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農婦·山泉·有點田(1 / 3)

以下的故事有些我知道,有些我並不知道。不知道的事情都是我哥哥夢中告訴我的——一直以來,我都以為我與我哥哥有某種靈犀,仿佛是一個人似的,誰叫我們是孿生兄弟呢。事情的來龍去脈大致是這樣的:

三年前,母親死了。母親在田裏幹活,一塊石頭砸下來,死了。當時還請了山下很好的老中醫來看過,喝了大糞和童子尿,母親還睜開了一下眼看了我們哥倆,後來就死了。母親死後,爹瘋了一陣子,把田裏的莊稼全拔了。我跟哥哥商量著就準備出去打工。我們山穀有不少人在河南挖煤,我們也準備加入那個隊伍。給爹說了,爹那時候吃了些藥,病情控製住了,點點頭算是表示同意和給我們送行。我們從羊家村出發,沿著落羊溪河岸,跟在一群光屁股的纖夫後頭,一直走到十堰,再坐火車到了河南挖煤的地方。

走的時候,鮑家姊妹一人給我們繡了一條汗巾,說是擦汗的,上麵繡了些喜鵲梅花的圖案。當然也像是櫻桃。每到春天來臨的時候,哥哥就拿出那汗巾說櫻桃開了。因為鮑家門口有一棵山櫻桃樹。櫻桃開花早,花事很盛。每當櫻桃開花時,一定是春雷滾滾的三月,細雨潤物的三月,哥哥就使勁地抽著鼻子說:櫻桃的花好香。他一定會丟下手中的農活去看鮑家的大女兒鮑早霞。

哥哥拿著汗巾說了三年,三年沒回去。這怎麼也說不過去,然而事實如此。甚至三年沒有和自己的意中人通書信來往。但是有一次,爹來鬼鬼祟祟地看過我們,後麵還跟著一個派出所長的老婆。那個女人是我們出了五服的三表姑,我們叫秀三姑。爹見了我們,劈頭一句話:“還活著啊!”——這是什麼話!爹說是隨秀三姑來河南辦什麼事的,要我們給幾個錢。爹的瘋病好了,這是我們高興的。還帶來了鮑家早霞晚霞的口信,說是希望與我們哥倆盡快把“會頭過了”(就是辦喜事)。哥哥很高興,說總得把房子修修,兩張新床總得打吧,就給了爹五百塊錢。爹拿著錢就與秀三姑一起走了。

回去的時候,情況並不是這麼,爹跑了。爹扔下奶奶一個人孤苦伶仃地跑了。哥哥走進自家房子裏的時候,房子歪歪欲倒,就像全家人都去城裏打工去了一樣——凡是全家去城裏打工的人家,房子都是這麼一副七歪八倒的破相,門前荒草叢生,草中小獸扒出的浮土成堆。還不止這麼,哥進村的時候人們一副難看的眼光看著他,說:“大雙還是小雙?”當證實是大雙之後,又說:“活著呀?你究竟是人是鬼?”熱氣騰騰走得大汗直冒的哥哥驚詫得不行,我不是個活人麼?他就說:“我不是個活人麼?”那些人說:“唔。真還活著哪。”他們握他的手,手上是熱的,還一股子狐臭味,這是大雙小雙。他們說:“唉。”哥哥萬分不解。可一想也是,山穀裏有幾個死了。到煤礦活著回來也不易。就給他們說:“我跟小雙下礦井,是分開班次的——他下我不下,我下他不下,萬一有事,總有一個可以回來。”可他們說:“說是你們兩個都死毬了咧。”

