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後來看到伯緯上了山。他不是去修路的,他在砍竹子。
他砍了竹子,他研究砍刀。他最先研究的是砍刀,怎麼抓住它,怎麼用力。好歹砍了一捆,放在爹的屋山頭。
砍刀的柄細些,能抓住它了,跑不掉了,還沒讓血痂掉殼,又去抓斧頭,用斧頭砍樹。
伯緯在清晨的山上嘿嘿地砍樹,砍得木屑四散飛濺。有人看見了,那些下地的人,看到的是伯緯在砍樹,而不是別人,伯緯用什麼攥斧頭呢?他們左看右看橫直看不懂,霧氣和樹枝擋住了他們,可的確是伯緯在砍樹。一棵樹倒下了,期期艾艾地讓葛藤左牽右絆,倒了很久,總算倒下了。
伯緯扛著犁上了山。伯緯還能拿犁?莫非還能甩響牛鞭?牛鞭是在夕陽下山的時候響的,牛鈴也響了,那是伯緯趕著牛回來了,犁尖上纏著新鮮泥土的氣味,這表示,他耕過了。
他像一個什麼也沒發生的人,一個出坡、吃煙、喝瓦罐茶,然後回家弄點小酒喝喝,吃飽了,在門檻上抽袋煙睡覺的地道農人。他能幹,殘指、殘掌、腕兒、肘、膀、腋窩,都幫他重新認識農具,一樁樁,一件件,漫長的認識,用血,用繭,用咬牙切齒。
他每次出坡都背一捆竹子下來,還背一捆茅草下來。
有一天他突然說:“爹,我們分家吧。”
他爹他哥嚇了一跳,“分家?你自己吃?”
“我當然自己吃。”
他要在屋後的坡上搭一間茅屋。家裏隻好給他搭了,全是他自己從山上弄來的料。然後,爹和哥給他一床被子,一張床,五個碗,一口鍋,還有一個吹火筒。後來爹把自己燙酒的小銅壺也給他提來了,說是他變天時手疼,喝點酒活血止疼。
他開始刨洋芋自己打火做飯。可他抓不住洋芋。他練了很多天,還是抓不住。上山又把褲襠掛破了,不想給嫂子去補,自己補,可他抓不住針。他把很大的工具都征服了,但征服不了洋芋和針。
洋芋是生命中的生命噢,可是我奈它不何;沒有針,我的體麵就沒有了,我不能強作鎮靜,出坡,到人家裏吃酒,揣著手在褲兜裏晃來晃去,我還是個叫花子。伯緯捧著針線,淚水簌簌地往下落。
三妹的公爹用兒子王皋的死亡補助款燒了一窯木炭賣給已經到了皇天埡的修路指揮部。第一窯沒事,第二窯剛點火時,支書派人來給他的窯裏丟了三枚雷管,然後說他家開地下工廠,沒收了他家的房子,把他全家趕到村裏一間四壁透風的鋸木場裏。
已經到了四月,可山上的雪還沒有化,從埡口那兒吹來的風依然是雪風,不僅僅是半夜凶猛,有時白天也狂暴,鋸木場裏陳年的鋸末被吹得滿天都是,背陰的地方依然滴水成冰。三妹和公爹公婆及弟妹們一大幫子,還有王皋的一個啞巴叔叔,都擠在鋸木場裏,蓋著單薄的被子甚至是稻草。
伯緯見了三妹,看著她已經出懷了,鼻子和眼睛凍得通紅,偎在稻草裏,就對三妹說:“到我窩棚裏避避寒行嗎?”
他於是扶著手腳麻木浮腫的三妹到了自己的茅屋裏。
開春了,挨了幾次批鬥又要不回房子的三妹公爹一家,要搬到巴東去了。巴東來的親戚有十幾個人,十幾個腳簍來搬鋸木場的東西,桌椅板凳,犁耙鍋灶,還有兩張矮床,一口三妹與王皋結婚時嵌玻璃的紅漆櫃子。十幾個人要背著那麼大的東西翻山越嶺,要從鴉子口進去,要走大龍潭、小龍潭,過巴東埡、三十六把刀,再過長江。
三妹的啞巴叔叔來喊她,咿咿呀呀地比劃說:“東西都走了,你也要走了。”
四月莫非是搬家的季節?映山紅在山嶺上一下子全綻開了,推開腐葉枯枝,推開藤蔓濃霧,翻出了春的衣物,要曬一曬兩百天漫長的冬季了。
三妹跟著王皋的啞巴叔叔走了,一步一回頭,身上背著小巧的花簍,花簍裏裝了些伯緯給的洋芋。那是他自己種的。
可是到了晚上,三妹又出現在伯緯小屋的門口了。
“你怎麼又轉來了呢?”伯緯從火塘邊拿著一把正砍柴火的斧子站起來迎接她說。
“我給你把洋芋都剮了,我給你煮洋芋吃吧伯緯。”三妹的袖子上別著一根針。針到了女人的手上,熠熠閃光,楚楚動人。
三妹留下來了。
那天晚上沒有被子,兩人隻好滾在一床墊絮裏。伯緯說:“沒一床被子,我過意不去。”
“這好。”三妹說。
“我也不會花言巧語,”伯緯說,“有一顆米,我掰半顆米給你和娃兒吃。我會憑良心的。”
“那就把你受累了。”三妹抹著淚說。
伯緯上了山,他要刨地種苞穀。他背著盛種的袋子,背著挖鋤出門。三妹拉著他的手說:“這一雙手怎麼挖得出土?”
