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應鬆
我漫遊在星星之間,我深知
即使它們都暗淡了
你的雙眼仍能親切地閃爍
——蒙塔萊
(某年某月,神農架一年輕姑娘徒手打死一隻豹子,成為全國聞名的打豹英雄。當人們肢解這頭豹子時,發現皮枯毛落,胃囊內無丁點食物。從此,豹子在神農架銷聲匿跡了。)
在我生命的最後幾年裏,我整日徜徉在神農架的山山嶺嶺。我老啦,這種衰老是無法用言詞來表達的。衰老就是衰老,包括我生命中的各種欲望。我現在唯一的欲望是進食,除了水,我需要肉,帶血的肉,嚼它,品嚐它,伏在某一棵天師栗樹下,或是一處灌木叢中,頭上懸垂著紫色的“貓兒屎”和通紅的老鴰枕頭果。然後,我舔食那些動物們的血肉,帶著滿腹的脹意美美地睡上一覺,不懼寒露和星星,在沉沉的山岡上,在山穀裏,重溫往日的舊夢。
我是一隻孤獨的豹子,我的同類,我的兄弟姐妹,我的父母都死了,我是看著他們死去的;有的是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像一陣又一陣的嵐煙,像一片掉落進山溪的樹葉——它們是不會回頭的。
孤獨,我們的天性。我們天生是孤獨沉默的精靈,我們偶爾吼叫,那也是在沒有同類的時候,用以抒發我們內心的心事,還有豪氣。我們隻想聽聽我們的回音,在山壁上的回音,在茫茫的夜空中的回音。那是我們期待的回答。也就是說,我們隻喜歡聽我們自己;有好幾次,在我得意時,我看我噴發出去的吼聲是否震落了天上的星星。我以為,我總能震落那些高傲的星星的。後來應驗了,在我的一聲吼叫後,我看見西南角的星星像雨點一樣滑落下來,半個時辰後還稀稀落落地往下掉。可是,我們的孤獨是幸福的孤獨,是知道在某一處山穀裏還有著我們的族群,有著我們的所愛,有著我們的血親。而如今,我的孤獨才是真正的痛苦的孤獨,沒有啦,沒有與我相同的身影,在茫茫的大山中,我成為豹子生命的唯一,再也沒有了熟悉的同類。我有一天意識到這個問題時,好像掉下了一個無底的深淵,永遠地下墜下去,沒有抓撓,沒有救助,沒有參照物——那一定是時間的空洞,是絕望,是巨大的神秘和恐慌。在那種失重感的恐懼中,有一天我定下心來,我決定活下去。決不決定無所謂,我總得活下去,吃、喝、拉、撒、睡。
我渴望食物,以及在飽食終日中的溫暖,這已經是我垂死掙紮的日期了,我的遊蕩步履蹣跚。我渴望著溫暖,然而現在是三月,是嚴峻的三月,山上的積雪還沒有融化,到半夜的時候,偶爾會飄上一場雪花,它們輕盈地落在我皮毛上的樣子過去是抒情,現在是寒冷。對於季節的轉換我已經心如古井了。我聽見了麂子們清長的唳叫,那是對春泉的呼喚。在低山地區,農人開始了選種,他們要上山種洋芋和苞穀了。更多的南麥在早春的寒意中抖索著,生長著,稀稀拉拉。在陡峭的山地上,這些麥子還不及大薊長得茂盛而體麵。我看見了大薊嗎,噢,它們長著堅硬的刺,麵色發亮,就是在這兒,我與一頭豪豬遽然相遇。隻有豪豬才敢在這兒穿行,它們的刺抵禦著大薊的刺。豪豬找到了這樣的樂園,也是一個諷刺;它們應該有更溫暖的家,可是,哪兒比這更安全呢?在樹木被砍伐過的地方,大薊從海拔零米的地方開始了瘋狂的翻山越嶺,占領著那些隻留下樹樁和哭泣的空地,儼然成為了山嶺的主人。
