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下起了大雪。伯緯已經踏上了雪線之上的公路。傳說過去翻過皇天埡,再翻過韭菜埡,便有一條通往房縣的古鹽道,伯緯沒有走過。那得走上幾天,要經過殺人岡、打劫嶺、百步梯、九條命——這是實實在在的地名;九條命是九個背鹽工的命,而韭菜埡六十年代發生的殺死七個人事件卻是並不遙遠;兩個房縣挑夫殺了來神農架踏勘的林業部和省林業廳的技術員們(有的才大學畢業,剛剛結婚),那兩個挑夫就是沿著那條藏在原始森林的路,挑著搶劫來的錢財往房縣逃竄的。現在,那條路已經湮埋在荒無人跡的深山老林中,眼前的這條大道取代了它。深厚的冰,還有路邊石崖上的冰瀑,這一線,那一堆。雪花大且夾雜著生硬的雪霰。從這裏四下望去,整個皇天埡露出森嚴的氣象,遙不可及的山頭和山坳間蒸騰著深藍色的霧氣,連楓楊樹也因恐怖而豎起了幹瘦的枝條。隻有落葉鬆在舞蹈著,展開玉色的裙子。看久了,它們會成為一群樹精。伯緯發現,公路上有影影綽綽的人正在冒雪砌護路的水泥墩子。
這是好事情。伯緯甩了一記羊鞭,怕羊群在人群和沙石堆裏走散了。還有一些臨時工棚。他很高興。他看了看那些已經砌好的護墩,先用石頭,再周邊用一個框子灌水泥砂漿。因為那些木框子就擺在路邊,很大很大的一個,簡直像些棺材。不過伯緯掂量這樣的墩子是否能阻擋得了出事的汽車。小車馬馬虎虎,大車一樣會把它們撞飛了墜下山穀。
山上沒有草,雪線之上的山頭,雪把草都覆蓋了,羊沒啥可吃的。他趕著羊下了山,他要把這兒的情況告訴家人。
“山上全在砌護路的水泥墩子。”他對他的老婆三妹說,對女兒、女婿和孫子說。
“羊還在叫嘛。”他的老婆三妹從廚房裏出來,吃力地睜著被冬天的火塘熏得紅腫糜爛的眼睛。
沒有誰理他,沒有誰在乎他說的這件事:砌護路墩。
他坐在火塘邊,開始抽煙。從野外拉屎回來的狗頂開門進來了,伯緯還以為是一隻因為饑餓竄進來的羊呢。狗的身上沾滿了浮雪,爪子是濕的。伯緯呆呆地吃了幾口煙,聞到一股焦糊味。是狗,把自己的毛給燙了。
“如果護路墩這麼修下去。”可是他的心情並不那麼美觀,盡管那些影影綽綽的人和零亂的工地給了他整個冬天的驚喜。雪會越壅越厚,羊的叫聲會更難聽。砌墩子的工人們會龜縮在工棚裏然後將那些石頭和砂料遺留給翻漿的春天,成為一樁有頭無尾的工程……然而事情總在變化。但他已經老了。他叭嗒著煙,叭著叭著,一顆牙齒吐了出來。
早先的伯緯還是十分完好的,光溜的麵孔像剛剛換了皮的紅樺,兩隻手十個指頭一個也不少,牙齒整齊、耐看,單眼皮,沒有多少心思,勁很大。這大概是二三十年前的概況了;有一天,他研究著皇天埡通往村裏的那個掛榜岩。油光泛亮的掛榜岩上麵傳說是一部天書,說誰研究出來了誰就可能招為皇帝的駙馬。這兒的人總愛談論皇帝,但是他們不知道離皇帝有多遠。千百年來,這個傻笑話還真讓一些人上當。清朝同治年間,舉人坪的三個紅、白、黑舉人,硬是在這裏坐死了。伯緯這天終於看出了點門道。他看清楚了至少有兩個字,一個是草寫的“路”字,一個是草寫的“緣”字。於是,伯緯跑回村裏對人說:
“那上麵我認出了兩個字!”