伯緯說:“我總要讓你和娃兒有飯吃。”
那一天,伯緯燒了一塊火田。他把看中的坡地四周砍出了一道防火牆,然後點火燒山地上的灌木、下木和葛藤腐葉。三妹跟著伯緯去了,她的鐮刀下麵也割倒了一些能引火的葛藤和枯枝。那一天把天都燒穿了,那一天的火真大。那一天三妹露出的歌喉讓伯緯都驚住了:
口銜種子手扒窩,
上山種下苞穀坨。
伯緯說:“三妹,你唱得好哇。不過我還是喜歡聽王皋唱,王皋總是發抖,可他發抖唱的歌最好聽。那叫什麼……那叫顫音。”
三妹說:“王皋的歌是我教的。”
“我早就知道了,”伯緯說,“不過還有一個歌你教不了:洋二隊,土四隊,不土不洋是三隊,久經沙場是一隊……還有一個:神農架山高坡又陡,羊腸小道難行走,一年到頭修公路,修到何時才出頭,”
“公路已經到掛榜岩了。”
公路的確修到掛榜岩了。炸石的聲音轟——轟——,從山隘口騰起的黃煙和碎石,一直濺到了他們的坡地邊。伯緯邊挖樹蔸邊說:“那都是我們修過來的。”他往手掌上吐了幾星唾沫,三妹看到,伯緯的掌心全是血,他壓根兒就沒有掌心。
“你還能不能唱一點什麼呢?”等炮聲止息了,傴著腰挖地的伯緯對三妹說。
在地的另一頭的三妹大聲說:“生個兒子了長大以後讓他來養你,給你還債。”
伯緯抬起頭,他聽清了。“難道不是我的兒子?難道不跟我傳宗接代麼?”
“你是個好心人,伯緯。”三妹說著說著就哭了。
晚上掛榜岩那兒的錘聲叮叮當當,三妹就在錘聲裏生了,生了個妮子。
妮子瘦得像根筋,除了眼睛像人,其他都不像人。
秋上,伯緯從山上背回了七八百斤苞穀,賣了給妮子去治病。在鎮上治了五天回來,一家三口沒了吃的。伯緯又背著背簍給道班去背碎石子。伯緯用在風雪中背上坡的石子換回了苞穀,磨了粉,做成了糝子糊糊,給差一點拉痢疾死掉的妮子吃。伯緯的手指已經扣不好扳機了,就挖了幾個陷阱逮野物。他在山上的窩棚裏守了三天三夜,總算逮住了一隻青麂子。那一年的冬天青麂是怎樣掉進他的陷阱裏去的,簡直是個神話。冬天裏,麂子加糝子,還有什麼話可說呢。
第二年春天,又燒了一塊田。一場雨下來,火田裏生出了一大片油亮亮的油菜。哪兒來的油菜呢?又沒下種。這就怪了。嫩油菜掐了菜薹,再長成菜籽,收割了換油,三妹的肚子還是癟的。
運木材的大汽車轟轟隆隆地開進了山了,又開出山了,一車一車帶著樹脂死亡芬香的大木頭碾壓著新開的碎石公路,好像要從山上栽下來一般往香溪河開去。一天,伯緯家的一條母狗也跑上公路,去看熱鬧,一下子壓傷了屁股,兩條後腿就沒勁了,拖著爬了回來。
狗快死了,後來又活了,支著兩條前腿。母狗有兩隻小狗,因母狗的後腿萎縮,哺乳的奶也幹癟了,兩隻小狗還是去吮,伯緯見了就踢小狗,說:“就往襠裏鑽!”還踢那條母狗:“生這麼一窩,好像就你能耐。自己都快死了。”狗被踢得嗷嗷叫,大的,小的。
那時三妹抱著妮子正在擇野蔥,看母狗被伯緯踢得拖著後腿去了屋後的蜂箱處。三妹哀哀地說:“伯緯,我對不起你,給你生不來娃子,我們娘倆走吧。”
三妹說風是雨,就去堂屋的石磨柄上收衣服,從豬草堆裏拿背簍把哇哇大哭的妮子往背簍裏塞。伯緯衝進去一把搶過來妮子,說:“三妹,你多心了。我從來沒有嫌棄過你們。你走,走到哪裏去?你若走了,我還有什麼滋味?”