我看著那隻豪豬,在這樣多刺的山頭它也變得更加怒氣衝衝了。我能征服它嗎?我看著它毛刺倒豎的樣子,我壓根兒就沒征服過它。可是,我想著它一身刺下潛伏的美味皮肉。我舔著嘴唇,可這頭豪豬是如此鄙夷地看著我,慢慢吞吞的,知道我沒有了力量,過去沒有讓我戰勝,現在更加休想戰勝了。
豪豬鑽進了大薊深處,接著驚起了一隻紅腹錦雞,是一隻母雞。這曾是我的美味佳肴,我仰頭望著它飛走了,我隻能望著,並且不想等候它的飛回。我還知道,在大薊中,也許有一窩蛋,一群嗷嗷待哺的雛錦雞,但是我不能縱身進去。麵對著大片的大薊,你是無能為力的。
這是一個叫芒埡的嶺子,我要到一個沁水的水窩去,我隻好喝水。我小心地繞開獵人們下的套子,鋼套和繩套,還有陰險的墊槍。我一共繞過了十幾個套子。有一天,我經過一個叫涼風埡的地方,見到過一百多個套子。在這樣套子的叢林裏穿行,對我來說已不算一回事了,不然,我不可能活到如今,我的奇異之處使我成為了最後的見證,成為所有痛苦的集大成者,焦點,成為痛苦中的痛苦,孤單中的孤單,死亡中的死亡。
我喝飽了水,看著自己的影子。在小水窩的周圍,布滿著更多的套子和黑洞洞的槍口,獵人們知道這種地方會引來喝水的獵物,所以野獸們總是匆匆地喝完水就匆匆地走了。而我卻想在此呆上一會。我累了,我得歇歇,再說,我不再害怕死亡,麵對著那些噴火的槍口,滾珠,鋼筋頭以及更迅猛的銅彈,我沒有了懼怕,死亡是遲早的事,而我已經躲過了一千零一次。我看著自己的麵容,它醜陋,荒涼,魂不守舍,因饑餓而多少有幾分哀傷。我聽見了一個農人的唱歌,那是農人,不是鬼鬼祟祟的獵人,獵人總是一聲不吭,且心事重重,農人總是歡樂的;他在暮色中唱著一首姐兒情郎的歌。我不知道這個季節他們在山上能收割到什麼,隻能是豬草吧。
“我要吃豬!”對豬的渴念使我不自覺地來到了一處我過去掩埋獵物的地方,我聞著那個地方依稀可辨的腥氣,岩羊、青羊和麂子的腥氣,甚至還有一隻鬣羚的腥氣。這隻是癔想吧,這已經是多年前的故事了,雨水和時間早把它們美妙的氣味衝得一幹二淨。我又爬到一棵古鬆上,這兒曾經掛過我的食物,掛過一隻小野豬,一隻小熊的後胯。
現在,我躺在古鬆上,剛才上樹用力使我氣喘籲籲。我望著四周,漸漸沉落下去的白晝,悄悄圍上來的黑夜,我直發困,肚裏饑腸轆轆。這時我想念起我的兄弟來。他叫錘子。他總是喊著我的名字:“斧頭,斧頭!……”我希望他是喊我的名字,而不是叫我“複仇!複仇”。可是,我聽到的卻是:“複仇啊,複仇!”