村頭的皇榜廟已經改成隊部了,上頭有許多毛主席語錄和“大辦民兵師”之類的標語。門口總是坐著一些老人和麵相疲軟而實質凶惡的狗,還攤曬著一些醃製的豬頭皮,一些藥材如升麻、扣子七、淫羊藿、頭頂一顆珠等。狗和大膽的山貓、鬆鼠在那個小石潭邊飲水。這時候,幾個老人就笑他,並唆使狗朝他狂吠,他們看不順眼他,以及他身上不知從哪兒弄來的綠軍裝。他們說:“伯緯,你認得幾個字?”他們手頭拿著手抄的歌本如《七姐思凡》、《黑暗傳》,嗤笑這麼一個敢胡說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草寫的?草字不合格,神仙不認得。是懷素的草書呢還是張旭的草書?嗬嗬,哈哈……”“如果你也把字都認出來了,皇天埡不知要出多少狀元。”
第二天出坡之前,背著大挖鋤的伯緯又偷偷地去了掛榜岩,那兩個字——“路”、“緣”清晰地向他迎來。的確是這兩個字。滿壁都飛動著這兩個字:路路路路,緣緣緣緣。
二十多歲的後生娃子伯緯背著挖鋤並不在乎村裏那些人的嘲訕,這沒有什麼。他若是沒認出來,他也不會相信這種鬼話。
皇天埡村從山下牽來的路像一條汪亮的繩子,看著那條小心翼翼、大彎大拐的路,人們的眼睛有時會無緣無故地濕潤起來。小路爬上了坡上的人家,可它不聲不響。溪水跌跌撞撞地把路衝斷了,而溪水卻依然發出那種不卑不亢的、幹幹淨淨的聲音。緊接著,路又躥上了懸崖。一個在路邊耕地的農民和他的牛一起摔下了懸崖。那一天晚上,伯緯哭了一整夜。他問自己:“莫非我失戀了?”其實伯緯沒有女人,沒有接觸過。
過幾天,伯緯就要到紅旗岩修路了。
這完全是一種巧合。
公社要人去房(縣)興(山)公路建設指揮部修路,每村至少要出兩個壯勞力。隊部的廟台上,正在議論伯緯和另一個地主子弟王皋去修路放炮炸石頭的事,幾個老先生惡狠狠地說,讓伯緯去修路,讓石頭砸死他。
早先,神農架可沒有這樣惡毒的人,現在這種人出現了,他們就像伐木隊的惡狠狠的斧頭,見什麼都想砍一刀,其實他們並無什麼惡意。他們看見伯緯和王皋背著行李卷兒離開村子時,打著招呼說:“去京城啦?你娃子真有福氣,果然要當駙馬了。”
伯緯和王皋懶懶地沿著山脊的小路走,這是一次寂寞的旅程。要過很多山,要過很多河。要不停地脫鞋,卷褲腿。要認方向,還要砍樹砍藤子才能找到路。
天黑的時候他們隻找到了一個岩屋(就是淺岩洞),隻好在岩屋裏鋪了被子過夜。中午的糝子已經吃完了,再沒有吃的,汗在身上作祟,山裏全是野獸的嗥叫。伯緯燃起了火,王皋掏出一瓶辣醬來擰開蓋子,遞到伯緯麵前,對他說:“你吃這個嗎?”伯緯知道王皋一天都沒有拿出來肯定是珍貴的,他就在黑暗中把辣醬倒了一點在口裏,真香,辣,辣得香。又趁黑暗往口裏倒了一些,呱嘰呱嘰地嚼著。伯緯說你媽做的?王皋說三妹做的。三妹是他新婚的妻子,田三妹。伯緯說嫂子的辣醬做得這麼好!看著看著就要辣出汗了,就要渾身通泰了,王皋卻突然哭起來:
“咳咳,這回我死定了。”
“你如何能說這種話,怎麼死定了?”
“他們不是說要砸死伯緯嗎?”
“砸死伯緯又不是砸死你。”
“反正我死定了……”
山裏的風像一把雕骨的刀子,卡在石頭縫裏的鬆樹和冷杉,發出了野狼般的荒吼。伯緯發脾氣了,他記得他那一天怒火中燒,狠狠臭罵了一通王皋,擊退了鬼怪,以後才撿了條命。而鬼怪附了王皋的身。
“你是在說屁話夥計!你餓昏了頭麼?你趁早閉住你的臭嘴,好好睡覺!”
王皋說:“我總覺得我這次是去死的,我真的有這種感覺。可我不能反對,誰叫我是子弟呢。”又說:“兄弟,如果我死了,就剩下一把骨頭,你能夠用雙手把我捧回去嗎?”
“好,好。這行,這沒有問題。”
“如果你跌了一跤,把我的骨頭弄散了呢?”
“夠了!散了我撿起來不就得啦!”伯緯冷汗直冒。
“假如都掉下了懸崖呢?”
“我實在忍無可忍了,夥計!”伯緯說,“我把你背回去不就完啦,我死了卵朝天,我不找你。睡一會兒不行嗎?你看月亮到哪兒了!”
“那我們起個誓吧。”
“睡一會兒不行嗎?”