妮子要上學了,伯緯決定把她送到離家五裏之外的學校去住讀。學校在狼牙岩下,有一棟緊靠岩壁的房子,有一溜通鋪,睡著二十幾個住讀的孩子,有大有小。學校門口有一條河,孩子們在河裏舀水喝,洗臉,寒冬臘月也是。到了星期六,伯緯就趕著一頭山羊去接妮子。那山羊是三妹從她娘家牽來的。原因是一次伯緯挖洋芋,殘破的雙手攥鋤柄使不上勁,薅到了自己的腳,爛掉了一個趾頭,三妹就不再要伯緯出坡了,她自己出坡幹男人的活,讓男人放幾隻羊,就這麼,從娘家牽來了一頭種羊。
伯緯放羊,腰裏用背叉子插一把開山刀,還拿了一把手鋤子,砍柴加挖藥材,細辛啦,柴胡啦,蛇菰啦,獨活啦。伯緯的羊越放越多。最多時達二十隻,吃了,賣了,死了,總在十多隻。他總是喜歡把羊趕到山頂上去,在皇天埡的口子上,看公路和公路上的汽車。有時候,往山下走的時候,車輪子就懸在他頭頂。車是這山裏唯一的活物,假如沒有雲彩,沒有野獸,這靜靜的山岡上,公路就像趴在那兒喘氣的蛇,沒有一點生機,被人抽了筋。如果喇叭響來了,車來了,車滿滿當當地瞎響,嘀嘀,嘀嘀,路就活了,山也活了。羊開始驚慌地叫,嘴裏含著青草。伯緯喜歡公路。他常常掰著自己那幾隻不能動彈的手指,摩挲著,想著它們與眼前這條公路的關係。在下雨的時候,霧氣濛濛,他在想,王皋會不會從那隘口走下來,渾身濕漉漉的,說:“要點炮了。”
公路已經安靜了,不再有炮聲。可是,有一天,下雪的一天,轟的一陣聲音,過去炸石鬆動的石頭大塊大塊地垮了下來,砸到了一輛安徽來這裏拖木材的汽車。車跑得太凶,太沉,把路也壓壞了。進山的是空車,出山的是重載,一車一車的鬆、杉、樺、櫟,都是做枕木,做榨木的料,還有香果木、麥吊杉、青檀。有一個團的軍人在這裏砍樹,團政委轉業回家時,不僅帶了好香柏家具,還帶走了五斤麝香。一隻大公香獐子隻產一兩麝香,小的產十克,也就是說,他要射殺近百隻香獐。運木材的車源源不斷,總會砸到車的。山的身子炸鬆散了,神也散了,摶不住,隻好往下狠狠掉。
伯緯看見在風雪中清理路基的工人,隻清理了一些小石頭,騰出一條路來,讓其它的汽車可以勉強行走,更大的巨石和壓在石頭下的車,就那麼撂在公路上了,雪往上落,撕扯下來的樹和樹根也哀哀傷傷地橫豎在那裏,雪一個勁落著,神農架的雪就是那樣,沒有一點聲響,卻很嚴厲,但是到了晚上,你聽吧,那樹林裏冰淩炸裂的聲音簡直像鬼魅,對這個世界是不留情麵的。那是因為樹枝和樹幹不堪緊縛,穿透冰雪而拚命呻喚。
但是現在沒有聲音。快過年了,伯緯想到快過年了,他一個人站在那裏,手握著羊鞭,去看那還未全被雪掩埋的石頭和石頭下癟了的解放牌汽車。是解放牌。一車上好的山毛櫸,根根水桶粗。喔,他看不見那個人,駕駛室的那個人(隻有一個嗎?),可他看見了一隻可憐的手!那手是在呼救嗎?那手從車窗裏伸出來,從一塊深褐色的巨石縫裏伸出來,是手,還是樹枝?人的手,上麵全是比石頭更深的紫黑色血!他看見了那人斷斷續續的身子,或者說是衣裳。現在雪越下越緊,好像雪知道了,不想讓伯緯看清這一切。這不好,看這樣的慘事畢竟不好,快過年了,不吉利。
可那隻手!
他也曾經有一雙鮮血淋漓的手!也是在年關裏,在一個雪如飄絮的時辰。
伯緯趕著羊群回家了,他魂不守舍,進門就對三妹說:“給我燙一壺酒。”
當伯緯在半個小時後提著空酒壺回來,他的老婆三妹才問他到哪兒去了。他告訴了她公路上的一切。
“那你說了什麼呢?”