老林裏此刻又響起了這樣的聲音,我兄弟的聲音。這是耳鳴嗎?近來我老是夢見我的兄弟,老是聽他在夢中向我授意,要我複仇。這已經有幾年了。
我與我的錘子兄弟很難說我們有什麼感情,隻是在母親帶領我們的那兩年裏,我們曾經親密無間過,自從我們長大,被母親驅趕著分離後,我們就各自占有了一個山嶺,我們並不打招呼,熟視無睹,在發情的季節,我們甚至成為了情敵,常常咬得鮮血直流。但是我的兄弟老是出現在我的夢裏要我複仇,喊著我的名字。他是如此地固執,他的陰魂是如此固執。可是他不知道,我是如此地勢單力薄,就是有三十頭豹子又怎樣呢?複仇的願望永遠是不可能實現的。
我的兄弟慘死在我們共同的敵人老關的槍口。我說的“我們”,是指我們所有的野獸,不光隻我們豹子家族。我的兄弟的一隻爪子被老關砍下來,將其掏空,做成了一個煙袋。這隻“煙袋”的五隻指甲完好如初,那就是我兄弟的手,它們張揚著,抓得死任何獵物,鐵一樣的,不然我們的母親為何將他取名為錘子呢。我看見老關在我兄弟的爪子裏掏出一撮煙絲來,放進他的煙鬥中。那是一支很長的銅箍竹節的煙鬥。在某一天黑夜的窗口,我在山頭遠看他叭嗒著,坐在火塘邊,我的兄弟的爪子晃蕩在火光裏。
現在要說到老關的兩條獵狗“雪山”、“草地”了。它們是人類的幫凶,助紂為虐。我兄弟的最後一口氣就是雪山咬斷的,草地也曾剜下我母親的一隻眼睛。這些凶惡的獵犬,它們簡直像青鼬和豺,要剜掉所有獵物的眼睛,它們伸出爪子挖眼掏肛,手段極其殘忍。難道雪山、草地也是青鼬和豺的雜種嗎?
我的兄弟是一隻凶猛的豹子,但他缺少腦筋。他對家畜的攻擊是十分稀少的,主要在自己的領地與那些溫順的偶蹄動物們過不去。不過他就是不傷害一頭家畜,老關和像老關一樣麵孔的人都將把我們斬盡殺絕。可以說,在這塊地方,遍地都是我們的仇人。我們和人類的對峙已經有若幹萬年了,現在這種對峙愈來愈強烈,最後的結果是,我們失敗了,我們的親人,都帶著仇恨閉上了他們的眼睛,他們至死也不明白,人類為什麼會有這麼強大,會對我們恨之入骨。我們總是躲著人類行走,這是母親教給我們的。母親說,不要惹他們,他們有槍。別看他們會微笑,他們的眼睛深處閃爍著嗜血的渴望。母親說,有一年大旱,她看見人類相食,而我們這些豹子,就是餓死,也不會去啃齧另一隻豹子的肉體。
說到我的兄弟惹禍,是因為他太自信太忘乎所以的緣故。那時候,他決定征服一隻蘇門羚,在當地,它叫大羊。這隻大羊是從棺材山下來的。棺材山是青羊、岩羊和大羊們的樂土,甭說是我們,獵人也上不去。可是這隻大羊出現在我兄弟的眼裏時,我的兄弟產生了一股虛妄的激情。征服這上千斤重的大羊,我的祖先可能有過,我沒有見過。
我無法阻止他愚蠢的舉動,我在我的山頭隔著一條峽穀望著他。我甚至不給他提醒,我不敢貿然闖入他的領地,在這一點上,我像我的祖先——對自己的同類冷漠無情。我知道大羊是不好惹的。