第二天繼續趕路。走到第三天,到了工地。
報到後,兩人就分到工程四隊去炸岩了。
炸岩就是炸岩。男人炸岩,女人刷邊坡、挖水溝、鋪路麵。炸岩早晨背了炸藥、雷管、鋼釺、八磅錘出去,晚上帶一身硝煙味回來。全在懸崖上吊著過日子。
王皋怕,他是個膽小鬼,怕炸藥又怕懸崖,他曾經說過,我嚇也要嚇死。上了工地,係安全帶、領雷管的時候,先是兩個腿發顫,然後全身哆嗦。“我能不能唱一個歌呢?”他唱了許多的歌。王皋有一副好嗓子,可他唱歌就像打擺子。王皋本來想憑他的嗓子去宣傳隊的,但因為他是子弟,去不了,沒人要。剛開始的幾天王皋連唱都不敢唱,後來,他的膽子大了,開始唱歌了,先唱《好不過毛澤東時代》,又唱《做人要做這樣的人》,再唱:“妹妹住在對河坡,喂條黃狗惡不過,別人來了動口咬,哥哥來了順毛摸,狗兒也愛有情哥……”這是偷偷地唱的,隻與伯緯在一起時;神農架的情歌也像喪歌,是如此的哀傷悲切,味兒深厚,但不悠長,好像隨唱隨忘那歌中情感似的,好像不讓人知曉,一個人偷偷唱給自己聽似的。
伯緯找後勤組弄了個炸藥箱裝東西,上把鎖就是很好的衣物箱了。王皋不要,王皋寧願趁休息時去山上砍樹,找木工組做了個箱子。他的那一瓶醬,自上工地就不給伯緯吃了,放在自己的木箱裏,躲著伯緯偷偷地戳幾筷子。
四隊是專在崖上打點炮的,就是在崖上打了落腳點,炸寬了,讓二隊來放坑跑,也就是打豎井。四隊幹的是下地獄的活。四隊差不多全是子弟,還有不少從宜昌來的勞改犯。因此工地上就流行一個歌子:“洋二隊,土四隊,不土不洋是三隊,久經沙場數一隊。”
王皋學會了這首歌,就天天拉長喉嚨唱這首歌。他一定是在感歎自己的命運。有一天晚上,睡在另一頭的王皋蹬醒伯緯說:“我夢見了死人,全是死人。”
伯緯說:“你是醒著的呐。”
“我夢見河裏伸出好多手來,拉我們崖上放炮的人。要死人了。”
“你分明睜著眼睛說夢話。”
“我一眯著就全是那些手,肯定要死人了。”
“我看你要發瘋了。”
“我估計也差不離……”
第二天,在豎井裏放炮的二隊,炸飛了六個人。對麵的崖壁上到處貼著炸飛的肉,樹上掛著炸飛的膀子和腿。
四隊跟二隊隔著一點距離,聽到地動山搖的爆炸聲王皋就嚇軟了。兩人在懸崖上一個掌釺,一個甩錘。掌釺的王皋把釺就嚇掉了,掉進了萬丈深淵。那些炸飛的人伯緯他們都見了,看見一些人的肢體飛到對麵崖上去,有一個腦袋——就一個光禿禿的腦袋,往崖上飛去,好像要啃那兒的一棵倒掛香柏。伯緯定眼看,那腦袋果真啃住了香柏,沒有身子,切切實實的一個腦袋。接著,鬆鴉就鋪天蓋地來了。這些鬆鴉,它們先前藏在哪兒呢?說來就來了。
鬆鴉的叫聲又嘈又亂,還有那些嗡嗡作響的爆炸回聲。王皋的鋼釺又掉下了崖,兩人隻好蕩繩回到半山的一個凹處。
“伯緯我們還活著嗎?”伯緯就聽見王皋用幾乎是被石頭埋齊脖子的聲音沙啞低細地說。王皋的手摳在一個石縫裏,另一隻手抓著伯緯背上的繩子。
“你唱,你現在正是嚎喪的好時候。”
“我不想唱了,活著比死了還可憐。”
峽穀裏黃煙不散,一股股濃鬱嗆人的火藥味讓人忍不住咳嗽,風好像也突然沒有了,風也炸懵了,鬆鴉們的翅膀在煙霧中撲騰,看得到它們靈巧的頭,黑色的羽。漸漸地,硝煙散去,更多的鬆鴉正在石壁上尋找那些血腥和碎肉,它們四處亂撞,哇哇哇哇,你可以聽出是一種慌慌張張的獰笑,一種不能自持的幸災樂禍,哇——,哇——
他們靜靜地、無望地聽著。看著那棵香柏上的頭掉下去了,一群鬆鴉利箭一樣地跟著,筆直地插入峽穀深處。
伯緯那天聽見王皋自編了一首用“哭嫁歌”唱出的歌子:
神農架山高坡又陡,
羊腸小道難行走,
一年到頭修公路,
修到何時才出頭,
伯緯說:“你還不如唱‘狗子也愛有情哥’。”這時候,伯緯看見王皋的腿不顫了,正拚命地伸出一隻手往懸崖邊擠!
王皋想幹什麼?王皋前麵有一塊花布,掛在懸崖邊的一蓬匍地蜈蚣上。在這樣的時刻出現一塊花布,在這麼荒僻之處,在上不沾天,下不沾地的地方。伯緯想阻止王皋去得到那塊來曆不明的花布,可是王皋的手上已經攥到了那塊花布。是從哪兒飄來的呢?王皋興奮地說一定是頭上砌護坡的女工掉下的,而伯緯想,說不定是咬著香柏的那顆人頭上飄下的呢?
