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好放下了羊,向有利的地形跑去,向更高的山上和更密的林子裏跑去。
我有過兩次閃失和趔趄。因為雪陷得太深。雪也把草地陷住了。有一次它猛躍過來,咬住了我的尾巴,我隻有那條尾巴在外麵,但我的尾巴一甩,就將這條狗甩到更遠更深的雪地中去了。我反過來去撲它,撲了個空。積雪下麵的樹枝撐起的空洞裏,靈巧的草地正飛快地爬到了我的前麵,衝出雪麵,而樹枝牽扯著我的軀體,我鑽出來時,我們幾乎同時躍向空中,在空中我看見了草地不顧一切的牙齒和利爪。就是這些利爪,抓出過我母親的一隻眼睛。“我要殺死它!”我的利爪更有力,那裏全冒著火。我的牙齒全是用仇恨磨礪的,因此它銳不可當。
我知道我出了血,而草地——這隻本地山水喂出的草狗,流的血更多。好吧,就這麼著,看誰的血流到最後!我想起了我母親的話,隻有你咬住獵物,你才是一隻豹子。我是豹子!我是豹子!我時時提醒我,我是一隻豹子。雖然這很悲傷。我明確我的身份和遺傳使我更加悲傷,我是得提醒我,因為我要戰勝一切——凡是落到我手上的東西。這一點上,沒有正義和非正義可言。
我們翻滾著,打鬥著,撕咬著。拳頭大的冰雹砸下來,在這樣的時刻,在白晃晃而又黑沉沉的雪夜裏,鮮血和皮肉成了我們唯一看得見的東西。
我在一條一條地撕草地的皮。
它在一口一口咬我的花紋。
我從來沒有見到過這樣一條狗,它比老虎還凶猛,它究竟是什麼做的?它與我搏鬥的衝動來自於哪兒?它為什麼會對我們這些山野的荒客產生如此大的奪命仇恨?誰教會的?人類。人,人們。
我終於咬死了它。勝利當然屬於我。想到人類,勝利就會屬於我。
我用牙齒啃出它的眼珠。再啃出它的眼珠。一共兩顆,我數了數,隻有兩顆。我找遍了它的全身,再沒有了。如果再有眼珠的話,有一百顆眼珠,我也要一顆一顆地啃出來把它吃掉。我寧願撐死!
我的傷口疼痛欲裂,在風中尤其如此。
我向山上爬去。
在漸漸發白的天色裏,我流下了眼淚。我叼著草地,望著山野、河流和老關那低矮的墳塚。我疼痛且寒冷,草地的一腔熱血沒能給我禦寒的力量。我走進了一個避風的岩洞,躺在冰涼的石頭上,舔著自己的傷口。誰能救我,誰來安慰我?隻有我自己。
我在山洞裏躺了七天,我把草地吃得一點都不剩了,隻留下一個狗頭。我不能停下來,趁我還有著沒被冰雪橫掃去的激情,我要找他們,直立行走的東西——人。
我跟蹤老關的三兒子一直跟蹤到春天來臨。
可是,我看見他的肌肉越來越發達,胡子越來越硬,目光越來越凶鷙。
老關的三兒子叫太,老關的孫子叫毛。我聽見他們這樣喊的。毛喊他的叔叔叫太兒,太兒喊他的侄子叫毛兒。太和毛經常結伴而行。太的獵鉤時時帶在身上,我有一次看見他在河裏甩鉤,鉤到了一條扁擔長的娃娃魚。我無法對老關的三兒子太下手。而老關的孫子毛更是了得。這個額頭高聳,長著一個大耳輪的少年,因雪山草地死後,又喂了兩條更狂暴的獵狗,一條叫黃土,一條叫高坡。黃土是一條黃狗,高坡是綠狗。高坡綠色的毛簡直看起來就害怕。那是最好的獵狗,總是跑在所有獵狗的前麵,而且咬住獵物決不鬆口,且有獻身精神。而黃土就差多了,比較懶惰。於是毛就總是拚命地打它,訓練它,讓它為一隻鞋子十遍二十遍五十遍地跑進灌木叢去,尋找,叼出來,每次黃土身上不是有樹枝的劃傷就是有毛的鞭傷,而且渾身沾滿了掰都掰不掉的牛蒡子。黃土躺都躺不下來,毛從不給它摘牛蒡子,一躺下,牛蒡子就紮著它的皮肉。因此,我看到黃土總是站著睡覺。這是毛對付黃土的辦法。黃土看毛的時候,除了乞求,更多的是憤恨,可是毛看不到狗的憤恨。狗就是狗,狗憤恨他又怎樣呢?再歹的狗也不會咬主人,你就是剁掉了狗的四肢,剜下它的眼睛,它還是忠於你,對你俯首貼耳,唯命是從。這是狗的本性所決定的。
