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豹子最後的舞蹈(2 / 3)

如果她能順流直下野貓河,她就有可能逃出人們的圍殲,在那兒河穀愈見空曠,火勢弱小。然而救火的人們放棄了救火,擒拿一隻豹子正能刺激他們莫名其妙的激情。他們圍了上去,站在河邊用石頭砸,用棍子打。雨點般的石頭和棍子就這樣落在我母親的身上。那些人喊:“打死它!打死它!”我的母親在水中沉浮著,在石縫裏騰挪著。我虛弱的母親終於被他們逮住了。

誰都沒有上去,人們隻是用棍棒卡住她的頭,又擊打她的頭。他們不敢上去,整個河穀是黑壓壓的人。我聽見烏鴉開始了鳴唱,它們聞見了血腥。我的母親被人們製服了,像一張紙那樣趴伏在河灘上,石頭和棍棒依然投向她。有幾個人拿著一捆繩子來了,另外幾個人用粗大的樹幹壓住我母親的頭,使她不能動彈。可我的母親,隻要能呼吸,她就會咆哮,呼吸就是咆哮,微弱的呼吸就是轟天的咆哮。她的後肢在不屈地掘地,尾巴像鞭子一樣左右地抽打,刨出的沙石打在周圍的人臉上。忽然,一個幹部模樣的人來了,戴著大草帽,高卷著褲腿,手上拿著一根撲火的鬆枝。所有的人給他讓開了一條路。促使我母親逃脫的還不是這位幹部。在人們傳誦著××書記來了的時候,兩個壓杠子的人手突然軟了,鬆了。人類總有著無緣無故恐懼的時候,他們害怕了?他們壓不住那個齜牙咧嘴的豹子頭,那猩紅的舌頭,凸起的眼珠和銳利的牙齒使他們視久了膽寒?人類就是這樣的一群東西,他們堅持什麼都不能持久,他們總有懼怕的時候。我的已經一隻腳踏入地獄的母親——我相信她的肉體已經死亡了,未死的是意識和精神。就這樣,未死的精神拖著已死的肉體,一躍而起,人們像軟泥一樣地給她讓路,不是讓路,是閃開。我聽見那個尚未走近的領導大聲說:“好啊好啊,好啊好啊!”

對於那一次大火的記憶我一回想起來就是那種劈劈剝剝狂烈燃燒的聲音。我甚至記不起那是哪一年,哪一個季節。在大火和人聲漸漸平息之後我見到了我的母親。那時我還在啃青麂的肋骨。那還是一種機械的啃,幹燥的齧啃聲並不是其它野獸的噩夢。我看見了我的母親,她死亡的肉體和她清醒的精神出現在我的眼前。她身上的毛已經全部燒焦了,傷痕累累,頭皮開裂了,牙齒也打掉了兩顆,尾巴短了一截,兩個後爪血肉模糊……她完全是一團被大火和人們重新搓揉過一遍的苦薺麵!我說:“你是我的母親嗎?你不是我的母親!不是的!”

這不是我的母親,不是那個望著白岩的燦爛輝煌的母親,她沒有了神秘,沒有了尊嚴,甚至沒有了那一種溫情脈脈的傷感——當她舔舐著我們,讓我們扯著她的尾巴時,那壯烈激烈的母性。

我在內心裏大聲喊著。我的母親卻十分平靜,我看見她流出了眼淚,淚水全是血。我們在遠遠的地方默默地注視著。我的母親眼裏的血流盡了,她沒有過來分食我的殘羹,她艱難地站起來,向另一片沒有燃燒的高山叢林走去。我記得,那片叢林裏盛開著比烈火冰涼得多的杜鵑花。

在若幹天之後,許是我母親傷好了些,她開始想念她兩個早產的女兒,於是她冒著再一次的生命危險,走進了燒焦的野貓河穀。雖然一場大雨使另一些植物又從焦土裏鑽了出來,展示著新的超越疼痛的希望,但依然是滿目瘡痍。

我的母親在那兒失魂落魄地尋找自己的孩子,在過火林中,在無遮無蔽的河穀,她完全忘記了保護自己,她已經神思恍惚。有時候,她呆呆地望著某一處,望著幾根還頑強站著的燒成木炭的樹幹,漆樹、銳齒櫟和山毛櫸。這樣的時候任何侵犯都會使她陷入死亡的絕境,可她全然不顧。她不知道,我的第二個被活捉的妹妹,早就被賣到了城裏,在鐵籠中,在遙想自己的山林故鄉中,供人觀賞。