沒有血跡,所以他高興,也不發抖了,大嚷道:“給三妹做件小褂子還有多的。做娃娃服最好。”娃娃服就是女人們當時穿的一種胸衣。
王皋把花布揣進了懷裏,這天回到工棚,王皋就把花布悄悄放進了箱子。
追悼會和誓師大會是經常開的,不過像這一次這麼多棺材還沒有過,還出動了直升飛機,聽說是從武漢飛來的,停在山頂把一些傷員運走了。王皋見死了這麼多人,就不敢晚上出去尿尿了,找後勤班弄了根廢板車內胎,剪斷,從床邊的棚壁上挖個洞,通到外麵。這一下屙尿方便了,可是沒兩天,那日晚上屙著屙著,尿漫上了床鋪,王皋在半夜時分大喊:“是哪個壞蛋搞了破壞呀!”原來,有人開了個玩笑,在外頭把他的廢內胎打了個結。又過了兩天,王皋打開箱子時,那塊花布不見了,成了塊樺樹皮。王皋當時愣在那兒半天,臉白了,氣急了,對伯緯說:
“我碰上了岩包精。”
那一天王皋就恍恍惚惚的了,丟三落四,上工去的時候竟然沒穿鞋子,隊長要他領五個雷管他領了八個。那天他的任務是挑竿炸石。就是竹竿上挑一包炸藥,在隱蔽處貼懸崖炸,炸出石窩子能踏腳後,再去打眼。王皋用竹竿挑了炸藥,蕩下繩子就下去了。他點上了火後炸藥不響,他以為自己未把引線點燃,從岩邊伸出頭去看竹尖上的炸藥,頭一伸出去,炸藥響了,他的半個頭也沒了。
伯緯那天在崖頂作業,他傷了風,又腹瀉,與一些姑娘運石渣。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工地大了,死個把人不稀奇。但死的是王皋,這就不同了。晚上他對木工班兩個專門做棺材的師傅說:“王皋的棺材就不做了,我背他回去的。”
他把事情的原委一說,指揮部就準了他幾天假,要他把王皋背回去。
因伯緯與王皋打夥同睡,他留下了王皋的棉絮,拆了包單子,將王皋一裹,用麻繩捆得嚴嚴實實。這之前,木工班的師傅給王皋雕了半個木頭腦袋安在他頭上的缺損處,再用一條勞保毛巾一纏,也看不出缺損了什麼。就這樣,伯緯背著王皋的屍體就上路了。
太陽牛卵子熱,農曆九月的太陽為何還如此濃烈呢?不過你隻有爬山,背個百把斤的東西才會覺得太陽還存在並且有夏季的企圖。其實太陽是不動聲色的,是你冒犯了太陽。隻要你坐下,山風一吹,又涼了,背脊上、胯子裏的汗變成了惡作劇的涼水,就是這樣。
烘熱的秋天是因為山要成熟,山要把東西蒸熟,隻剩下最後一把火了,或者火燒完了,要燜一燜,要等它跌氣,東西就能端上桌了。所以伯緯有時歇下來摘“貓兒屎”吃時還是發澀,五味子又酸,苦李苦、唐梨像木渣。能摘到一串好五味子,他就連籽帶皮都吞進去。
進了河穀的時候,他數了數,至少有七八隻鬆鴉跟著他,在他的前後左右怪叫。它們聞到了死屍的腥氣。伯緯不敢肯定,這些鬆鴉是不是從他啟程時就跟上了,盯上了,還是在半路上招惹了它們?伯緯望著它們,比它們的叫聲更響亮更悠閑地說著話:“別開洋葷囉!我會把王皋給你們吃?”
九月,連老林子都是明亮的,空氣裏流溢著幹燥的、帶點酒味的氣息,像誰的酒壇打潑了。山楂和紅枝子、薔薇都成熟了,一串串地打著他的臉,它們喧賓奪主的氣勢把空氣都映紅了,並且讓人精神抖擻。第一天走得還算輕鬆,說輕鬆,是因為王皋已不能說話了,這使伯緯覺得他背的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捆山貨,藥材啦,苞穀啦,門方啦。想怎麼背著怎麼背,橫著,頂著,扛著,夾著,都可以。過去背門方時,一根至少有一百八十斤,可小小的王皋滿打滿算不過一百一十斤甚至更少。第一天下壩店,過響水河穀,再走廟埡,邱家坪,到了趙家屋場——不知不覺已經近晚了。他才想到,他得喝水,他得吃東西,燒兩個苞穀也可以,最主要的是,抹汗了睡覺。
這怎麼睡呢?他在趙家屋場的山脊上看著那山坡上的兩三戶人家。沒有炊煙,狗正在遠遠地朝他吠叫。我總不能背個死屍進門討歇吧。我把他藏在人家菜園邊,放在老林裏?半夜被野獸啃了那我不白背了,我怎麼好跟王皋家人交差呐!
正在犯難的當兒,他看見了不遠的石崖下有一汪水,在暮色中泛著美妙的白,他先不想那些,就走下石崖去水坑裏喝水。他埋頭喝了一氣,直喝得打出嗝來,再洗臉,洗身上的汗,人就輕鬆多了,恰好水坑邊有人點種的矮苞穀,掰了幾個,半生不熟,汁兒也是麻澀的。吃到後來,吃出點味來了,竟把個肚子撐飽了。再下麵,有一個牛棚,他把王皋背起來,鑽進去,找了些幹草塞在自己的背下,一躺就睡著了。
年輕的伯緯一覺睡到大天亮,醒來時霜色鍍銀。他迷迷糊糊地不知自己在哪兒,回頭看到那捆被被單裹著的東西,想了半天,才想起是被炸死的王皋。
“王皋!王皋!”