“我說,我說師傅,你冷麼,你是安徽的車,安徽定沒有我們神農架冷的,你喝點酒暖暖身子……我還說,我說了些什麼,讓我想想…噢,我說了我們這兒有酒規的,我敬你一個(杯),我就先喝一個,再給你一杯,然後你再回杯,回一個,回你就免了,我自己來,我斟滿,神農架的人喝酒從不耍賴。我一杯,他一杯,看著看著酒壺就空了。”
“你是瘋了吧?”三妹看著凍得鼻子發紅的伯緯,他成了雪人。
“你說什麼,你竟敢說我瘋了?你這個狗雜種,你敢說我瘋了!”伯緯噴著酒氣。他罵人了,他指著三妹的鼻子,他從來沒有罵過她的。後來三妹看見伯緯在那兒憤怒地流淚。
過年的那些天,伯緯都要提著一壺酒去公路上,灑在伸手可及的駕駛室內外。剛開始幾天,他都能看見一隻鬆鴉在岩石垮塌的山崖上叫著,在一棵落光了葉子的火漆樹上,孤零零地叫。叫得人心裏全是些陰暗、粘稠的東西,不知哪一天,他再抬頭看時,樹上什麼也沒有了。他對那個人說:
“山上越來越寒。快開春的這段時辰,總是最冷的。你喝幾口去去寒氣。”
有一天他說:“不是供銷社賣的火酒,我不喝那個,自家釀的,地封子酒,度數低,不打頭……冬天來的客少,酒還是有的,喝不完。這麼寒冷的季節,哪個到咱們神農架來呀……”
又有一天他說:“想你的親人快來了吧,我反正會供你的酒喝,一直等他們來。要說錯,修這路我也有錯,我這雙手還不是修這條路炸壞的!那時候天寒地凍,咱們也赤膊下河,築路基呀,取河道下鐵籠呀,靠啥,靠幾口酒,所以,有酒了你也別怕了,陰間陽間我看差不多,一杯酒,什麼都能對付過去。”
春節在那種持久的高寒中悄悄地過去了,太陽出來過幾天,但山上的積雪不為所動,仍然占據著顯眼的地方,掩蓋了山區的真相。
吊車開上山了,死者的弟弟也來了。他們把死者挖出來後,發現駕駛室那兒一股濃鬱醇厚的酒氣,還有碗、菜飯。後來他們問明白了,這是一個叫伯緯的殘疾人幹的。他們把伯緯從看熱鬧的人裏拉出來,大家看到,死者的弟弟一膝向伯緯跪下,在泥水中向伯緯磕了幾個響頭,說:
“我哥總算沒凍著,他天天有酒暖身子。”
那些人看見死者的弟弟從手上捋下一塊表來,硬要給伯緯戴上,說是一點謝意。在推推搡搡中那塊表硬是戴在了伯緯的手腕上了。伯緯說:
“這塊表對我們鄉下人也沒有啥益,你們搞工作的人才用得上,又金貴,我是受之有愧。”
死者的弟弟在運走他哥哥的遺體時對伯緯說:“我是不會忘記你這個好心人的。”
神農山區的山好像漸漸地矮了。那不是矮了,是因為參天大樹都砍光了。沒有砍光的是一些不成材的歪脖子樹和小樹秧子,路袒露出來,看得清清楚楚,在山壁上,在河沿上,先是拖木材的車,後是拖門方的車,再是拖棍棒子的車,拖木炭的車,再就是拖樹枝的車了,再呢,沒有了。大車少了,小車卻多了起來。那些小車呢,先是吉普,後是切諾基,還有拉達,再是桑塔納,後來,沙漠王子也出現了,奔馳也出現了……名堂越來越多,還夾雜有許多小“輕卡”,拖點人、貨的,還有個體戶不知從哪兒弄來的破客車,搖搖晃晃,叮叮哐哐的。在夏天,山還是綠,綠得想再長成一個森林的樣子,暴雨還是下,泥石流,也有把什麼都曬枯的幹旱。冬天的雪卻小了,也推遲了。但是,在雪線之上,在皇天埡,風雪年年依舊。雨雪霏霏的日子車一樣的橫衝直闖,在厚厚的油光淩上,各式各樣的車輪依然有人驅動,開過去,開過來,你追我趕,去房縣,去興山,甚至去更遠的宜昌和漢口。吱吱的刹車聲令人心驚肉跳。趕著一群羊的伯緯看著那些刹聲中的車輪擦著懸崖,心想,現在的司機咋就膽子越來越大了,吃了豹子膽麼?其實並不是的,那是因為錢。但當官的呢?坐桑塔納和紅旗、奧迪車的呢?也是因為錢嗎?坐在山石上的伯緯想不明白:他們為何這麼匆匆忙忙?他們是在趕殺場?——這當然是在公路上有人翻車,又聽說死了幾個之後。
有一天伯緯趕了頭羊去鎮上賣,在十八拐路邊上,一個司機停了車在燒黃裱紙。一問,是這兒翻車死了一對年青男女,在此合埋了一個長墳,司機說,車開到這裏不燒紙,你的車上坡就熄火。司機告訴他,所有跑這條路的司機,經過這裏總要帶點紙燒的,你不燒,那小兩口就作法,把你的車熄火,這叫留下買路錢。有的師傅不曉得,一到下雨夜,往這一帶走,總會見一男一女攔車,你讓他們搭車,他們就嘻嘻哈哈爬上去了,搭一段就喊停車停車,說到了。荒郊野地,兩邊都是老林,到哪兒啦!你若不讓他們搭車,你的車不是拋錨就是滾下山去。