我的兄弟在第二次見到大羊後,就決定對它動手了。他潛伏在一片老林和草甸的邊沿,在那兒,他企圖切斷大羊逃跑的道路,因為大羊是在老林藏身,而又要在草甸上吃草的動物。它跟一般偶蹄動物不同,它喜歡縱深到草甸的更遠處,不害怕沒有逃跑和藏匿之路。在我兄弟動手之前的幾天,我看到了大羊是怎樣將一頭覬覦它的老熊打得落落大敗的。這是難以置信的,獵人不是有一豬二熊三虎豹之說嗎?我的兄弟對此一無所知。
我的兄弟第一次接觸大羊是在一個燠熱的中午,在夏天,我的兄弟戰勝獵物的欲望尤其強烈。他靠近大羊的時候,大羊十分警惕。我的兄弟是沒有見過多少世麵的豹子,他在打盹的時候看見了一隻龐大的羊子,他打量它,因為他並不害怕這山嶺上所有的生靈,除了人類。他一定在想,今日的晚餐解決了。但是他遲疑著,他一定在想怎麼下口,這麼粗壯的動物,我怎麼才能咬斷它的喉管,怎麼從它粗壯的肋骨下拉出五髒六腑來吃掉。他可惜沒有捕獲這種龐然大物的經驗,然而經驗落後於行動,對於豹子來說,不顧一切的行動是它們生存的魅力,是它們作為一縷絢爛的光芒輝映於山嶺的獨特風景。就在這時,一聲寒鴉的清脆的叫聲打破了這兒的寂靜,使大羊警惕起來,支棱起脖子四下望著,它看見了我的兄弟,那一團火,在蜷伏時也是危險的,它於是跑了,沒命地向一麵懸崖跑去。如此笨重的身體在它躍上懸崖的時候卻又如此輕盈,簡直像飛翔的石頭。
但是,這片草甸是青翠欲滴的誘餌,大羊總會回來的。它吃了第一口,就會回來吃第二口。可以說,我的兄弟擁有了這山巒的一塊草甸,他就擁有了豐衣足食,草食動物們都是一些要草不要命的笨蛋。
笨蛋又來了。這是第三天的下午,剛下過一場陣雨,到處的樹葉和草尖上都閃亮著晶瑩的水珠,空氣濕潤,暑熱消退。我的兄弟撲向了再次光臨的大羊。我的兄弟在一些幾近枯黃的箭竹和開滿藍花的羊角七藤蔓間穿行時竟然沒弄出一點聲響,我的兄弟簡直是一抹燦爛寧靜的晚霞,他在接近他的敵人。因為饑餓和顯示,他要咬掉素不相識者的喉嚨,看它汩汩地冒血。
我以為這將是一場生死追逐,瘋狂地追趕與沒命地逃竄。然而沒有。我看到這隻大羊隻是在兩個轉彎後,在一塊尖銳的巨石後麵突然掉頭對準了我的兄弟,出其不意地將它的犄角挑中了我兄弟的腹部。我看見大羊猛衝了!我看見了大羊的肌肉在陽光下聚積著!我看見了憤怒!看見了灰褐色的皮毛幾乎要覆蓋了我兄弟那淡金色的錢紋皮毛!我看見大羊向我的兄弟壓過去!如此凶猛的大羊,在這些羊類家族中,莫非還有抵抗的熱血?我以為它們除了奔跑逃命就沒有其它了。其實我清楚,這些大羊就是如此。我的兄弟卻不明白。
我的兄弟的腹部顯然是受了傷。可是他的英氣和傲氣不會使他退縮,這是不可能的,哪怕麵臨著一千隻大羊,我的兄弟也會奮勇前進,以死相拚!