太和毛上山種苞穀。
太和毛上山打豬草。
太和毛上山挖藥材。
太和毛上山下套子,打野物。
春天的山上開滿了如火如荼的杜鵑。毛肋杜鵑,粉背杜鵑,麻花杜鵑。高山的杜鵑是杜鵑樹,是巨大的花樹,不是一叢叢的,是一蓬蓬的,一蓬蓬的火,一蓬蓬的太陽和女人,一蓬蓬的跳動的心髒。
我想讓他們分開,還有那兩條可恨的狗。他們總會分開的,杜鵑之火不能燒退我的仇恨,我站在前沿,手握著仇恨的火器,我要戰勝他們。
我看見他們吵了起來。他們總是吵架。
太說:“毛兒,你不要這樣馴黃土了,是什麼樣的狗就是什麼樣的狗,難道你爺爺沒教你嗎?”
“別提那個老不死的,”毛說,他的大耳輪在春陽裏燃燒起來,像盛開的杜鵑,“我的狗肯定比他的好。”
“你罵你爺爺?”
“罵又怎樣?罵了,太,你想把我怎樣?”
“你這樣跟你的叔叔說話?”
“我就是這樣,因為我能超過你們。”
“你能有長輩的一半就不錯了。”
“你算個什麼東西啦,你打了幾隻老熊?那一隻,洞裏的一隻,是瞎貓子碰死老鼠。”
“你跟你的娘一樣,你不是我們關家的種。你現在獨霸了你爺爺的床和房子,又想霸占我那套鋪蓋,讓我無家可歸。回去跟你的娘說,我不會分家的。你回去問問你的娘,問她,為何昨晚在我的酒裏下了三塊羊角七?”
“那是想把你毒死。”
“好哇,毛,你有種。”
老關的三兒子太背著獵鉤走了,吹著口哨。而毛站在那兒。他還小,可他並不小。他咬著牙齒的聲音就像在嚼一頭老熊。何況還有已經成形並準備隨時投入戰鬥的高坡和黃土。
我知道我下不了口,我如果下口,雖然他們互相間爭吵不斷,充滿敵意,可一旦我出現,他們就會團結一致來對付我。
我現在的回憶實在理不清我當時衝動的理由了。我現在記憶力衰退。我隻能解釋:因為那時我年輕,被仇恨燒灼的旺盛的生命,總會做出些意想不到的事。當然,還有,那就是我無法忘記的老關孫子的一雙大耳朵。那活脫脫是老關的耳朵,是獵人的耳朵。所有獵人的耳朵都是這樣的,他們為了攫取獵物,諦聽山林的動靜,長久的鬼鬼祟祟使他們的耳朵變大了,變長了,豎起來,耳輪上的每一根神經都外露,恨不得伸出爪子來。那些神經像樹葉的經絡,像雷達,因長久的亢奮變得紫紅,更加誘惑著我們的胃口。
我就直衝下去咬毛的耳朵,直截了當地咬,心無旁騖地咬。
隻有半隻耳朵在我的嘴裏,黃土和高坡就撲向了我。而老關的三兒子太也調轉頭來。
“豹子——!”
他的聲音跟他的父親老關一樣,如此蒼勁和肯定。“豹子”這兩個字出自他們之口,不意味著驚賞和讚美,是子彈上膛的前奏。那一天,可惜他們叔侄二人都沒有帶槍,獵鉤離我還遙遠。一道白光一閃,是太的開山刀甩了過來,但沒有砍著我,砍到了黃土的一條腿,黃土汪汪慘叫夾起尾巴從我的身邊退卻了。
這幫了我的忙,我掙脫了高坡,向早已窺測好的線路逃竄。而這時太和毛可著喉嚨大喊“打豹子”,一時間,整個山梁上突然向這邊湧來了幾十人,都是紮在山縫裏點苞穀和割豬草的人,他們手拿著鋤頭、鐮刀,還有一些什麼能下手和粗壯的東西,一起狂吼著:
“打豹子!打豹子!”
