎，而是一接觸就碎。孫承羽可以緩步在湖麵走過，但會留下一串淡淡的漣漪。
觸與不觸
觸或不觸
觸若不觸
那致命的一線。
他無法想象師父的身法有多輕，比一片羽毛落在水麵更加漫不經心。
到山頂時，太陽剛好浮出東山，半扇赤金已經鋒芒畢露。師父停下了腳步，俯瞰著山下的嫋嫋村莊。從高處看，村舍田地如同孩童用泥沙塑就的玩具一般。而那清晨的炊煙，如同香爐遊絲般纖弱無力。從這個角度看，農民和田地中正在耕耘的牲畜沒有太大區別，都渺若螻蟻，微如沙粒。
望缺真人變山下張開雙臂，說到：“告訴為師，從這裏你看到了什麼？”
孫承羽瞥了山下一眼，冷冷道：“眾生。”
望缺真人靜默無語，卻聽孫承羽又說道：“可我不屬於眾生。”
片刻後，望缺真人歎了一口氣，道：“我明白我若不讓你下山，你永遠都不會死心，”
孫承羽心想：“就算你不讓我下山，我自己也會想辦法走。”但他口中沒有說出來，把一身的修為埋葬在暮鼓晨鍾裏，他會死不瞑目。而師父，自然明白他的胸懷和野心。
那一線無法平靜的漣漪。
“其實我想說，”望缺真人轉過頭麵向他，：“天楓城的大門隨時為你打開，隻要你想回來。”他望著地上的落葉，避開師父的目光，他看到幾隻螞蟻順著葉筋爬行，爬到地表下麵去，而地表下麵，還是千層落葉，那蟻穴在第幾層？
望缺真人又搖了搖頭，道：“但你知道，這不可能，因為規矩。”
無聊的規矩，孫承羽感覺自己已經受夠了。
“你可曾想過，”望缺真人微笑著說：“你之所以有膽氣說你不屬於眾生，因為你從來都沒有離開過天楓城。你遊離在那個眾生賴以維係的社會體製之外？”
望缺真人話音剛落，一片早熟的楓葉已經迫不及待地翩然落下。聽到落葉的聲音，師徒二人同時朝那片楓葉望了一眼，卻聽望缺真人說：“沒有一片楓葉可以在秋天仍然保持嫩綠。”
孫承羽長袖輕拂，那片落葉竟似受到了一根無形之線的牽引，從地麵打著旋飛起，飄飄轉轉來到孫承羽手邊。
他五指向上輕展，與此同時楓葉落下剛巧與他的五指貼合，連張開角度都分毫不差，每根手指都張在筋脈的線上。在貼合的那一個瞬間，楓葉的筋脈紋路仿佛受到了刺激一般，開始以肉眼幾乎不可見的速度鼓脹，充水飽滿。如同溪水注入支路眾多的溝渠，水分從葉根開始沿著筋脈分支蔓延，刹那間，整片葉子上所有葉莖都恢複了新鮮的黃綠色。一股淡淡的枯葉腐脆之氣也被排出葉片，消彌在空中。
接著，如同潮水決堤，綠色從葉莖上向外奔湧而出，蜷曲的枯葉開始顫動、伸展，像墨水打翻在宣紙上，生命之綠已泛濫。
“浴火逆生，你真聰明。”望缺真人笑著對孫承羽說：“你可知道，偷煉旁門秘術，有何後果？”
孫承羽淡淡地答道：“按門規第七十九條，理應逐出師們。”說罷他輕輕側過水平伸展的手，那片綠葉從他掌中滑下，打著轉再次飄落，在遍地黃葉中格外顯眼。
望缺真人嘴唇微動，似想說些什麼，最終歎了口氣，道：“你太聰明了。”
孫承羽雙袖輕攏恭敬地答道：“謝師父誇獎。”
望缺真人苦笑一聲，道：“你可記得吳茂平師伯？”
孫承羽點了點頭。
據說那位師伯剛入門的時候就發誓，要將整城的枯枝敗葉全部清理幹淨，從此他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餞行著自己的誓言。孫承羽對他的最後印象是三清殿前手執掃把的背影。師父如今仍然滿頭烏發、容顏不改，那位師伯卻已經是腰彎背駝、華發蒼顏。
據說當年師父都還是小孩子的時候，他已經在這裏打掃了，據說他修為極低，很多弟子甚至不屑與他打招呼。
年年歲歲，黃葉蕭蕭。
一把掃帚，
黃葉蕭蕭，如雨。
大魚傾盆而下，“孫將軍，夫人特地拿來的傘，您要注意身體啊。”
二十年後的今天，現在洛城的演舞場上，淒風冷雨沿銀甲的縫隙滲入身體，兵寒徹骨的雨滴打在臉上讓人生疼，讓人無法睜大眼睛。孫承羽，如今是洛城守將，權臣江城憶的女婿。
場中的梧桐尚未凋落的葉子幾乎被雨水盡數打落，雨點淒厲地紮在青石板上，如無數冤魂在呐喊。那狂暴的四麵喧囂，壓過了一切其他聲音。
孫承羽回頭望著那名婢女的雪白手腕，說：“你去吧，眾兄弟都在這裏，我怎能例外。”
“可是夫人……”
孫承羽伸出手掌止住了她的話，帶著不容置疑的口氣說：“你回去吧。”
身後閣樓第三層有一扇窗戶被打開，雖然此刻暴雨如瀑、雨珠喧嘩，但四麵八方任何細微的響動都無法逃脫孫承羽的耳朵。
他抬頭回望，一扇暖黃燈光被放出，窗前的雨絲如金線。而眼前的雨絲攪亂了視野，伊人已消瘦。
他轉過頭來望向場中如雕塑般屹立的眾多士兵，沒有再回頭。
還記得昨晚回到家，躺在澡盆裏她幫他擦洗身子，玫瑰花香混合著她的體香與蒸騰的水汽氤氳在空間裏。他的皮膚已不像當年那般白嫩光滑，雪白的指頭劃過他變得粗糙結實的肌膚，溫存流連在每一寸每一縷上。七年夫妻，自從開戰以來，她的期間消瘦讓他心疼。“別皺眉頭。”她伸指輕輕揉了揉他的眉心，“別想戰爭了現在。”溫水從她指間流下，順著他的鼻梁滑到鼻尖，稍稍停滯後又滴落在胸口，最後融化在水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