他趕快看王皋被野物啃吃了沒有,翻來覆去後,總算鬆了一口氣,心想,今晚一定放到人家裏去,保險些。
早晨,依然照晚上的辦法,吃苞穀,喝水,然後準備翻猴子埡。
再想背起王皋,背不動了。
我昨天背得動,而我今天就背不動了?伯緯十分詫異。我還是我,為什麼我今天就背不動了呢?這樣的問肯定會把他問得挺起腰杆來。背了幾步,又背得動了。
天是晴的,而且是大晴天,晚上好像下了一場小雨。
“王皋,你不要嚇我呀,我是把你背回去的,你不要耍鬼板眼,我曉得你喜歡開玩笑的。你再一用勁,老子就把你丟下崖去,讓你喂老熊了。我把你丟下去,哪個曉得,給你媽講,給三妹講,說是把你埋在半道上了,死無對證,你把我有什麼法!”
這樣一說,王皋就不在背上作怪了,服帖了。趁著晨風背了三裏地,就聞見了臭味。
昨天的七八隻鬆鴉還緊緊跟著他,而且老飛在他的前麵,好像知道他該怎麼走。伯緯說:“叫吧,叫吧,讓你們餓死它!”他放下王皋休息,發現被單裏的王皋發脹了。“怪不得這麼死沉的。”他說。
上猴子埡的路有時候陡,有時候平,有時候還有那麼點兒下坡。喘口氣的下坡,迂回的下坡,死屍在背上就很輕鬆,還有彈性,伯緯就會感謝他。再上坡,又沉了,伯緯就吼了:“不要作法,啊!”伯緯想到兜裏有王皋的一個醬瓶子,瓶子裏還裝著由花布變成的樺樹皮,他是把它緊緊蓋著的,現在他想把它打開——當然是在看到對麵坡上有兩個人幹活的時候,他把樹皮取出來,為了壓邪,在皮上吐了口涎水,插在捆王皋的繩子裏。
“王皋,我曉得你哪個都不怕,就怕岩包精。”
這麼說著,渾身的皮膚有點發緊。他把樺樹皮又抽出來,放在地上,狠了心,咬破了一塊指甲皮,擠出兩滴血,滴在樺樹皮上。
沒有什麼變化,沒有現原形。他對樺樹皮說:“我是不怕鬼的,你隻管管好王皋這王八日的,他怕你。”
他這下狠狠地把樺樹皮插進了繩子,拍拍王皋,扛起他來,分量的確輕了許多。
路時陰時陽,時陰的地方一色的高山櫟和刺葉櫟,青枝綠葉,長得比春天還好。時陽的地方混雜著灌木和小喬木,落葉的,不落葉的,漿果、核果、堅果,什麼都有,都在加緊與太陽勾結,圓滿自己的野心。
隻有令人頭暈的死寂留給了山路。伯緯就對王皋說:“夥計,你唱點什麼好?”
屍體沒有任何動靜。莫非他要激將?於是戳著包單子,說:“幾隻鴉雀也比你唱得好,至少,它不會像你總是嚇得屁滾尿流的。”
想到了什麼,伯緯哈哈大笑起來。伯緯換了個肩繼續說:“我不喜歡你唱雞娃子的洋二隊土四隊,洋二隊又怎麼樣?死的人比咱們多。我還是喜歡你唱‘狗兒也愛有情哥’……狗子也愛有情哥?那是想舔他的卵子……你個啞糊苕,唱出這樣的歌來,我唱一首,包比你的有味。”
伯緯突然扯起喉嚨就向山岡上喊了起來:
十八姐兒二十歲的郎,
一夜搖斷九張床。
打一張鐵床搖斷榫,
開一個地鋪蹬倒牆。
伯緯喊得青筋暴暴,聲音是直的。伯緯發現淚水沿著他的麵頰往下淌,伯緯騰出一隻手來揩淚。伯緯穩穩地踩著石頭。伯緯下陡坡了,伯緯說:
“王皋,你一句話,就讓我今天要背你。昨天我也在背你,明天也要背你。明天背得到家嗎?王皋,我答應的事我做了,我不罵你,算我倒黴了,臭得稀爛也要把你背回去的。”
伯緯越想越傷心,把王皋往地上一扔,指著他說:“我臭了你會背我回去見我的爹娘?為什麼我硬把你丟不下?聽聽吧,聽聽天上是什麼在叫吧,已經兩天了,我又沒有槍。我用石頭嚇唬不了它們。你死了,我瘋了。我前世欠了你八鬥,還是欠你五吊?……你還是個飽死鬼咧,你雞娃子跟標致的三妹睡了,你還是個子弟都跟她睡了,我貧下中農沒摸到女人一根毛。你雞娃子今天給我老實交待,你跟三妹搖斷了幾張床?”