我看見我兄弟的血迸濺在那個山嶺,這隻是搏鬥的開始。果然,我的兄弟迎了上去,他躍過尖銳的巨石,像一道閃電,在巨石後麵,我看不見打鬥,隻聽得見我兄弟的怒吼和大羊的嚎叫,大羊的嚎叫簡直像一個生產的女人,這與它們的身軀極不相符。後來終於打出來了。我看見大羊的犄角高挑著我的兄弟,我兄弟咬著大羊的脖子。不知為什麼,我看見大羊掙脫我兄弟的嘴,鬆開它的犄角,沒命地朝老林裏跑去,一下子就沒有蹤影了。剛才的景象像一場夢,獨留下我受傷的兄弟,留下他口裏正在嚼著的一塊大羊的皮。
我的兄弟好像力氣用盡了,他躺在草叢裏,渾身發顫,他舔舐著自己的傷口,懶懶悵悵的眼神偶爾向遠方望一下。他一定很疼痛,但他決不表現出來。
那一夜,我無望地望著我的兄弟錘子。我朝那個山巒望著,黑魆魆的山巒上高聳著巴山冷杉和粗榧的影子,夜霧一陣一陣地漫上來,在早晨的時候變成了雲海。我和我的山嶺,都在雲海之上了,而我的兄弟卻在雲海之下,在稍微低矮的地方。就是那個早晨,我聽見了槍聲。
是老關的槍聲。接著吹起了牤筒。雲海突然消散了,在牤筒氣壯山河的號聲中,整個群山開始一陣一陣地發怵,打戰。這是趕仗的號聲,老關,和他的三個兒子已經跟蹤了大羊整整七天。可是,循著血跡,雪山和草地最先發現的卻是我受傷的兄弟。
雪山是一隻雪白的母狗,草地是一隻草狗,也是母的。雪山的叫聲使老關的第三個兒子一躍而起,手拿著獵鉤和開山刀向我的兄弟撲去。那是一把三爪獵鉤,像錨一樣,他們鉤住了獵物,就用開山刀的刀背猛擊它們的頭顱。老關的三兒子是一個極其年輕而殘忍的殺手,他才十五歲,我曾看見他敲擊過一頭豬獾的腦殼,兩下就將那腦殼敲碎了。敲碎的腦殼還在發出淒慘的叫聲。
這個十五歲的殺手用長長的繩子甩向我的兄弟,是那麼準確地鉤中了我兄弟的臀部。雪山和草地更是箭一樣衝向我的兄弟。
後來雲海湮沒了它們,湮沒了獵殺與被獵殺,追捕與逃亡。我的兄弟是怎麼跑的我不得而知,在太陽當頂的時候,一群獵人抬下的不是我的兄弟,而是大羊。
我的兄弟逃向了更高的山巔,可是老關知道,我的兄弟是會下來的,他要下山來喝水,他流了太多的血。山巔上紮不住他,那兒沒有水,在這炎熱的夏季。
第五天,我的兄弟重又出現在老關的視野裏。
最先出現的是大片大片的蒼蠅,它們圍著我的兄弟。我兄弟的傷口完全腐爛了,腹部、臀部。可他的舉止依然有著豹子的尊嚴,多肉的掌子踏著地下時富有彈性和自信,但是那麼多的蒼蠅正在淩辱他,那些肮髒的小蟲,它們知道了我兄弟的死期。
老關正在一個水坑邊呼呼大睡,他的三個兒子至少有兩個已經喝醉了,是一種地封子酒。而他的三兒子,正在全神貫注地將一撮頭發捅進火銃的銃管中去——火藥和子彈已被他填滿了,這是最後的程序。
就在這時,墊槍響了,是老關早就安好的,我的兄弟絆上了墊槍的索子,索子上的引信拉響了,幾乎在一秒中之內,我的兄弟轉過頭去,那些鋼筋頭、滾珠就像碎痰一樣向他飛來。老關的三兒子張大著嘴巴將銃舉起來,老關和另外兩個兒子睜開眼睛望著天空。可恨的雪山記住了我兄弟的氣味,在我兄弟踉蹌著倒下又準備奔逃時,它早就躥到了他麵前飛豎著尾巴,咬住了我兄弟的喉管。槍彈有幾顆斜穿進腹部。我的兄弟的身子在倒地時是扭曲的,他看見蒼蠅像煙霧一樣散去,他的頭觸地,又揚起來;伸直,又轉過去。他是想再看看那支陰險的墊槍嗎?雪山的撲來遮住了他的眼睛。他是想先看一看,所以對撲上來的那條雪白的影子還沒有認出來,他的喉嚨已經堵住了,接著穿出一個大洞,從那兒流泄出血,也流泄出豹子的元氣。撲哧一聲,像輪胎漏氣一樣,我的兄弟的筋就被人抽走了。肯定是那樣的!