神農架最老的獵手出現了。那一天,老關在他八十五歲生日的喜慶日子即將到來時,帶著僅剩的兩個兒子最後上一次山,獵獲到更多野獸,圓毛(獸)扁毛(禽)。他的二兒子在撲滅山火的戰鬥中死亡了,他們家因此成為了光榮烈屬。

發現豹子的蹤跡對老關來說無疑是一劑強心針,我們看到這位優秀的老獵人——我們的死敵是如此雄赳赳氣昂昂。他的胡子迎風搖擺著,突然因亢奮而變得發硬;他用牛卵子皮製作的火藥囊裏裝滿了黑色的火硝,小布袋裏裝著的是滾珠、鋼筋頭和頭發。他的大兒子拿的是一條半自動步槍,他的小兒子依然拿著那個獵鉤。總之,我們看到老關在劫後的山岡上沒有減少絲毫的威儀,身板硬朗,除了臉色有些發灰以外。失子的悲痛沒有一點殘留在他的臉上。我還記得他穿著“幹部兜”,那是他兒子的服裝,因此,穿在他日漸枯幹的身上猶如一麵旗幟,空蕩蕩的。可以這樣說,老關隻不過是一個獵人的符號了,他跟我的母親一樣,肉體已經死亡了,而精神與意識還在。他的肉體是被歲月,是被無數的爬山、射擊、下套子、剮皮、硝皮和肢解肋骨而銷磨掉的。現在,它們已經遺失在風中,吹著牤筒的老關是他兒子們心中的幻影,也許他早就不存在了,突然出現的一隻豹子喚醒了這個幽靈。

我的母親被那牤筒叩擊崖壁的嗡嗡回聲拉回了現實。那是死亡追趕我們的聲音,萬山皆栗。悲慘呀,這樣的聲音總是輪番蹂躪我們的美夢,每響徹一次,就會使山上少了一些生靈。啊,這是我們的喪鍾,它是如此無情而漫長地在我們心靈的黑夜裏不息敲響,使我們夜不能寐。我的母親像無數次地逃亡一樣,驚惶使我們獲得了速度,而無邊無際的仇恨使我們獲得了冷靜。瞧瞧吧,我的母親,她才是一隻真正的豹子,她傷痕累累,她麵目全非,缺齒斷尾,可她依然是一道黑色的閃電,在雪山草地的夾擊中,在獵鉤中,霰彈中,在牤筒無孔不入的恫嚇中,她向白岩跑去!在我的記憶中,白岩是無人能上去的地方,是遠古的童話,是一片永遠掛在那兒的天堂的風景。我的母親要逃向那兒嗎?她要躍上去?一級又一級的石頭砌成的城堡,被歲月和風雨雕刻的城堡。她知道自己的死期已經來臨了嗎?因此,她要投向白岩的懷抱?

我看見老關的臉胖了起來,那個沒有準星的老銃以強大的後座力撞擊著他衰老的麵頰,可是我看見老關的臉通紅了,頭上的白發一下子變得猩紅,連胡子也是。英武的老關,他不愧是一個好獵手,身手矯健,在山岩上如履平地,這是八十五歲的老關嗎?我看見在他的懷裏跑出了一隻豹爪——那是他的煙袋,是我兄弟的爪子。他因為扣子跑落了,那幹部服的胸前已經敞開,這使他看上去更像一個殺手。我兄弟的爪子擊打在他的左胸,右胸。

我的母親被鉤到了,逃脫了。

我的母親中彈了,逃脫了。

我隻能說,我看得驚心動魄。更加驚心動魄的是在後麵,在我的母親躍上一個又一個懸崖。大約在白岩半山中的一塊野生芍藥地裏,那時候,那兒搖曳著一片讓人眼酸的芍藥的白花,仿佛是悼亡的花圈。我的母親站在那兒,頭頂是無法可上的千丈懸崖,腳下也是陡峭異常的峭岩。她是怎麼出現在那兒,她是怎麼躍上的,現在想來都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可是,麵對著死亡的猛撲,什麼奇跡都可能發生。