蒼蠅出現了。他看見了蒼蠅,在鬆鴉混亂持久的叫聲中。那些個頂個的蒼蠅,跟吸花蜜的藍喉太陽鳥差不多大。
他重新背起了王皋。
從東南隘口吹來的風簡直像一千頭怪獸,橫掃千軍,把身體的熱量一下子掏空了,人歪歪欲倒。怪模怪樣的巴山冷杉吐出了怪模怪樣的囂叫聲:嗚——嗚——,頭上的那些鬆鴉也在怪叫著鬥風前行。它們因為無處下口被激怒了,加上這陰森的風,讓它們突然變成一些可憐的小飛蟲,沒有吃食,疲憊,絕望,不耐煩了。
伯緯前傾著身子,他都抗不住了,背上還壓了個死屍。他想今晚在這個鬼地方非得借宿了,不然他會凍死。前兩個月那麼炎熱的天幾個四川來的采藥人,就在涼風埡遇冰雹凍死在山洞裏。神農架的夏天凍死人並不稀奇,何況現在已經到了深秋。
隻有繞一裏路到楊爹的家裏去。楊爹一個人住在東坡,抈木為火,挖芋為食。聽說他有個兒子,但誰都沒見過。
一顆亮星出來了,猛一抬頭,又看見了一輪滿月。天空呈捱黑前的蛋青色,單調寥闊。天的確要黑了,還沒有見著楊爹的屋影,就聽見“嘣”的一聲,麻耳草鞋的耳子斷了,鞋散了。他把王皋放在一個坡上,四處去尋葛藤,用藤子把草鞋綁在腳上。走了幾步,不對勁,硌人,比石子硌得還疼。隻好停下來。一隻有鞋,一隻赤腳,伯緯欲哭無淚,走不了。此時冷月隱藏在冷杉林間,像一隻鬼鬼祟祟的豹貓。伯緯對擱在樹幹邊的死屍說:“王皋,碰上老虎,我隻好把你扔下了。”嘿,這時他瞅見了王皋腳上的一雙鞋,是解放鞋,指揮部給死者發的壽衣壽鞋,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去扯他的鞋,“嘿嘿嘿,夥計,借我用一下,我背你,又不是背我自己,費鞋。”扒了王皋的鞋,兩人互換了,讓王皋穿上那雙破草鞋,自己套上新解放鞋。耶,夾腳,蜷起趾頭湊合,踏在地上舒坦,摸夜路也不怕鵝卵石子了。
一匹瘋狂唁叫的狗也無法阻擋他去拍楊爹的門。楊爹的門沒有關,他一頭闖了進去,並麻利地把王皋塞進了門旮旯裏,神不知鬼不覺。
楊爹在吃什麼或者已經吃完了,他放下筷子打量著進去的伯緯。他是一個五十歲,也許六七十歲的荒廢了的老頭兒,頭發荒了,眼神荒了,動作也十分荒涼,牙齒外露,微笑,不停地咀嚼。
“喔。”他說。
“我從紅坪來。”伯緯對他說。
於是伯緯坐下了,看著他的碗。碗是破的,筷子一支紅,一支白。他的衣裳是破的,手也是破的,結著血痂,還有許多泥漬。他站起來,有點步態不穩,用巴掌的下部揩著鼻涕,同時喚狗。狗來舔他的碗,舔幹淨了,他收了碗放到窗台上,搖搖晃晃地鑽進床鋪睡下了。
沒有燈。伯緯隻好把火塘的火加大,吹火,又從牆角的一個畚箕裏抓了幾個洋芋埋進火裏。
“你就這樣睡了嗎?”伯緯朝他說。
那個人沒有說話,好像在整理床鋪和衣裳,發出木板壓榨的痛苦響聲。
“我莫非今晚要坐一夜?我也要睡覺!”
他趕緊翻洋芋吃,生的熟的半生半熟的就那麼吞。然後找盆子洗臉,也不管主人的毛巾有多膩多髒了。他舒舒服服地洗汗,發覺狗盯著王皋!