我的兄弟倒在水窪邊,倒在碧森森的水窪邊。這時的雪山還在拚命撕扯我兄弟的脖子,草地也在一旁咬著他的後腿。我最後看到我的兄弟就是這樣一副樣子,無數的狗嘴和蒼蠅正在啃噬著他。我的兄弟是渴死的,槍彈的痛感似乎都不算什麼,我看見他的眼睛裏映著水波的倒影,是那麼碧綠,那麼清澈。從此以後,我就拚命地喝水,那幹渴的知覺傳導給了我,我的兄弟告訴我的就是這些。我對水保持了特殊的愛好,在我以後的生活中,我找到了十幾處水源,明的,暗的,高山的,低穀的。我想我一定是在替我的兄弟喝水。
除了那個煙袋爪子,我的兄弟的另三隻爪子,一隻老關送給了大隊書記,兩隻送給了公社的武裝部長。那個部長給了他一大把子彈。
我這麼回憶我的兄弟的時候,“複仇”的囂聲小了,我的耳畔隱隱傳來了麂子的叫聲。現在,無論怎麼聽,這麂子的叫聲都像在哭。雖然我明知道它們是在召喚同伴下山喝水。
我想去見一見我這些昔日的佳肴,逮住它們現在是很難了,我的步履不再輕靈、矯健,走路會發出響聲,有時候會喘氣,還會咳嗽。它們知道我是一隻老豹,除了憐憫我,決不會害怕我。有幾次,我跟它們坐在連香樹下,周圍是濃鬱的、散發著怪味的牛蒡子氣息。它們望著我,我望著它們,相安無事。今天我下去了,我除了想喝水外,還隱隱約約地聞到了一點腐肉的香味。我的嗅覺還在。於是我下了山,在一個流淌著巨大山泉的峽穀裏,我終於看到了半隻正在腐爛的麂子。這可能是失足摔下懸崖,也可能是中了墊槍,也可能是被野物咬死的。我無法拒絕這一堆難吃的肉,它至少可以填飽肚子。在我吃它的時候,我終於看清它是摔下懸崖的,它的後腿都斷了。山頂上的積雪還很厚,它一定是受到了驚嚇,才從有雪的懸崖上滑落深穀。
味道的確不好。通過這隻麂子使我想起多年以前我曾追逐一隻鬣羚,也是在冰天雪地裏。它黑色的尖角和棕紅的嘴唇對我充滿了誘惑。我並不餓,我記得那一天我吃了太多的食物,是岩羊?是角雉還是一隻兔子?我記不清了,我隻想戲弄它一下,我不想花那麼大的氣力去逮它,因為鬣羚的步伐也是眾人皆知的。可是,勇猛的鬣羚,知恥負氣的鬣羚,大義凜然的鬣羚,它竟跳崖了,舍身成仁了。我追到懸崖邊,看到底下那雪地上正在痙攣的鬣羚,鮮血染紅了白雪。我對它久久地致意,這樣剛烈的鬣羚卻並不是少見的。在所有的野獸中,連最弱小的獸類也從來沒有束手就擒過,麵對死亡,它們一個比一個剛烈。
我實在難以咽下那樣的腐肉,在它的後胯那兒我扯下了兩塊,囫囫圇圇地吞了進去,這隻能使我更加饑餓,更加喚醒了胃囊的渴望。可是我不能吃下這樣的東西,我是一隻豹子,不是獾,不是兀鷲或者一隻蒼蠅。
我蹚上一個山脊的時候見到了一隻竹鼠。在洞口,我守著它,我想如果我不能迅速抓住它的咽喉,我的皮肉就會被它的兩顆門齒深深地紮進去。我放棄了這種危險的打算。我還是餓吧,餓吧,我已經習慣了饑餓。我頭昏眼花地盲目亂竄,眼前甚至出現了幻覺。我不知道我何時走進了一個洞口,在兩棵粗大的鐵樺背後,我睜開眼睛時仿佛看見了我的母親向我走來,嘴裏叼著一隻黃鼠狼。我看見了我的母親,在淡藍色的光線那兒走了進來,她的輪廓透著山林和草莽的氣息,是那麼新鮮。而那隻黃鼠狼柔軟耷拉的樣子突然使我的眼睛濕潤起來。