這個故事越傳越完整,細節越多,誰誰見到過,誰誰不讓其搭車,陪了小命。可是,伯緯經常在這一帶轉悠,有時也到夜裏,卻從未見到過那一男一女。墳上的草長得老高了,上麵的打破碗碗花開過花了結絮,結絮了開花,墳上遺了鬆鴉、夾鼻烏鴉的糞便,藏著藍喉太陽鳥小小的暖巢。就是在陰雨霏霏的擾人季節裏,看走神了也沒見到過那兩個冤死鬼的魂影。
但是車禍卻實實在在地多了起來。司機們燒多少堆紙也不管用。
有小翻的,有大翻的;有滾下幾百米懸崖,有被樹擋住了的;有死了,有沒死的;有傷了,有沒傷的。
有一天下雨的黃昏,一個農婦乘搭一輛解放軍的軍車,上麵裝有一具棺材。農婦披了雨布站在車廂裏,車行至十八拐,天已經全黑了,農婦聽說過這兒鬼魂的事,心情異常緊張,緊盯著車上那口水淋淋的棺材,突然,那棺材蓋子移動了,從裏麵伸出一隻手來,搭便車的農婦當即嚇得掉下車來摔死了。其實棺材裏是個活人,運棺材的那老頭,下起雨來,沒處躲雨,就鑽進棺材裏,後來,他伸出一隻手來,想試試雨是否停了,他哪知道又上來了一個搭便車的人,結果把人嚇死了。
可是,據司機們說,你要翻過皇天埡,不管你緊不緊張,耳朵裏就會突然像打鼓一樣,下坡時更厲害,頭就大,像一團氣化開了,眼睛看哪兒呀,腦殼就一團氣兒,雖然一過性的,可方向盤一閃失,車輪就離了路,往下一栽,你還能知道是死是活?一切都靠天安排了。
海拔三千米的埡子,有人說是高山反應,大腦膨脹,也有人說,這兒的磁場可能擾亂了你的整個生物電波,也有人說,皇天埡是鬼埡子。
“轟——咚——咚……咚——轟——喀——轟……”
這不絕如縷的翻車聲是在妮子滿十六歲訂親的夜裏。伯緯喝了些地封子酒,一覺醒來,清清楚楚聽見了山上傳來的恐怖聲。第一下,滾下去了,第二下、三下、四下,是撞在石頭上,再打翻滾,再被樹或什麼撕開了(或者劈開了樹),再滾,再沒聲息了,躺進了山穀。從前後發生的響聲判斷,車大約滾下了兩百到三百米。
那時候三妹並沒有睡覺,在收拾著親戚們吃過的酒席後的殘局。伯緯坐了起來,雖然是一個嚴冬,窗子緊閉,但跳閃的油燈似乎帶來了汽車墜岩時卷過來的風。
他在黑暗中坐著,他比較熟悉了汽車翻滾下的聲音。如果你聽到悶雷似的“轟隆……轟隆”聲,持續不斷,忽大忽小,那就是裝運木材的車,一車的木筒子散落後滾動的聲音,宛似一列在老鐵路上行走的悶罐火車;而尖銳的響聲來自小車:“哧——嘩——叭——轟喳——哐當——”個體戶的舊客車摔下去的聲音是最不中聽的:“轟——哐——哐嚨——哐啷——”間或夾雜著一種哧兒哧兒的奇怪囂聲。伯緯通過聲音,知道車是在哪一個地段上出事的,哪兒的石頭與樹抗拒車子毀滅性的衝撞會發出什麼樣的怒吼。他知道,任何石頭和樹木,你若沾惹了它,它是會發出聲音的,它們都有自己的個性,伯緯對山上的東西都摸透啦。車子和山石、樹木的對抗時常會發出不共戴天的聲音——人的喉嚨在這個時候是微不足道的。麵對災難的沉默,是人的最軟弱之處。也許是因為太遠,他聽不到。反正,隻有當你走近現場,你搜尋,找到那些一息尚存的人之後,才能聽清楚他們在微微地呻吟,命若遊絲。
伯緯因為聽這樣的聲音,脖子伸長得像桉樹。他下了床,他穿好衣服。他從房裏出來,對廚房裏的三妹說:“我去看看。”
“我怎麼沒有聽見?”三妹知道他要去幹什麼,這麼說。
伯緯已經往坎下去了,他在豬圈裏拿了一把竹子,又上來,在火塘裏點燃。竹子燒著的聲音,劈劈叭叭地響。
過去,車出事的不多,埡子口還有個小小的養路站,現在搬走了。所以,如果他不去看,也就不再有其他人看了。
他聽見了鬆鴉的叫聲。那是從囈語到清啼的過程,含糊的、直覺的叫聲和十分清醒的、充滿了暗示的叫聲、應和聲是不同的。在黑夜中昏睡的鬆鴉們除非聞到新鮮的、濃烈的血腥,不然它們是不會在這樣的時刻驚起的。
天空真是出奇的好,星星出奇的多,月亮出奇的亮,山也是出奇的靜。在這荒僻而神秘的高山上,月亮的光似乎刹住了整個世界向更深的寒冷墜去的腳步。冷是冷點,如果沒有鬆鴉的叫聲,人心決不會打戰,至少對於從出生起就在這兒生活的伯緯來說是如此。
在去現場的途中,他會突然蹦出一個感覺:什麼事都沒有發生,是一個驚夢罷了。當汽車完成了它的死亡之旅後,總會有一個沉寂的間隙,那時候,受傷的人連呻吟都還沒有學會,疼痛還沒有開始出現,也許膀子斷了,肝脾裂了。
他從幾塊陡峭的苞穀地抄小路上了埡子口,他很容易就找到了汽車摔下去的地方。他用殘損的手高舉火把,大喊道:
“喂,有人嗎?有人沒有?回答我一下!”