“嘁!嘁!”他用毛巾小聲而嚴厲地趕狗。
門沒有閂,他索性把門大打開了,用手示意狗出去。
狗並不出去,啞啞糊糊地望著他,又朝那被單裏捆著的東西淌涎汁。伯緯想著怎麼把狗趕開,他跨出門檻,在台階上故意退下了褲子蹲下。這一招很靈,狗以為伯緯要拉屎了,趕快跟出去候在伯緯身邊。伯緯瞅準時機,衝進屋裏,把門關上,狗被關在門外了。
他摸索著上了楊爹的床,試試探探地擠出了半邊被窩。他睡著了。突然,在洪荒煙雲的夢中舒服解乏的伯緯感到身上的某一個部位焦辣火疼,醒了,抽著冷氣想想哪兒不對勁,是卵子,喔,是卵子。可惡的楊爹把他蹬醒了。他聽見那老頭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你好臭……好、好臭……”
我好臭嗎?伯緯完全清醒了。他媽的,我好臭?黑暗中,他也聞到了一股從哪兒飄來的臭味。伯緯隻好坐起來,因為橫蠻的楊爹將他快要蹬下床去。
這樣的啞糊苕還能聞出臭味來,證明他過去是打獵的,鼻子跟狗一樣靈敏。他抱著雙膝,狗不停地在外麵啃門,並發出求救的嗚嗚聲。楊爹的耳朵是聾了,要不然,狗一進來,什麼都完蛋了。
他聽著狗啃門的聲音,縮在床頭的一角,再試著重返被窩。睾丸疼,迷糊了一會,天發白了。他隻好下床,喝了一瓢涼水,揣了一大兜洋芋,背上王皋,開門就走。
晨鳥的啁啾不一會被遠遠近近的鬆鴉聲代替了。鬆鴉又與他彙合了。這一口氣走了幾裏地,穿過了陰魂嶺、八人刨、鍋廠河,又上了狼牙尖。嫣紅的晨光全貼在狼牙尖上,燦爛奪目。因此群山向陽的一麵該白的白了,該紅的紅了,該黃的黃了,該綠的綠了,袒露出它們堅硬的氣派來。而在背陰的一麵,一切似尚在沉睡中,被夢魘陷得很深很深。
“嗬嗬,”他對王皋笑著說,“我為你雞娃子背了黑鍋,害得老子差一點沒得後代了。喂,聽見沒有,你說怎麼補償我吧,我沒有別的要求,我不要你整十盤八碗,也不要你提煙提酒,借你的三妹陪我焐一夜腳。不同意?不表態?嘿嘿,小氣鬼,一瓶醬都舍不得的,還舍得把老婆別個睡。”
天又變了,下了一場呼呼啦啦的雨。天又晴了。但是霧氣上來了,兩米開外不知是人間還是地府。他在尋腳下的路,撲通一跤,跌了個嘴啃泥。在霧中摸那個長長的包裹,不見了。
霧越來越濃,一時半載摸不到那個人了。他喊:“喂,王皋,你躲在哪兒了?你還有心思給老子躲貓迷!”
伯緯的膝蓋不聽使喚,破了,流血。霧慢慢消散了,他順手就扯到了幾根地錦草,又捋了幾片南星葉,放在嘴裏嚼爛,敷在膝蓋上。血止住了。他又用一片南星葉蓋住傷口,找了根藤子係住,再去找王皋。
王皋掉到懸崖下去了。
不過不是直陡的,又有樹可以攀爬。就往下蹚去,從一蓬華鉤藤刺蓬裏扯出了王皋,扛起,往上爬。這一趟損失了伯緯的許多氣力,上了崖人就虛脫一般冒黃豆大的汗珠。而鬆鴉的叫聲現在變得更淒厲了。在這沒人的老林中莫非它們要作法了喚什麼東西來加害我?
伯緯一定要甩開它們,伯緯發了狠,要走得比鬆鴉還快,要甩開它們,甩開它們!
老林的陰影隻會越來越淡天空會豁然開朗。他的腿有勁,像風鑽一樣要鑽透恐怖的老林。
他跑,他拚了命。有時候把命賭上了,風就呼呼地向後麵倒去,再沉的東西都沒了分量。看不見任何東西:鬼、怪、老林子、野物、陡坡和河水。
鬆鴉在前麵等著他。鬆鴉在出一個隘口的樹林上叫得正歡,還有杜鵑的叫聲,斑背噪鶥的叫聲,長著紅尾巴的林鴝的叫聲。可是,它們的叫聲為何如此狂亂?
他的眼睛在換肩時被王皋那破爛的身子擋住了,前麵好像有個影子,一過性的揪心感覺讓他抬頭就直擊到一頭紅鼻子的老熊!
“我的命苦哇!”他輕輕地叫了出來。
老熊站著。他也站著。他跑不能跑,動不能動。他背著那麼沉的一個死人,可他不能動。他知道,他爹就是個老獵手。他爹反複告訴過他,見了熊你千萬不要動彈。熊是不吃死人的,它不會吃王皋,它想吃的是背王皋的人,活赳赳的伯緯。可你不動,你隻管盯著它也是有用的,野獸都怕人,沒有不怕人的野獸,包括老虎。隻要你不去先傷害它,它是不會主動攻擊你的。爹曾經碰到過一群野豬,硬是一雙眼睛把它們盯跑了,但老熊服這個嗎?你盯著它,它是個熊瞎子,屁用!