我跑啦!我快活地跑掉了,飛過一個梁子又一個梁子,一個埡口又一個埡口。我想起我嘴裏含著毛的半隻耳朵,等我停下來細嚼時,早就不知到哪兒去了,也許是因為緊張吞進了肚裏。
我記得也就是那一年吧,我因為複仇的欣悅,心情說不清楚怎麼一下就好了,至少看太陽是太陽,看山是山,看杜鵑是杜鵑。大群鬆鴉在樹林上掠過的身影,短翅樹鶯清麗的鳴唱,都讓我感動不已。我懶懶地睡在挑滿紫花的還亮草中間,我看見樹冠上一對依偎著的長尾雉,在另一棵山毛櫸上麵,一對豹貓正在暖融融的太陽裏交媾。我還以為是兩隻小豹子呢,這種豹貓,皮毛上的花紋極像我們。但它們的樣子更像貓而不像豹子。我看呆了,我看見它們嗚嗚叫喊著親昵交配的場麵,我直感到自己的渾身發燥,身體的某一個部位正在悄然覺醒。
這天晚上,我夢見了紅果。
我夢見了紅果投向我的懷抱,她口銜著一朵最漂亮的紅暈杜鵑,她在山穀的嵐煙和雲海之上,她跑著,躍著,步態優雅。我說:“是你嗎,你是紅果嗎?”紅果並不說話,紅果隻是深情地望著我,將那朵杜鵑放到我的麵前。然後她後退著,支起前肢,依然深情地望著我。不回答我問話的紅果跑了,在我問了十遍二十遍“你是紅果嗎”之後,她搖動起美麗的尾巴就跑了,她逢山過山,逢水過水,我追呀追呀,總是追不到她,快抓住她,她又跑了。那麼寬的峽穀她一躍就過去了,可當我也躍起來時,我發現我在往下落,落,落……我醒過來,我知道這是做夢,還未落到穀底我就醒過來了,以免摔得粉身碎骨。我的胸口怦怦發疼,我大口地喘氣。剛才我夢到了什麼?我聽見遠山近水有各種野獸的呼喚。它們在尋找著愛,被愛,繾綣的時刻。它們同時也在尋找著搏鬥,顯示,勝利或者失敗。
搏鬥啊,搏鬥啊!我燦爛的皮毛,強健的體魄,正當壯年,充滿著憧憬和遐想,我的熱血要為我的所愛而灑,肢體為我的所愛而殘,我哪怕走到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她!
我在半夜時分就啟程了。說是啟程,並不理智。在這樣的日子裏,沒有什麼是理智的。我的皮毛就是火,眼光就是燃燒。我要燒掉我自己,讓夢想熔化在另一個身影之中。
山重水複,征程漫漫。
我知道最後的結果是什麼,我不過是把我的絕望重走了一遍。
我在情欲的發作中像一頭瞎驢那麼亂撞著,我怪叫著,怒吼著,齜著牙齒,爬上樹冠,我要衝向雲海,我要躍過高山,我要跨過河穀,我要跳澗,我要撞崖,我要把世界踏平。
一個又一個的晚上,一個又一個的白天,我在雨中,在霧氣裏不停地走著,我無法使自己停下來。為什麼這世上隻剩下我一隻豹子了呢?為什麼上蒼讓我如此強壯,欲火如此濃烈?為什麼這樣懲罰我?讓我的身子不能絢爛一道山梁,而隻能焚燒自己?讓我的熱情不能沸騰另一塊紅炭,而隻能銷損在我的自戕中?我撞頭,我咬自己的爪子。我圍著我自己的尾巴不停地轉圈,直到把銀河和星星全轉入峽穀中,我倒地而睡。
