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記憶裏,我童年時生活的旌德新橋算是最美的一個地方了。新橋並不有名,但它卻在胡適的日記中顯示過。胡適14歲離開家鄉績溪上莊去上海時,曾在新橋住了一晚,胡適匆匆地在日記當中寫了一句“宿新橋”,便筆尖一轉,移到他處了。想必胡適之當年是從上莊走到新橋的,在驛站新橋住了一晚之後,便又步行到涇縣,從涇縣乘船去蕪湖,再轉到上海。不知當年的新橋給了胡適之怎樣的印象。這是一個典型的徽州小山村,依山麵水,它坐落在徽水河畔,背靠高高的牛山,山頂之上,有一麵倒塌廟宇的斷牆,遠遠看去,像一尊高高的寶塔。徽水河蜿蜒、清澈地從新橋邊上流過,在河上,橫跨一座漂亮而精致的石拱橋,那就是新橋。新橋建於清朝順治年間,橋身上長滿了爬山虎,夏天的時候,整座橋身都掩蔽在綠色之中。橋的兩邊,是兩條窄窄的小街,小街的兩邊是簡樸的徽州民宅,青石板鋪就的路總是幹幹淨淨的,小街上還有一些雜貨店和麵點店。而離橋不遠處,有一個油坊,黑咕隆咚,裏麵一直有水碓在轉動,時間綿長而幽遠……
每個生長在徽州的人,都會在記憶裏有一個最初的“新橋”;而這樣的“新橋”,遍布徽州各地。每一個山村都有著一個山村的曆史,每一個山村都有一個山村的故事,每一個山村都有每一個山村的魅力。
無論從哪個方向進入徽州,映入眼簾的都是一幅清新淡雅的水墨畫長卷:青山逶迤,綠水蜿蜒,樹影婆娑的水口,綽楔崢嶸的牌坊,粉牆黛瓦的民居,勾心鬥角的祠宇,以及橋吐新月,塔摩蒼穹……徽州,就是如此地展現給我們一幅起碼在表麵上看起來寧靜自得的“清明上河圖”。綠色的背景下,黑色和白色是那樣的純粹,那樣的平易和自然,它們似乎就是從這片土地上長出來的,就像是樹木結成的果實,譬如青色的栗樹上結著一粒粒褐色的栗子;或者就如河邊滋生的一片片灰色的蘑菇群。
歙縣唐模是一座沿溪水而建的非常美麗的村落。唐模的整體布局可謂是匠心獨運——在村口,有幾株衝天大樹,有一座八角古亭,作為唐模村的水口。八角亭之後,是一座三間三層、四柱衝天的石牌坊,這是當年旌表該村進士許承宣、許承家的“同胞翰林”坊,康熙年間,許氏兄弟二人雙雙皆中進士,一授編修,一授庶吉士,故有“同胞翰林”之稱。沿著道路往村裏走,兩旁綠樹成陰,綠草如茵,走上半裏路左右,就可以看見一個漂亮幽靜的湖泊,這就是在徽州相當有名的“檀幹園”。
檀幹園的由來同樣也是因為徽商。據說清代初期,唐模有一家姓許的典當商,在江浙各地經營有幾十家當鋪,但他的老母一直在家鄉,年事以高,行動不便。孝順的兒子便想著要將天下絕美的西湖搬到唐模,供老母遊玩,於是他斥巨資挖塘成湖,壘壩成堤,疊石栽花,模仿著西湖的樣子,也在湖中修建了白堤、玉帶橋、湖心亭和三潭印月等風景。最後,“小西湖”終於建成了,站在堤畔塘隈,抬眼望去,湖中荷葉亭亭玉立,小橋曲徑通幽,亭榭池沼,石欄花徑,真是別有一番西湖的情景。
——雖然唐模一片勝景,但它隻能算是徽州最好的村莊之一。在徽州,隨處都可以見到如此和諧寧靜的村落。
徽州是人們的田園夢想。物由心生,徽州之所以呈現出寧靜安謐的景象,那是因為在徽州人蘊藏於胸的情感和美學追求。實際上不僅僅是徽州人,在中國農業社會裏,無論是從倫理上和心理上,人們都表現出了對於土地的根本性依戀。徽州文化從根本上來說,是儒的,那是一種積極入世的精神,執著而實在,低調而倔強。那種對於仕途的追求,對於成功的追求,以及為人處世的道德感和人情世故的平衡感,都可以說是這種文化的體現。再加上商業文化對徽州影響很大,使得徽州人更理性務實,為人精明,工於算計,人生的負重較多。但所有的東西都不是單一的,徽州人在表麵精進的同時,深埋在進取之心之下的,應該還有另外一層思想,那就是山水共融的願望。
世界上也許沒有任何一個民族,像中華民族那樣熱愛和寄情山水了。山水成了中國人最重要的精神支柱之一,它不僅僅是生活上的,更有著哲學的意義。從某種意義上說,山水成了中國人的安樂窩,也成了中國文化的救心丸。中國文化的天人合一觀念,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可以說是一味自我麻醉的藥劑。在中國文化看來,人與山水是可以共融的,山水可以消解所有的人世煩惱,也有助於一個人精神和本質的提高。比之於山川湖泊,青山綠水,熱鬧的地方是脆弱的,人在自然中誕生,也應該也必須回到自然中去。這種天人合一的思想,一直伴隨著中國人的身前左右,使得他們在遇到挫折和煩惱時,陡增生活的信心和勇氣,也使得他們在內心深處找到了精神安慰。在這一點上,徽州人顯然不僅僅是這種傳統思想的信奉者,而且還是這種理想的身體力行者。
在檀幹園,有很多楹聯層出疊見,有一副長聯可以說是充分地表達出了當地人的居住理想:
春桃露春濃,荷雲夏淨,桂風秋馥,梅雪冬妍,地僻曆俱忘,四序且憑花事告;
看紫霞西聳,飛瀑東橫,天馬南馳,靈金北倚,山深人不覺,全村同在畫中居。
好一個“山深人不覺,全村同在畫中居!”可以想象,對於在外奮鬥得傷神落魄、遍體鱗傷的徽州人來說,一旦回到山清水秀的家鄉,環繞身邊的是鮮花、小鳥、野草、池塘,這樣的情景,將是怎樣一種心花怒放、輕鬆愉快!在這裏,疲憊和緊張消失了,健康和寧靜重現了,道德和精神也隨之回歸。對於衣食無虞的徽商來說,生活在這樣的桃花源中,閑暇時觀賞著夕陽的餘暉,觸摸著清晨甘露,呼吸著幹草與濕潤的大地的芬芳,實在是人生的最大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