確切地說,是鬆鴉的叫聲把他引向這樣的悲慟之地。在這裏,至少有一群鬆鴉,因為無數的夜晚從嗜血的夢中醒來,練就了一雙夜鴞般的眼睛。
因為舉著火把,所以他的視野極其有限,在一路往岩坡蹚下去時,尋找那岩縫裏、灌木叢、葛藤刺棵中的人影是一樁難事,他隻好走一步喊一聲:
“有人嗎?人呢,你們在哪裏?”
在看到穀底下的汽車之前,他找到了一個男的。喝多了酒的伯緯現在知道他在幹什麼了。在這之前,他還在給客人敬酒,他麵前的酒杯加上自己的門杯一共有十幾個,一個杯子要喝兩杯才能還回去。所有的人認為他入贅的女婿以後一定會孝順的。“就跟自己的兒子一樣。”他們這樣說。這是恭維他。他的亂糟糟的腦子在聽到翻車時早就平靜了下來,對於沒有親生孩子的遺憾一上床便忘了。現在,他忽然想起這個事來,想到自己的家夥不行。他看到了那男的家夥——那人沒有褲子,私處縮得像棵枯蘑菇,頭上、大腿上血糊湯流。
“還有沒有人?”伯緯問那個男的。
“還有。一個女的。”那個還活著的男人說。
“噢。那我先下去找女的好嗎?”
“你能不能給我找條褲子,我的褲子?想辦法把我包包吧。”那個男的用很沙啞的煙喉嚨在他後頭求情說。
包包當然指的是下身而不是傷口,看來,羞恥心在這種時候也是很重要的。伯緯隻好又轉過身來,放下火把,思考著怎麼把他包起來,天很冷,他的傷口的血已凝固了,赤身露體的確不妥。於是他與那個人商議,能否先把那人的工作服脫下來包包。那人答應了。可是當他去脫那人的衣服時,那人說:“膀子斷了。”
有一件毛衣,但伯緯隔衣已摸到了刺楞楞的骨頭,的確膀子斷了。伯緯隻好脫下自己的棉襖,包住了那人的下身,並要他不要動彈,免得疼痛。伯緯說:“我找到下麵的那個了我再來背你,要得啵?”
伯緯探到坡底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雖然摔下去的汽車把好些樹都壓斷了,但冬季那些堅韌的刺藤把下腳的空間幾乎全堵住了,手上的火把弄得不好會引燃那枯黃的茅草、落葉,引發一場山火。為什麼偏偏是在夜晚呢?他想,莫非真有岩包精和樹精?還有那作法的陰魂?
一輛汽車龐大的軀體卡在岩縫裏,它的前端耷拉在一個險隘上。菩薩保佑,一個朝天的車門口仰麵躺著一個女子,好家夥,爬上石頭又爬上車子去看時,女子也光溜著下身。
“喂!”他喊。
火星落在那個女人身上,他欠下身去看時,女的好像已經死了,臉煞白煞白。
他俯身去抱那個女的,還年輕,長頭發,模樣兒也不錯,就是死了,軟的,臉上有血,屁股、下身都有血。而且那女的渾身的骨頭都似乎斷了,像小時候他爹給他做過的翻筋鬥的小木人。死了,就好說,他用手腕去夾那個女的,然後移到腋下,把她拖下石崖。他正在喘口氣時,上麵的那個男人卻喊了起來:
“我的褲子,還有被子!”
喔,還有一床被子,在駕駛室裏。濕漉漉的,有血腥味,全是血。那個女的爬出車門時一定沒死,後來死了。他在那女的腋窩裏觸到了一絲熱氣,但那已經屬於死亡了。
真是麻煩,他拖出被子,又要背那個女的,又去翻尋男的褲子,的確沒有。沒有就是沒有。他抱上被子,扛上女的,又拿著所剩無幾的火把,爬上去。看到那男的已經靠著一棵樹站了起來,嚇了他一大跳。
“沒有褲子?”那男的氣呼呼地問。
“沒找到。”伯緯說。伯緯心裏說,你就不問問這女的死了沒有。他背著那個女的,把被子給了那個男的,讓他頂著,伯緯問:“你可以走?”