已經沒有路了。我的母親知道,那幾個欺淩手無寸鐵的弱者的獵人也知道,沒有路了,無路可逃了。

我的母親站在那個岩上,這時所有芍藥的花都開始翻飛起來,是風,風把它們翻飛的。風吹著我母親身上的皮毛,它們雖然變色,殘損了,可還是那麼高貴,有著不可侵犯的威嚴,隔絕了任何下賤的企圖與陰謀。那三個獵人和他們的獵狗望著她,立住了腳步,端著槍,像幾塊石頭站在那裏,高高地仰視著我的母親。連那兩條總是因狐假虎威而躁動不安的狗也沒有了狂吠和喘氣,他們在我的母親那兒發現了什麼?他們打量的是一個什麼東西?是一頭豹子?一個人?還是一棵樹?或者是一尊從未見過的山神的雕像?

獵人永遠是獵人,他們的槍是不會吃素的。我的母親在他們開槍的一刹那,飛身下岩——我看見我的母親躍下來啦!我的母親撲向老關,她一定看見了她孩子的爪子,那是她的骨肉,她認識,她熟悉她孩子的氣味,複仇的烈焰將臨死前的抗爭攪成一團。她落下的衝力將老關結結實實地壓倒在地,而這時,槍響了,一股血液衝天而起,那是我母親的血!我母親的兩隻前爪下地時,一隻抓到了老關的臉,一隻抓到了雪山。

雪山的嗥叫真是一隻癩皮狗哀哀的嗥叫,但是草地成了這次殺戮我母親的幫凶,它在兩次狂咬過後,嘴上就銜著了我母親的一顆眼珠,那時,我的母親已經再也無力反抗了,她受了重傷。草地把那顆眼珠吞下肚裏去了,草地嚼著我母親的眼珠,在那隻眼珠裏,該映著多少美麗的願望和仇恨!是的,她的仇恨是美麗的,隻有正義的仇恨才美麗。

在沉落的太陽裏,在萬山的寂靜中,他們背起我死去的母親走了,空氣中還時時拂來一股樹木和山石焦糊的苦味,整個山巒都在那種巨大的隱痛裏迎來了又一個山裏的黑夜,它們不知道,我失去了母親。

如今,我思念母親,依然萬山寂靜,太陽沉落。燒焦的樹木又長起來了,發出了新芽,但這並不能掩蓋群山和我的疼痛。

昨夜,一場綿綿的細雨突然帶來了溫潤,戟葉星蕨和石韋都開始大片生出了鮮嫩的葉子,在草叢中,蒿白粉菌和一些盤菌伸展出來了,針芽島地衣和大葉蘚使我行走時出現了沁涼的溜滑。我清楚地記得我聽到一些獸類們求偶的呼喚。這表明,春天開始從低山向高山浸潤了,它將不可抗拒地感染世上的萬物,感染一切生靈,提醒它們,複蘇和交配的季節到了。可是,這對我又有什麼用呢?

我見到的最後一個我的同類,說來也巧,是我的情敵石頭。那是一個十分可人的季節,是在流泉淙淙的夏季,溪水邊到處開放著金黃色的龍爪花和藍色的沙參花。我在那裏喝水時像幻覺一樣看到了水中走來的一個倒影。我以為這世上隻剩下我一隻豹子了,可是我抬起頭來看到了石頭。我看見的他是渾身沾滿了灰土和草棍的一隻髒豹,一隻從頭到尾都喪失了豹子威儀的流浪豹子。隻是,我看見他還算健壯,步子並不難看,也有著玩世不恭的機警。他不停地舔著嘴唇和牙齒,打著哈欠。他的身上,有與我肉搏時留下的傷口,另外一些不知出處的傷口,有的好了,有的正在好。他一見到我,告訴我的信息是,在後山的那片山林裏,三隻猴已經吊在了獵人的套子裏。

“我好歹吃了一隻。”他說。

這是一個快活的精靈。我問他:“你還看見誰了嗎?”

“我誰都沒有看見,我在心裏念著斧頭的名字時,我還以為撞上了鬼呢。”

我說:“你才是鬼!”