我站起來,像兒時那樣迎向她,我心裏歡叫著:“母親……”我會像可愛的童年那樣上去咬她的尾巴、耳朵,或者接過她的獵物,兄弟姊妹一起撕扯咀嚼起來,然後聽著我們母親的嗬斥。我的母親總是麵目猙獰地嗬斥我們,可她的心腸是最好的。有一次,她為我們抓捕一隻岩羊,花了三天的時間,越過了幾道大埡,還摔斷了一隻後腿,她瘸著腿將岩羊叼回來。五天以後,因為不能遠行捕食,她用尚好的兩隻前爪,為抓一隻竹鼠,竟刨出一米多深的洞,終天抓住了那個肥胖的家夥。
我本想去咬她的尾巴讓她嗬斥的,我還想吃那隻黃鼠狼,可是我定眼看時,我的母親消失了,洞外冰涼的風霧朝裏灌著,發出怪囂。“母親,你在哪兒?母親!……”
啊,我的母親已經死了。在洞口,連她的魂影也不見了。
我重又軟下腿來,蜷在石頭上,枕著自己的前爪。一隻老鷹飛進洞來,攪起一陣涼霧。洞頂有它的暖巢。
我想念母親。這是自然的。
我的母親是一隻美麗的母豹。那時候,我們住在白岩對麵的山上。白岩離我們有幾十裏遠,可是白岩就在我們對麵,它壁立萬仞,像一組巨大的遠古的城堡,在傍晚,西天的太陽直射在它的壁上,蔚為壯觀。我的母親說,白岩給我們以激勵,它的燦爛,是我們明天更振奮有力地活著的理由。白岩就在我們麵前,四野是漫山的紅葉,我們的童年在那樣的環境中鍛造著燦爛張揚的氣質。有時候,我母親呆呆地看著白岩,她支起前腿,尾巴鋪成一個圓形,圍著腰脊。這樣的姿勢讓我讚賞不已。我母親對我們說:“你隻有咬住獵物的時候你才是祖先。”那是在我們問起我們祖先的樣子時。另外,我們的母親還說:“你隻有咬住獵物的時候你才是豹子。其它什麼時候都不是,是行屍走肉。”然而我認為我的母親在遙望白岩的夕陽時她也是豹子,而且是最優秀最偉大的豹子。因為那時候,她充滿著神秘和尊嚴。
在白岩的下麵,峽穀的裏叉河蜿蜒地流著,當它與黑河交彙,生出了一個奇怪的野種,它就叫野貓河,發出驚心動魄的吼叫聲。在這樣的吼聲中入夢,不可能不讓我們生出一股豪氣。連一片樹葉掉落下去的聲音也像虎嘯龍吟。這兒,人們懼怕老虎,總是叫它們貓,如大貓,就是大虎,貓兒嶺,就是虎嶺,野貓河其實就是野虎川。虎,早就是一個傳說了,我曾見過虎,但是某一天早晨醒來,虎就無影無蹤了。我的母親和她的家族成了這一帶的霸主。不過,我們的成員也十分厲害,那些呼嘯生風的影子總是不明不白地消失了,等我們再期盼著他們重現時,才知道是夢境。伐木的隊伍,正在飛快地卷上山來,各種套子和槍口都在搜尋著我們,還有與我們共同逃難的熊、野豬、豪豬、九節狸、麂子、大羊和鬣羚(就是當地說的靈鬃羊)。豺和狼那些陰險的野獸也基本絕跡了,有一天,我看見一群修簡易運木公路的人打死了一隻豹子,它當然是我的遠親。我聞見了從野貓河的峽穀裏升騰起的我的遠親肉湯的氣味。那是痛苦的香味。我還聞見了酒,聞見了一些髒歌的臭氣,一夥男人的夢囈和他們伐木、炸石的聲音。
我的母親的死真是一場悲劇。就在我兄弟死後不久,我有一次踅到野貓河的峽穀裏去看我的母親。我的母親對我兄弟的死總是保持著沉默和鎮定。對我的到來,她並不歡迎,並像過去無數次驅趕我那樣;自從我們長大,她就不允許我們再親近她,視她的孩子為仇敵,冷漠、躲避和怒吼。是誰讓我們變得這樣呢?孤獨,像一種吞噬我們的病菌,我們的祖先就是這樣嗎?誰不希望幫助與交流呢?可是我們不需要,除了我們自己。是孤獨使我們滅絕的?