這個春天我整整咬死了二十多頭山羊和綿羊,還有一些小豬。我隻是咬死它們,我並不吃它們。因為我的心頭撞著火,它們的血隻會把它燒得更旺。
對我的圍獵是空前絕後的,我是一隻害獸。這一年,大約出動了上千人,守在野獸必經的道口,人們談豹變色,他們說,至少有十隻豹子湧向了神農山區。有的人並且歡呼,豹的現身是一種吉兆,山林將重又充滿活力,人們的槍聲將更加清脆,光芒四射。
我能躲過所有的圍獵,可我躲不過情欲。那些空守著我出現的圍獵者並不知道,我一個人在更遠僻無人的老林裏,經受著多麼痛苦的煎熬。
最後與其說是我戰勝了情欲,不如說是世界戰勝了我,還有季節。
在瓦藍發亮的充斥著馬桑果醉意和鴉椿臭氣的夏季裏,我已經被我無處發泄的欲望折磨得形銷骨立。我遽然之間衰老了,我弱不禁風,呆傻了,雙眼麻木,嘴角流著老涎。我多肉的爪子也已經凹陷,走路失去了彈力,視物不清,老是生著眵糊,討厭的蒼蠅圍聚在我的眼前,趕也趕不走。
到了這年的秋天,我的精神和身體又開始恢複了。我補充了許多營養,特別是我抓到了一隻青鼬,我嚐試著追擊它,雖然我的肛門被它劃開了一道口子,但我還是把它降服了,讓它成為了我金秋的祭品。
秋天洋溢著金黃色的激情,可是山裏的秋天非常短暫,一晃而過。
樹葉全都開始疼起來,它們全都憋紅了臉。我要趁這個季節踏上白岩!
來日對我不多了,我清楚。關於我將怎樣死亡我來不及想它,這也不是我想的事,死亡到來的時候,你怎麼想都是無益的;我看見過太多的死亡,我知道死亡是怎麼回事。
我要踏上白岩,這個願望並不急迫。雖然它成了我此生最大的願望。時間還有,總之,死亡不會太早到來,這一點我有足夠的自信和預感。
我要一級一級地從台地躍上白岩之巔,我要弄清楚一個多年的謎:白岩究竟為何吸引了我的母親,她的一生,她並沒有去過那裏,那個每天讓她癡癡地遙望的、夢幻城堡似的白岩。
我在深秋的大霧中向白岩進發了。那兒當然可以躲避人們的圍捕,那兒猿猴難攀。
我尋找著路徑,這是一次苦旅。
說起來令人難以置信,我在一個相當陡峭的高台地上,遇見了一頭老熊,熊瞎子,山林最笨重也最凶猛的黑影。它擋住了我的去路。
這頭熊瞎子!它也許正在尋找著食物,也許它此生壓根兒就不認識我,認識一種叫著豹的林中之獸。這是一個什麼東西呢?這可吃嗎?我要吃它!可憐的熊瞎子!可惱的熊瞎子!它擋住了我上山的路,它要吃我。它紅棕色的鼻子和小眉小眼一看就是未見過世麵的,它隻會在白岩這塊地方偷苞穀,偷蜂蜜,甚至搗毀山螞蟻的窩,這樣的黑賊簡直太膽大妄為了。
它站了起來。它吼。它喘著粗氣。它一點都不在乎我的眼神,它反正看不到。它是個近視眼,瞎子,瞎胡鬧!