“你才是鬼!……”

“別爭了,我們兩人都是鬼好嗎。”

我的情敵,快樂的石頭,我們靠在一起,我們內心的話是通過眼神說出的。我們的交流靠的是眼神和心靈。我問起他“紅果呢”,“她早就被人射殺了。”他說。紅果,我曾經追求過她,那是我們共同深愛的母豹,可是她被射殺了。紅果跟我生過一隻豹兒,這是我在以後聽說的,她在哪兒生產並撫養我們的後代,我一概不知,這不是我所關心的事了。我愛過她,短暫的愛,瘋狂持久的搏殺,當然是與那些同樣和我有著強烈欲求的成年公豹們。有一年,我打贏了石頭,第二年,石頭打贏了我。我看見,在我們用眼睛敘述紅果時,我們流下了眼淚,我和石頭,兩個過去的冤家對頭。

他告訴我他是怎樣活到如今的,他向我講述怎樣躲過了獵人和套子,墊槍和陷阱,怎樣從一個被砍伐幹淨的山頭遷徙到另一座山上,然後再遷徙,遷徙,遷徙。他滔滔不絕,眉飛色舞,殊不知,活到如今是一個悲劇。因為活著的人比死者更痛苦。

“你想紅果嗎?”

“我想老虎。”

“你想斧頭?”

“我想複仇。”

“你不是斧頭,你是斧頭的弟弟錘子。”

“我不是錘子,錘子早死了。”

“你想老婆。”

“我隻想老虎……”

那時候,我們在野貓河穀裏一個勁地說話。即使這個世界上隻剩下我和石頭,我們也不會團結在一起,隻呆了一天,友好、善良而開朗的石頭給我叼來了一隻林梟,就離開了我。為了抓到這隻林梟,我知道他鑽過恐怖的大薊叢。我記得我還譏笑過他,說他是去找紅果的。

“對,我找紅果去啦。”

那是他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在一個漆黑的夜晚,我走進一個無名峽穀,我意外地看見了石頭的屍體。我分辨了許久,終於看清了他身邊還有一些沒有吃完的死魚,我又看見了河邊上漂著無數的死魚,一種比藤黃更毒烈的氣味從水裏散發出來。石頭是吃了劇毒的魚中毒死去的。他是一隻經驗豐富的豹,可是最後卻死在毒魚人的手裏,還是不明不白地作為間接的受害者丟了他的性命。

他是一隻強壯的豹,他可以捕到更好的食物,他不應該吃這種死魚,他難道沒有聞到魚身上的毒氣嗎?可是,如今捕食愈來愈難了,就像人們捕捉我們一樣。捕到一隻麂子就是一頓最美的牙祭。他說他是去找紅果的,他留給我一隻林梟,可他卻餓著肚子。我的朋友,石頭,你的死與我有關,是為了我能吃上一頓晚餐。

我把他用牙齒拖到幹爽的高坡上,在卵石累累的河灘,我守著他,石頭,我的朋友,在滿天星鬥下,我獨坐無言。

有一忽,我突然明白隻剩下我一個了,巨大的孤獨感就向我瘋狂地襲來。我向哪兒走呢?我堅持下去嗎?無邊的星空正在誘惑著我,可它在我的頭頂上不去的地方。從此,我將孤雲獨去,誰是我活著和死亡的見證?我想喊叫,我想狂奔,我想把山掀翻。我坐在那兒,一動不動。

我戀戀不舍地離開了我的朋友和情敵。從此,我再也沒有交流了,沒有任何目光的注視,沒有關懷,沒有牽掛和向往,什麼都沒有了,我一個人。我啞了,我變成了聾子,我的表情已經僵硬,在茫茫的星空下麵,我在想我活著的意義。

“我要複仇!”

我的兄弟姊妹,我的母親就是這樣暗示我的,他們在叢林的背後,在樹丫上,在山壁上,在陰森恐怖的河穀裏,在星空之上,不停地向我暗示,他們擠壓我,敲打我,所有的影子都是他們的影子,所有的聲響都是他們的聲響。樹、雲彩、鳥的啁啾、水聲和風聲,統統是他們的。我不孤獨。隻要我複仇,我就不會孤獨,他們就會跟隨著我,出現在我的眼際,抓住我的意識,將我從絕望的深淵裏拖出來。

我先是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去了我該去和能去的地方,我抱著不存希望的僥幸,企圖能尋到被遺漏的、被上帝遺忘的更孤僻的同類,我在半夜的呼喚隻能墜入更深的星空,整個山野都麻木了。真的沒有誰了。這就是現實。

我走的時候是風雪彌漫,我重返野貓河穀還是風雪彌漫,這是來年或是第三年的風雪了,我記不清了,時間對我已無任何意義。

我的複仇計劃很簡單:咬死他!咬死他們!