“走吧走吧。”那男的說。
這人是人是鬼?他為什麼這麼不耐煩?他們是那一對……
伯緯感覺到了那女人的重量。他又背著死人了,那個男的頂著一床被子在向上移動,看上去像一個怪物,這使伯緯心裏一陣陣發寒,雖然汗珠子從頭發深處往外冒。
“車子是怎麼了咧?”他問,他拚命問。
那個頂被子的男子卻不再說話。刺和樹枝總是掛他的褲腿。究竟是刺條還是鬼的手扯他?
好在,他們終於爬上了公路,那個男的沒要他扶一下。在他拚命問話時他聽見肩上的那個女人這裏響一下,那裏響一下,全是骨頭斷裂摩擦的噪音。他坐在公路的中央,他說:“我這就去撿樹枝。”
他在公路邊撿樹枝了,那個男的用被子緊緊捂住自己。後來火升起來了,照亮了,照亮了一切,路,樹,被子,死人和他自己。還有天上哪兒的鴉鳴,都照亮了。寒風勁吹。他說:“會有車的,會有車的。”他坐在那兒,口舌幹燥,現在,他開始回味那些血腥味,他所見到的男人和女人的血腥味。他想喝水,或者吃花椒。
他拚命地想吃花椒時,車來了。是一輛手扶拖拉機慢慢吞吞而且聲音洪大地開過來了。多好的聲音啊,越大越好。對,最好是手扶拖拉機。他張開雙臂,站在路中央,大喊:“出事了!出事了!”
手扶拖拉機像是從天而降,活生生的師傅開著它。他終於看見手扶拖拉機停下來了,隻是機器還在隆隆地響,師傅問道:
“又出了什麼事?”
“翻車了。”
伯緯先把那個女的搬上車廂。車廂裏隻有幾根門方,然後和司機一起把那個男的抄抬上車。那男的從被子裏扔出伯緯的上衣,說:“能不能把你的褲子借我用一下?”
反正是一條破褲子,裏麵還有件絨褲,伯緯就把外麵那件沾了泥巴和血水的褲子脫下來給了那男的,並對他說:“車我給你照看著。”
伯緯把火堆移到靠山崖的避風處,又找了些樹枝來燒。不知不覺,天就亮了。
他正靠著石頭打盹,就聽見了羊叫。那是自己的羊,他的老婆三妹趕著羊上了山,手上揮舞著鞭子。
早晨沒有一點霧,天空很幹淨,現在透過山下的林隙可以清楚地看見那輛摔下去的汽車。
“你的褲子呢?”三妹問他。
“我給了那個男的。”伯緯說。
“他未必沒有褲子?”
“沒有褲子,那男的還活著,女的死了,兩個都沒有褲子。他們的褲子可能還在車裏。”
一轉眼,家裏多了兩個人,女婿和外孫。因是招婿,外孫成了孫子,跟伯緯姓。伯緯很高興,有了把譜係傳下去的人了。伯緯趕羊上山,也要把孫子牽著,“憨娃,跟爺爺捉嘰溜子(蟬)去。”“憨娃,跟爺爺打老虎去。”伯緯沒有手,就兩隻不能動彈的怪頭怪腦的指頭,牽著孫子,趕著羊群上了山。孫子哭,不願跟他,要跟著出坡的爸爸媽媽和婆婆,伯緯不幹,伯緯就爬上樹去捉嘰溜子,但是女兒和女婿早把孫子抱走了。
伯緯總能把孫子搶過來,他才不管他哭不哭呢。“你再哭,紅毛大野人就來了!”他嚇唬孫子說。
有一次,孫子在山上摔了一跤,額角跌破了,臉上被石頭劃了好深一條口子,傷愈之後,臉上就有了條亮疤。老婆和女兒女婿就一定不讓孩子出門了,於是伯緯也不出門,纏著孫子要給他講古:“盤古的爹是哪個?是江沽,江沽咬死了浪蕩子,屍分五塊,落在水中,長起一座昆侖山,也把江沽包起了,像個雞蛋殼,一萬八千年江沽就變成了盤古。江沽的爹又是哪個?是幽泉,幽泉的爹是哪個,是混沌,混沌的爹呢,是混元,混元的爹就是黑暗,黑暗老母空中轉,身懷有孕一萬八千年……”後來他唱了起來,唱的是《黑暗傳》。“你曉得岩包精麼?岩包精能把樹皮變成花布。”“紅毛大野人其實就是山混子、岩包精、樹精……有一天,一個打獵的人進山打獵,下好大好大的雪,雪地上有幾十雙小娃兒的腳印,到了一個懸崖那裏,腳印不見了。”
他太喜歡他的這個孫子,每當這時,羊圈裏的羊就會餓得直叫喚,沒有人放出去吃草。
這樣是肯定不行的,家裏的人執意要他天亮後就出去放羊,家裏的活有老婆三妹做了,包括帶孫子,坡上的活有女兒女婿做了,包括打豬草。開山刀、手鋤子、背叉子,他都放下了,他隻是放羊。再說,山上如今已沒藥可挖,連柴胡都挖光了,升麻還有一些,黨參、頭頂珠是少而又少了。獨活和杜仲都家養了,他家就栽培了一畝多地的獨活,杜仲樹已有十七八根。他幹些什麼呢?他在山上,羊吃著馬胡騷,有時候也啃一些帶刺的小葉淫羊藿,他一個人在山上,他想給誰說點什麼,唱點什麼,山始終不說話,羊也始終不說話。
他好幾天都無緣無故地盯著皇天埡子的埡口。埡口像一張巨大的嘴巴。有一天早上他終於看見埡口動了,像山的兩片嘴唇動了,埡口裏伸出一條舌頭——一簇密匝匝的樹。山說話了,山發出了“嗷——”的低吼聲,又像是打嗬欠。山懶洋洋地開始說話了,那哪叫說話呀,也就是活動活動。他對山埡子說:
“老哥,你終於開口說話了。”
這不過是一種錯覺。他在期待什麼呢?