可惡的老熊,它逼近我,誰都知道它的手掌的厲害,它的手掌隻要挨著你,你的皮肉就會像豆腐一樣掉下一大塊。這就是熊的掌子。它像一陣惡風,一巴掌就扒過來了,要不是我躲得快,我的臉也會像一些獵人那樣沒有了。它扒到了我旁邊的一棵樹,一棵冷杉,把它的皮扒掉了一大塊。樹皮粉碎著四散飛射時,我的尾巴狠狠地抽了它一鞭子。哈,這一鞭子抽得痛快,抽得它疼,疼愣住了。“這是什麼山獸,它握著鐵鞭子?”它一定這麼想。它愣住後轉過頭來,又站了起來,鼻子裏氣咻咻的。我已經站到了它剛才進攻前的位置,我直視著它,我在想著往它的哪個軟處下口。
可惡的老熊又一次撲過來了。你別看它笨拙,那是表麵的笨拙,它是無比靈活的,有時候——當它受到侵害,它的反擊比風還快,沒有哪個獵人不怕它的,隻要它一槍沒被打死,剩下的就該獵人倒黴了。這就是我們神農山區的猛獸。你要它的命時,它也會要你的命。野豬如此,熊如此,虎、豹、豺、狼也如此。
這一次它是無比惱怒地罩向我的,隻要一發怒它就會沒完沒了,以死相拚。我當然不怕它。而它呢,它也不會怕我。我又從它的腋下鑽了過去,我沒抓住它,它沒抓住我。它把另一棵樹,抓進去幾寸深的凹槽,那也是一棵冷杉,上麵留下了它新鮮的奪目的爪印。我也抓到了樹,在那棵被它抓掉皮的地方,重新抓了一把,抓出了樹筋,我還以為抓到它了呢。
再一次,它抓到了我,我也擦傷了它。
到了第五個回合,我們才都認識了對方,我們不再貿然行動。我們站在各自的樹下,中間隔著大約五米遠的距離,低吼著,有時候也帶著一絲兒無法忍受的呻吟。
老熊在死勁地刨地,用以嚇唬我。
我也刨地,刨腳下的土石,嚇唬它。
它終於明白了,對方的這隻山獸是無法打敗的。
我也明白我很難讓這頭呼呼喘氣的高大老熊投降。
我們之間的肉都不好吃。
暮色慢慢垂下白岩,我還沒看上白岩的夕照一眼,暮色就在我們的肉搏中來臨。
山風忽然加大了,嗚嗚地吹著,吹得我的傷口發疼,它也疼痛吧,這頭大笨熊,它會疼痛。然而這樣的僵持不允許我們疼痛,我們時刻警惕著對方,以防再次向自己進攻。
再次進攻是在荒林的雞叫頭遍時。這樣的僵持總會爆發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不是你活就是我死。我們都抱著這樣的僥幸開始了第二次戰鬥。
這次戰鬥持續了一個多小時,北鬥西斜,寒露深重,地上全覆上了一層白霜。樹扒了更多的皮,被我們的爪子深入進去了。這一次我們都沒有增添新傷。我們開始了小心翼翼的回避,但是氣勢依然如虹,吼聲沒有止息。低沉的吼聲要盡量引起胸腔的共鳴。
天亮了,我們的腳下已經刨出了半米深的大坑,它一個,我一個。
蒼蠅聞到了血腥,還有螞蟻,還有更恐怖飛臨的鬆鴉,鬆鴉的鳴叫是十分瘮人的,它以為又有什麼死去了,它們將啄食。在這兒修簡易的運木材公路時,鬆鴉就經常聒噪,因為在山壁上,經常有炸飛的人肉——都是啞炮和失手讓炸藥炸的。
鬆鴉的叫聲讓我的心亂了,它們黑色的翅膀比幽靈更可怕。我痛苦不堪。我想告訴它,我不想戰勝誰,你放了我吧,讓開一條路吧,我要上白岩,我隻想上白岩,並不是掠食者。在這樣的時刻我還稱什麼英雄好漢,沒有必要啦。像我這樣的命運我還爭什麼呢?我想告訴它,可它不懂,它不是我的同類,我說什麼話都沒有任何回應了,沒有誰懂我,我的表達,我的語言,豹子的語言。無論我怎麼說,那也是一個咆哮的啞巴,我就是啞巴!