山裏的冬天是極其美麗的,闊葉植物都落盡了它們的葉子,而油亮的針葉樹在隘口上,任憑寒風的摧折也始終挺立著它們的姿勢,頭上蓋著雍容華貴的積雪。野柿子一樹一樹的,真是像點燃的燈籠,給這殘酷的季節增添著讓人無比激動的暖意。暖意是從心頭開始的,如果你望著那些冬日的野柿樹。

我走在雪野之上,可是我的心裏卻充盈著齊天的仇恨。我在問這是真的嗎,這的確是真的。我那天站在我童年和我母親及兄姊曾生活過的山崖,那些熟悉的身影都成為了無邊的往事,而墊槍還在,套子還在,新的套子與老的套子。下套人因為下了太多的套子而將其遺忘在某一處樹縫裏,山罅中。它們套著的是一具小小的骨骸,是一個多年腐爛後的小動物,鋼絲已經生鏽了,紮進了樹皮中,但它們依然暗藏殺機,露著獰笑。當你看到這些,仇恨不會直撞胸懷嗎?

我在山上仔細搜索著老關下的套子,沒有。老關的套子是極其殘忍的,他總是把樹扳彎了將套子下在那兒,所有的野獸隻要觸到套子,就會被吊在空中,除非你掙斷了腳爪,否則死路一條。當然了,就算不是老關的套子,任何人下的套子,簡簡單單的一個結,要想解開,所有的野獸都沒有這個智慧,因此,所有的野獸都無法逃脫人類的暗算。人類如此凶惡,而野獸又毫不設防,是不是上帝讓我們注定了要滅絕在他們手上?

沒有老關的套子,老關去了哪兒呢?

老關死了。

大約在我遊曆遠山的某一天,年近九旬的老獵人老關,早晨從他的床上爬起來,借著強烈的窗外的光線掐著身上和衣領上的虱子。那些虱子們一個個都飽累累的,肚子裏裝滿了從老關身上抽出的血。老關征服了整個神農架,征服了老虎、豹子、熊和野豬,卻無法征服小小的虱子,虱子是唯一敢短兵相接與他作對的野獸——如果它也叫野獸的話。難道它就不可以叫野獸嗎!老關吸著我們的血,虱子吸著老關的血,這真是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多年來,老關和他的兒子、媳婦、孫子以及那兩條忠實的雪山草地,都在經受著虱子的折磨。這大約是每天早晨的功課,他掐著虱子,對他的大兒子說:

“給我弄一碗熊油炒飯!”

他的大兒子說:“爹,我們早就沒有熊油了。”

“明明有一壇子,我埋在屋後的石洞裏的。”老關說。

他大兒子笑了起來:“爹,那是三年前的事了,你不早挖出來吃了嗎?”

“放屁!”老關罵了起來,硬著脖子。他的身上,隻有脖子是硬的,九十歲,他還是一個強人。

可在一旁鋸木頭的孫子卻說:“老糊塗了。”

“放屁!”老關又罵,“你以為我的耳朵不中聽了,你這個小雜種!”

老關在廚房的大媳婦擤著鼻涕出來了,搭上話說:“爹,您在罵哪個呐?”

“我想罵哪個就罵哪個。”

他們給老關端來了一碗豬油飯,還是大兒子親自炒的。可是老關把碗摔掉了:“我要的是熊油炒飯。”

“這難道不是熊油炒飯?”

“豬油熊油我還分不清白!”

白天清醒的老關一入夜便犯起了迷糊,有一天他在自己的枕頭邊掐死了一隻老鼠,對家人說:看,這是從我手裏跑掉的那隻大貓。他說的是虎。有一天晚上他爬起來用斧頭剁掉了自己的一隻手,送到大兒子床前,說:“書記,把它掏空了做煙袋。”

那天晚上,他的大兒子、三兒子和孫子把他抬到了大隊的醫療室,走了三十多裏山路,天亮時才趕到。醫生給他包紮之後天就亮了,他也清醒過來,到處尋找自己的一隻手,他的後輩們說:“您不是送把書記做了煙袋嗎?”醒過來的老關疼痛不已,嚎啕大哭,死活咬著說是他孫子給他剁掉的。因為他的孫子恨他,他的孫子與他同睡一床,他的孫子做夢都想讓這個老家夥死掉,好獨霸一張床一床被子,想怎麼睡便怎麼睡。