我的母親拒絕了我。我原本隻想去站在那一個山口,像過去一樣,在白岩的金碧輝煌中重溫我們的歡悅、激情和童年,可是,這已經不可能了。我們被遠遠地逐出了我們的故地——不是別人,是我們的母親。當然還有其它的,比如炸山的炮聲,樹木倒下的哀鳴。不過,我怨恨的是我母親,對她的恨已經遠遠超過了那些山林的破壞者。我知道,我們一代又一代在這些怨恨中生活,隔絕了親情,使我們更加孤獨和寂寞,孤立無援,像一個又一個分散的遊魂,而這正好讓那些捕殺者將我們分而擊之。
大火是在我沮喪地離開我的母親之後的若幹天裏燒起來的,那時候,幹旱襲擊著整個神農山區。兩個伐木的工人爬上工棚的頂層——也就是樓上,去強奸一個因病未上山的女工,被那個女工打翻煤油燈。
大火就這樣燃起來了。大火燃燒了整整兩天兩夜,那兩個夜晚,整個天空都是通紅的,好像塗滿了鮮血,烈焰騰空而起,燒得星星砰砰的下墜,野貓河的河水咕嚕咕嚕地冒著沸騰的氣泡。到處是動物們燒焦的氣味。在白岩,有幾百隻野獸跳了崖。那不是因為壯烈,而是因為疼痛。
我瘋狂地奔逃是因為我年輕還加上我大約有一點感知未來的靈性。我跑上一座山頭背向大火的時候發現我的嘴裏還叼著一隻半熟的青麂。我嘴上的青麂是從哪兒來的呢?我渾身觳觫,已經失去了記憶,在這種曠世的驚恐中我用咀嚼青麂的肋骨來平息自己。當然,我無法啃動肋骨,我不是狗,不是老關的雪山和草地,我卻必須不停地啃,啃。那時候,我隻有一個信念,或者說隻有一個意識:啃肋骨,啃它!我什麼都不會做了,傻了,我想起我母親告訴我們的:隻有咬住獵物的時候你才是一隻豹子,否則,什麼都不是,是一堆行屍走肉。我現在咬著獵物(撿的?),卻感覺不出我是一隻豹子,而是一堆可憐的肉,喘息的肉,死裏逃生的肉。
這時候我看見了我的母親!我的母親也在拚命地逃命!她在大火中騰躍,她就是一團火!可這團火在漫山遍野的大山裏太微不足道了,這火將被那火吞噬。
我的母親突然生下了我的一個妹妹!我看見她生下來那個鮮紅的幼體,那是我的妹妹!但是我的母親朝後看了一眼——是在大火之上調頭看的,我那妹妹就被大火燒著了,被縮成一團。我的母親再跑,她跑下了山坡,於是,我聽見在野貓河穀裏喊起了此起彼伏的蕪雜驚呼:“豹子!豹子!”於是,有一百多個人開始追趕我的母親,他們手拿著火把和棍子,有的還端著救火的木盆,用煮沸的河水向我的母親猛潑。“豹子!豹子!豹子!”
悲慘的野貓河穀,瘋狂地逃竄著我孤獨的母親!我看見她又生下一隻幼豹——那是我又一個早產的妹妹!我那妹妹一落地就被狂呼亂跑的人們抓住了。我的母親尾部淌著飛濺的血水,沒命地跳入野貓河,在冒著團團熱氣的河中,越過一塊又一塊溜滑的巨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