又僵持了一天。
我們誰也不相讓,誰也不能示弱。我想走開,繞開它。我看到它也想走開,到遠處去。可是,我們誰都不敢先行一步。這是十分危險的,誰先走,就是開溜,另一個就會猛撲過去,咬住它。就是這樣,我們隻是不停地刨土,打過來,打過去,虛晃一槍也可以,拿樹幹出氣,扒它的皮,摳它的筋。
又到了一個夜晚。
我們沒有進一點食,喝一口水。我們也偶爾睡一會,那也是頭對著頭,在雙方的默示下打個盹,眼皮會時常地睜開,以免對方偷襲。
我們已經達成了默契,我們如果行動,必須出聲,吼著,告訴對方,我要行動了。
我們有時是佯攻,有時是真打。因為我們在這種漫長的對峙中都已經到了憤怒的邊緣,它會發怒,會的,因此我們就撕咬。
“讓開一條路!”我說。
“讓開一條路!”它說。
我們聽不懂對方的語言。我們隻能不停地打鬥。打一陣,歇一陣,各不相讓。
我真的痛苦。那樣的時刻我說不出的痛苦。何必呢,熊啊,我真的不想要你的命,你先走吧,我不會傷害你。我是想借一個道,一個便道,追獵的英氣和貪婪和饕餮早就不屬於我了,那樣的豹子死了,死絕了,獨剩下我,一道衰敗的微風,一縷夕照,長著牙齒和爪子的樹葉,徒有其表的枯澀皮毛,絕望的影子,流浪的尊嚴,漸漸消失的秘密,比天空還深的傷感。
我終於衝過去了!我想起我是一隻豹子我才衝了過去。這已經有兩天兩夜。我從自己刨出的一米深的坑裏衝躍過去,那頭老熊也在自己的一米多深的深坑裏往外探出頭,但是它已經來不及對我下手了。它也輕鬆了,嗚嗚地吼著向低山走去,去掰農人的苞穀。
我是在這年的第一場大雪來臨時爬上白岩峰頂的。我走了四四一十六天。我試圖著從東、南、西、北的四個方向往上爬。我爬過坡度平緩但人煙稠密的南坡,更登過荒無人煙但山勢險峻的北坡。我更多的是從絕少圍獵危險的北坡與西崖上山。一級一級巨大的台地是我的小憩之處。我滾落過,我又上去了;我頹喪過,我又站起來。
我在白岩高高的峰頂望著腳下及遠處的千溝萬壑,望著那深藏在岩縫裏的螻蟻似的人群、村莊和炊煙,望著一小塊一小塊補丁似的坡田,望著藍色的河流和滿頭銀發的群山。我的身邊什麼都沒有,沒有那巨大的城堡和想像中的在城堡裏走來走去的人們,他們古怪的服飾,友善的麵容和奇妙的音樂都不存在。我隻是看到了兩個鷹巢,一大群巫婆似的老鴰,一兩根在厲風中獨自怒吼了千百年的巴山冷杉。一些雜草,一些光滑的石頭。
天氣極壞,風雪和淚水迷茫了我的視野。可是,母親,你站在我們童年的故居望著我嗎?假如有夕陽,假如你還存在,你會凝望著我,你的兒子。你一定能望見我!你看到我踏上了隻有鷹才敢築巢的白岩,看到我高昂著頭,在你的目光所能企及的地方,在最高處,孤獨站著。
我是真正地傷感。再沒有一雙眼睛了,沒有了,沒有任何一雙注視我的眼睛。除了我。
我搖搖晃晃地下山又花了半個月。我找不到來路,況且我差不多氣血衰竭了。我是連滾帶爬下山的。我滾啊滾啊,有一天竟滾到了老關的墳前。老關的墳都塌陷了,它的旁邊又有了一道新墳。這是他三兒子太的。我完全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我是一隻豹精了,這兒發生的一切這塊土地都會暗示給我。
太有一天和他的嫂子去趕集,他們經過一個叫鬆岡的山埡時,走進一家包子鋪。太的嫂子給太買了二十個醃菜包子,太的嫂子說:“你若把二十個包子吃完,我的一袋煙還沒抽完,你就不與我們分家。”太從來沒吃過這麼多包子,這麼香的醃菜包子。他想,這些包子我幾大口就吃完了,而嫂嫂的那袋煙至少要抽半個鍾頭。他咽著口水當即就點了頭。
他的嫂子的那個煙袋正是他父親老關的,是那隻豹爪煙袋,銅煙鍋,小酒盅那麼大,太小時候經常被他父親用煙鍋敲腦袋。這煙袋沒有成為老關的陪葬,讓太的嫂子也就是老關的大兒媳給繼承了。