“莫非你成了人精?”他的孫子有一陣子用木頭雕了個木人,正是九十歲的老關,他的孫子每天向木人紮一針,還用祖父的那杆土銃向木人射擊。這事讓老關發現了,唆使自己的大兒子把孫子揍了一頓,孫子老實了一段日子。

現在,他找他的孫子要他的那隻手,他的孫子沒有辦法,隻好逃到深山裏去。三天以後才回來,回來先喝了兩瓢涼水,就宣布了一個驚人的消息:他發現了一頭老熊。

於是,孝順的三兒子一個人背著浙江產的雙管獵槍和從小他就使用的獵鉤,獨自上了山。他的三兒子長得五大三粗了,是一個十分不錯的小夥子,頭發硬黑,鼻梁端正得像煙囪,脖子上的肉簡直就是些鵝卵石,把山都扛得動。

這大約是農曆九月,山裏的冬天已經來了,苞穀全部歸倉了,老熊因為再也找不到吃的,隻好過早地冬眠。落下的樹葉遮蔽了老熊敞開的洞口,老關的三兒子跳下一個石坎時,剛好落到老熊的洞中。老熊剛剛進入冬眠,在微茫中見有人跳到他身上,怒火中燒,一巴掌打過來,就將老關的三兒子打出了洞。三兒子的腰遭到猛擊,衣裳也全扯爛了,於是對著洞子打了一槍,又打了一槍,再打了一槍。

三四百斤的老熊,老關的三兒子一個人把它給背回來了。老關說:“快下它的四個掌子給我!”他的三兒子就下了熊的四個掌子交給了臥床不起的老關。老關的大兒子趕忙割下一塊熊肉來煉了給老父親炒熊油飯吃。

當他們把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熊油飯端到老關床前,發現老關已經死了,一隻熊掌給綁在老關的那隻殘手上。

老關的墳上還有幾片沒有落盡的紙幡,在風雪中飄揚著。當我端坐在老關的墳頂,我望著山下老關家的房子,在雪夜裏好像坍陷了一般。我知道老關已經去了。他這一輩子,嗜殺了無數美麗的生靈,使山林變得單一,沉寂,安全。可他的死竟是如此平淡。特別是當我看到擱置在他家門外一個蜂箱邊的土銃時,我記得我當時心裏不知是什麼滋味,說不出的感覺。那把銃因無法使用丟棄在門外,任風霜雨雪和地氣的浸蝕,沉重的鐵管鏽穿了,槍托腐爛了。那不就是一塊簡陋的木頭和一根破鐵管嗎?它並不威風也不珍貴,它擱在蜂箱上什麼作用也沒有了。難道就是它,一次又一次在牤筒的激勵下發出使群山震撼的聲音,噴吐出辛辣的火藥,一次又一次鑽進那些無憂無慮、自由自在的生靈的身體中去,將它們擊倒,讓它們鮮血四濺,讓山林籠罩在暗無天日的恐怖之中?就是這樣的一個東西,就是這樣的一坨東西,讓人不敢相信。

我嗅了嗅槍管,依然還有著絲絲火藥味,背繩斷成了兩截,帶著老關身上的鹹味。這就是全部,讓山林中、山巒上美麗的皮毛和行走奔突的姿勢消失的全部答案。在它前麵,多少勇猛的不再勇猛,矯健的不再矯健,歡笑變成了殺戮,春天變成了陷阱,陽光變成了黑夜,生命變成了懷念。

那個晚上,我在愈來愈肆虐的風雪中平靜地哀傷著。我坐在老關的墳頭,想著整個山林往日的歡樂,這個老殺手已經死了,就埋在這樣冷冷落落的黃土山石之中,就這麼冷冷清清地睡下了,無數的血債仿佛因這黃土的掩埋就不存在了,掩蓋了,山林似乎本來如此,世道就是這樣,沒有罪惡和正義,沒有仇恨和複仇。不可一世的猛士如此草草收場,一痕不留。可是,不,我複仇的烈焰突然在風雪中吱吱燃燒,不行,不是這樣!老關沒死!老關正向我走來!老關戴著平絨的瓜皮帽子,垂著雙手,背著沾滿血腥的背簍,腰間吊著牛卵子火藥袋和鑲著銅邊的啄火的香簽筒,老關麻木著臉,顴骨像懸崖一樣冰冷突出,牙齒咀嚼著對山中所有生靈的不信任;老關多疑,神經質,野蠻,狡詐,小聰明,大愚蠢,老關通紅的眼睛好像吃過了他的同類一樣。老關向我走過來了。老關突然兩眼射出綠瑩瑩的光芒,老關匍匐下來,雪白的絨毛像蒼耳果毛一樣豎起,老關搖著他肥茸茸的尾巴。

那是雪山!