羊發展到三十多頭了。他總是讓羊吃馬胡騷和淫羊藿,在埡子下的油桐包那裏,背陰的地方大片大片的淫羊藿無人采挖,他讓羊吃了這些東西不分季節地交配,跟人一樣,羊就發展得很快。
這一年到了臘月,伯緯就熏了十六隻羊胯子,也就是殺了四隻羊。冬天的野花椒籽遍山都是,這種花椒籽壓羊腥味很好。他想給在香鬆坪工作的哥和嫂嫂送兩隻羊胯去,還有羊騷、羊肝和羊腎什麼的,給哥補補。另外,他打了一斤野花椒籽。他準備停當了,背著羊胯走到了公路上。
他想搭個便車,不花錢的,於是他選擇了車招手。小車是不敢招的,那上麵坐著幹部,不會停下來帶他這個又髒又破又殘的農民,他招手的是貨車。
他總算在寒風中截上了一輛拉木地板的貨車,貨車也在他身邊停下來,司機把頭從車窗裏伸出來,伯緯看到,正是那個穿走了他一條褲子的男人。他又開上了一輛新東風。
“我到香鬆坪去。”他對那個司機說。
司機指著駕駛室的人:“都坐滿了,下次再帶你。”
說完,車就開動了。伯緯縮著被凍硬的鼻子,他被丟在路邊。明明還可以坐一個人嘛。他渾身的氣都不順暢。他無意間回頭看到了埡口的那張大嘴,他對高遠的埡口傷心地說:“我其實知道這夥計姓嵇,他是個雞娃子!”他那“子”字的彈舌音滑溜溜地向上走著:“雞娃子——”他大喊,“你還穿走了我一條藍哢嘰褲子咧,你們兩個都不穿褲子,搞甚麼喲!雞娃子!”
給哥嫂送羊胯子的那一趟,他來去共花了四塊錢,坐的小“麵的”,擠死人。主要的是,他實在想不通那個姓嵇的救了他一條命為何搭個便車也不讓,這是神農山區的人嗎?他想到他那凍得像枯蘑菇一樣的下體,還有隔著衣服也能摸到的斷骨頭,現在他又攥上方向盤了。假如它又斷了呢?從山頭軲轆軲轆地滾下去,我還會半夜爬起來背他們嗎?
夜裏,老婆三妹銼牙齒的聲音比呼嘯的風聲還大。伯緯聽見的卻是埡口說話的聲音,山吼了。它在吼什麼啦?老婆什麼也不知道,山開口說話的事,還有那個嵇師傅不帶他一程的事,他已經不能在家裏說這些了,她們煩他。
然而皇天埡又翻了兩個車。是不是埡子開口就要吞掉一個車呢?一個大車,一個小車,小車是白天翻的,大車是半夜翻的,大車在半夜翻下了掛榜岩,隻有結結實實的一聲,沒有鋪墊,也沒有餘音,咚!一聲山塌下來的聲音,伯緯一聽就知是從那陡壁直上的掛榜岩往下掉的,四百米的崖,伯緯想,人和車都報銷了。
這太可惜了,我又得去背屍嗎?
伯緯看了看堂屋的火塘裏還有餘火,還可以點燃一把竹子。他慢慢地坐了起來。被子裏和被子外的氣溫是不同的,而屋外呢?
他在穿衣裳時把銼牙的三妹弄醒了。她在黑暗中問:
“你又聽見了什麼?”
“我總是睡不著。好像掛榜岩出事了。”
“那我陪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