太吃著包子,他以為包子太好吞了,又泡又軟。可是那一天他嫂子的煙絲燃得太快。他越來越嚼不動,下頜無力,兩頰發酸。嫂子的煙抽完了,那二十個包子總算被太塞進了嘴裏。他嫂子磕煙鍋的時候,看到這個小叔子頭一歪,就困在了包子鋪肮髒的桌子上,死啦。他的嘴裏至少還含著三個沒有下咽的包子,兩隻眼睛鼓鼓地瞪著麵前的那個空盤子。
我已不再有報仇的意念。夠了,一切都夠了。過去,我的幻覺中對我的兄弟喚我“斧頭斧頭”,我會聽成“複仇複仇”。現在,我的兄弟再在我的意識中喚我“複仇複仇”,我卻聽的是“斧頭斧頭”。是親切地喚我的名字,與別人無關。
今夕何夕?如今,我餓壞了。我很難搞到食物,我——這地球上跑得最快的動物,卻再也逮不到一隻田鼠,或者一頭小鹿了。我跑不動啦,我時常饑一頓,飽一頓。好歹熬過了又一年,又一次聽到山裏春節爆竹的響聲,又一次看到春天不緊不慢地到來了。
實話說,山上的野物也越來越少了,有時走上幾天,看不到一隻,如果多,我說不定廣種薄收,能抓到一隻打打牙祭。沒有了,山下有羊,有豬,可是對付它們就是與強大的人類作對,我不願冒犯人類,我服了他們,我怕他們。
我恍恍惚惚地經過一條峽穀,是一條幹涸的峽穀。我覺得有些眼熟,我努力辨認,才記起這兒是石頭落難的地方。然而現在這河裏沒水了,更沒有魚了。
太陽很好,可它們射出來的光線令人頭昏眼花。這麼,我晃晃悠悠地迎著太陽走,再一睜開眼睛時,發現來到了一塊平原上——我的眼前就是這樣,我還站在山邊,這塊平地很大,被山圍著。山上的樹木並不多,到處是些灌木叢,馬桑、海棠,還有一些不大的毛栗樹,一些用來做香菌木耳棒的披頭散發的栓皮櫟,現在都發出了新枝,噴吐著它們的綠意。
大約是人們吃中飯的時候了吧,山下散落的房子上空飄來的炊煙和臘肉燉土豆的香味勾起了我潛伏的食欲,我有多少天沒進食了?我沒計算過,反正,我的牙齒已經忘記了食物,很久以來就沒有咀嚼過了,它隻是在半夜磨礪著回憶。我先是看見不遠處一家人家的後麵有一隻羊。我觀察了半天,沒有狗,也沒有炊煙。沒有炊煙就沒有人。我慢慢朝羊接近。可是那隻羊太大了,那隻羊發現了我,拔腿就跑,還發出咩咩的叫聲。我隻好止步,伏在草叢裏,以免驚動了人們,讓我遭罪。
羊跑到了屋前,那是我不能去的地方,雖然我沒有發現有人。
我沿著山根走,一直沒有人,這個村莊是如此寂靜,甚至狗都沒叫一聲。這使我放鬆了警惕。就在這時,我看見了一個小孩。我抬起頭細看周圍時,看到了一處石頭下,有一個坐在地上玩耍的小孩。他是誰?他在幹什麼?我來不及問自己。我隻是看到他很小,大約也就一兩歲的樣子,他津津有味地玩著一塊石頭,還不時把石頭送到流涎的胖乎乎的嘴裏去啃。
我看到了什麼?我看到了他的兩個耳輪——我當然是先看到他柔軟的頭發和胖乎乎的臉,再看到那耳輪。大耳輪!老關的耳輪,獵人的耳輪。這是美味!我突然想起了一句話,我記不清是誰這麼給我說過:“你隻有咬住獵物才是一隻豹子!”我的天!誰在暗示我?我記不起是誰的聲音,我卻記起了我現在是誰,是豹子!豹子,兩個燦爛的字!好久我都忘了我是什麼,我是否還活著,我是誰。我咬住了小孩的耳朵,我的牙齒切到肉的深處,我才記起我是一隻豹子!
幾乎差不多在同一個時刻,在我咬、小孩叫的時刻,從旁邊放土豆的地窖裏衝出一個身影,像一頭山獸撲向了我。我沒有看清楚小孩的旁邊有個地窖。我低伏住頭,我放開小孩,我用牙齒迎向這個黑影,用尾巴抽它。我與那矯健靈活的黑影搏鬥。那個黑影飛上了我的頭頂的一塊石頭,然後飛身而下,我來不及躲閃,我的脊椎就被壓斷了。我像一張紙一樣趴貼在地上,我想站起來,站不起來了,這裏的人誰都知道,我們是銅頭鐵尾麻稈腰。接著,從地窖裏又跑出來許多人,雨點似的棍棒砸向我。
我看見了我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