雪山蹲上了老關的墳頭,而我已經悄悄地退到一棵野核桃樹後。雪山用鼻子嗅了嗅,它似乎嗅到了什麼氣味,不過它發現不了我,我在下風頭。

雪山老了,它的主人已經死去,它是每晚來墳上為老關守靈的,它與草地輪換。

這條忠實的狗現在對著風中的野貓河穀嗚嗚地哭起來。每晚如此。它的哭訴是如此地真誠,跟狼的叫聲沒有兩樣。它老了,才這樣無比深情地表達對主人的盡忠。它哭著,癟癟的肚腹看得見清晰的肋骨。它渾身發抖,四肢打瘸,牙齒脫落。我一陣又一陣地驚悚,不是因為害怕,而是,被它的哭訴喚醒了什麼。

我不再那麼柔情,我堅信,仇恨在風雪中會越煽越旺。我沒有想什麼,甚至連仇恨都來不及想,我就迅猛地撲了過去,一口咬住了雪山的脖子。

它不能再喊叫了,它還有氣,它望著我,像我捕獵過的許多弱小動物一樣,眼裏充滿了哀求。我把它壓在爪子下。我不去想什麼,我阻止了我想什麼的念頭,我隻是看著深夜的群山,在風雪中喑啞的群山,沒有聲音,我也沒有往常的喘息——因為製服它隻花了我三四秒鍾。我把它踏在地上。“我就這麼抓住了它嗎?”我朝四周東張西望著,我低低地怒吼著,我十分傷感和茫然。甚至我惶惑。

我放棄了它,雪山,我不想吃它的骨頭喝它的血。我沒有了食欲,我跌跌撞撞地走在荒野上,仇恨忽然被揪心的懷念取代了。我的同類,我過去恨過你們,為爭搶食物和異性,我們大打出手,恨不得置對方於死地,現在你們都去了哪兒呢?你們回來吧!回來吧!

我爬上了一座山岡,在呼嘯著北風和雪子兒的懸崖上拚命地吼叫著,呼喚著:“你們回來吧!回來吧!你們不能撇下我一個!”

又是一個黃昏到來的時候。

又是我們豹子覓食的時候到了。我從山上望去,老關的墳頭出現了草地和老關的三兒子。大雪掩蓋了我的足跡,北風吹走了我的氣味,他們什麼都不知道。然而他們警惕了。在老關的墳旁,又多了一道小墳,那是雪山的。

我瞄準了他們家的羊圈。

沉沉的風雪還在淩辱著這個山區,氣溫愈來愈低,我相信老關的三兒子和草地是抗不住這樣的夜晚的。果然,在三更時分,老關的三兒子死拽著草地要它進屋去,可草地不幹,高蹲在老關的墳頭。這也是一條忠實的走狗!

我估摸著他們會在老關的墳周圍下墊槍和套子,果不其然。四處都是套子。然後,我等著風向的變化,以便在進入羊圈時不被草地發現。我仔細觀察,知道了羊圈被他們疏忽了。

一直到五更時分,風向還沒有轉的意思,而山裏傳來了沉悶如雷的聲音,估計是山岩垮了。我無法再等待,我衝了下去,我跨進羊圈咬死了老關家唯一的一隻母羊,叼起就走。

我躍過一個山坎就聽見了狗吠聲,草地發現了我,並且趕來了。

我跑。不是因為我害怕,我想把它引得遠遠的,引出那家人的視線,引出那周圍太多的墊槍和陷阱。我雖然成為了一隻靈豹,可在大雪中那些機關會讓我防不勝防。

我的佯逃讓草地中計了。草地是決不會放過我的,放過一隻獵物。可是它不知道,它的後頭沒有了老關,沒有了老關的兒子們,沒有了槍和獵鉤。老關家的人在草地追趕我時,正在爬滿虱子的被窩裏呼呼大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