伯緯還是要盯,不動,像一根樹樁。熊也盯著他,熊站著就像個人,像個紳士,老林中的紳士。現在,紳士要走了嗎?紳士沒走,小眼睛眨巴地望著伯緯,溫和,淳樸,憨厚,暗藏殺機。
伯緯快瘋了,他的腿正在被什麼東西掏虛了,肩上的那個死人像一堆石頭壓著他。他要成為那個死者的墊背人,與那人一起到地府同遊。
陽光從老熊的背後射過來,毛茸茸的影子就落在伯緯的腳前。它在移動嗎?慢慢地,那個影子與他拉開了距離。紅尾的林鴝正在啄一隻鬆鴉,也許它也太緊張了,而鬆鴉的叫聲讓它討厭。老熊在一棵被人伐倒後已經腐爛的大鐵樺上斜斜地站著,歪過頭朝伯緯最後看了一眼,就躥進了一片冷杉林中。
伯緯依然一動不動,腳下像生根了一樣。後來,腿一軟,王皋把他壓趴在地上。
伯緯送回了王皋的屍體,路就打通了最險的紅旗岩,看著看著將要翻過皇天埡了。伯緯高興了,春節也不回家,就在工地上值班。
晚上大家吃肉喝酒,喝多了酒,到了十二點,遠近的村子裏都響起了“出行”的鞭炮聲,工地上沒鞭炮,伯緯高興,就摸出兩個雷管出去甩。開了門出去,那天晚上下起了大雪,凍了淩,他一腳沒踏穩就摔倒了,兩個雷管在手上炸了。
伯緯在黑暗中絕望地喊:“完了!”他爬起來圍著工棚跑,雙手疼痛,跑了一圈又一圈,手上的疼甩不掉,十個指頭都炸得筋筋吊吊了。值班的人跑出來尋他,拉他,拉不住,他疼,他說:“娘耶,給我拿點毒藥來喝吧!”
一輛指揮部的汽車到三點多鍾才把他運走。這輛蘇聯嘎斯車的師傅大家都叫他閻王爺,專門收屍的。工地上死了人,都是他的車拖,且隻有他敢走夜路,淩多厚雪多深他都敢走。伯緯一上了他的車就被他吼了一頓:“我說你別嚎喪了,我跟你說,哭也要三個小時走,不哭也要三個小時走。那還得看車況和路況。”
伯緯不能不哭,這樣的時刻一雙手都沒有了會不哭?傻子啞糊也要哭。哭到醫院,四肢就冰涼了。伯緯醒過來是因為醫生撬他的牙齒。他聽見醫生說沒有血輸,都在過春節。撬他的牙齒是讓他吞一種強力養血丸,一顆又一顆,吞了一大把。那時他已經在手術台上了。一個醫生說:“這下麻煩了,這毬人醒過來了,又得費麻藥。”於是要他堅持住,便往他鼻子裏灌麻藥。邊灌醫生邊問:“還疼不疼?”伯緯說疼。另外的醫生就用一個鐵夾子夾他的脖子,不讓他擺頭。灌麻藥的醫生又問:“你的手是怎麼搞的?”伯緯回答說是雷管炸的,醫生問:“你結婚了沒有?”伯緯說沒有。醫生又讓他數數字,一、二、三、四、五、六、七……三十三、三十四……大概數了不到五十下,伯緯就被麻翻了。
伯緯再醒來他看到的世界很有點異樣了。這源於他的手,他的兩個手五花大綁,伸出四隻角來,那就是手指,其它的手指沒有了。這四個手指還是嫁接的;嫁接了五個,有三個沒活。謝天謝地,活了的是右手的兩個,一個能動,一個上部分能動,實際上是一個半,這是後來的情形。他看到了他的哥、嫂、爹。伯緯血流盡了,血管細得像頭發絲,全癟了。給他吊點滴,隻好在腳踝那兒切開一條口子進針。
伯緯不讓進針,蹬那個針頭,喊道:“讓我死,死了好些!”他的哥和爹把他按不住,叫來兩個年輕力壯的醫生,把他捆在病床上。醫生說:“不進針你感染了爛死。”“那也比活著好!”他在繩子裏哀鳴。捆了他五天,把他捆服了,臉上漸漸有了一點人的顏色。針允許打了,也咽粥。
田三妹提了十二個雞蛋來看他。六個沒煮,六個煮了。沒煮的要他早晨喝生的,說是補血的。田三妹說:“是我媽讓我來看看伯緯兄弟的。”伯緯躺在床上嘀咕說:“隻怕是你媽讓你上街來換鹽的吧。”田三妹說:“絕沒有這回事。”說到後來,她就哭了,她站在伯緯的床前,拿著他包得像一株包菜的手,隻是哭,又不說話,這讓伯緯難受,伯緯也就拍著床沿號啕大哭,誰勸都勸不住。他說:“誰說王皋不是享福去了,我這哪還叫人哪!不就是一隻鳥了嗎?隻能用嘴啄食了,我又沒有鳥嘴那麼硬那麼尖,鳥吃那麼一點點就飽了,我若再每天吃那麼幾大碗,誰給我吃啊!”
家裏人說:“我們養你。”那是寬他的心。
伯緯能端碗了。在手術台上醫生就給他的左手殘掌設計了一塊平掌,然後用兩個殘指一卡,還行。
伯緯用勺子吃飯。伯緯穿橡筋褲。伯緯拿勺子拿一次掉一次,苞穀粥濺得他滿臉都是。他後來笑了,他說:“我像貓子舔食。”
伯緯出院回到了村裏,村裏人一見他那一雙手,白淨的臉上也沒有了陽氣,都說,伯緯要到宜昌討米去了。
“伯緯怎麼還沒有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