咒人死的人不得好死。哥哥心情極壞地走進屋子裏,從黑暗中伸出一雙死屍般的手,還有個死屍一樣的聲音說:“大雙,是大雙麼?大雙真回來了?……”這就是奶奶。奶奶已經沒有了人形,花白的頭發一團一團的,沒有牙齒支撐的嘴巴和腮部,已經變成了泄氣的皮球。奶奶說:“給我口水喝。”奶奶說,她有三天沒吃沒喝了。沒人給她吃喝。她摔了一跤,爬不起來了。奶奶說,她經常挨餓,經常病,起不了床,就這麼餓著,連家裏的狗也餓死了。可人是頑強的,奶奶雖然三天沒吃沒喝,卻吐詞清晰,看人準確。如果不是哥哥回家,她不會三十天沒吃沒喝麼?就算三十天沒吃沒喝,奶奶還會活著。這就是咱山裏的人,跟石頭一樣堅強的人。

爹不見了,修理過的房子呢?新打的床呢?沒有。哥哥就說:“奶奶,我是給爹五百塊錢了的啊!”奶奶說:“鬼的錢,連一頭豬都被你該死的爹背走了,這個奎友賤鬼呀!”

“我跟您去找您的賤鬼兒子奎友回來!”哥哥說。

他就去村裏問,看爹奎友是到哪兒去了。走出門去,狗都咬他,都是些新狗,不識人。有一家人家正在放鞭,聽說是生了娃兒,請客坐流水席,派出所長也來了,就要我哥大雙去喝一杯。大雙盛情難卻,上了二十塊錢的人情,正準備進屋,派出所長出來了,姓艾,大家私下叫他艾滋哥,臉上長著許多皰疹,鼻子發紫,牙齒發黑,常年吞雲吐霧,連舌頭都是黑的。這個長我們一輩的派出所長見到我哥哥,眼睛睜得大大的,嘴咧得開開的,牙縫裏夾著綠英英的蔬菜,說:

“鬼啵?”

我哥哥吃得很難受,艾所長又拿很難聽的話取笑他,主人看派出所長的麵子,陪著笑。派出所長說的很惡毒,大意是說那麼多人死在窯裏了,你為何活著回來了;還說,說死的沒死,沒說死的死了。

我哥哥當時還是蒙在鼓裏,直到他去了自家的田裏,才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他走到自家地頭,有兩畝多上好的陽坡地,一掛流泉從石上逶迤下來,田土被泡得鬆鬆的,苞穀苗比別人早出半個月。田裏果然出了苗,迎風搖曳,綠得讓人直想流淚,想都沒想究竟是誰種的,爹或者奶奶。可有人從山石背後鑽出來了,竟是鄰家的梁毛子。

“大雙小雙呀?”

那梁毛子竟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眼睛直了,好半天吐出一口氣來,搖搖晃晃站起來,拿上鋤頭,說了聲:“我中了圈套了!”就飛也似的跑下坡去,眨眼就跑得沒影了。

我哥哥甚為吃驚,恰好上來個打柴的人,就問剛才梁毛子為何躲著他,說什麼中了圈套?那人想了想說:可能是他見你回來了,這田又要回歸你名下。我哥說:“這田給了梁毛子?”那人說:“哪不是,都說你們死在河南了咧,你爹瘋了也不見了,田就給了毛子種了,這可是一畝頂十畝的好地啊,哪能閑著。”

我哥望著碧綠的苞穀苗,這地成了他人的地。我哥哥前思後想,不是個滋味,地旁有媽的墳,墳塌了,青草黃草雜亂,我哥哥就跪在媽的墳前好一陣痛哭。哭過之後又用泉水洗了一把臉,決定去野羊尖鮑家。

應該是第二天。

應該是第二天吧。這天夜裏,雷聲轟鳴,好像世界要翻覆過來一樣。我哥哥是送走了梁毛子,雷才開始打的。梁毛子是個可憐蟲,爹死得早,娘又再嫁了。娘想管他,後爹打他,從小在外亂躥,與我們年齡相仿;後來是被他的舅舅找回來的,村裏二輪承包已經分完了地,村長就說等誰死了劃地給你,就要他吃百家飯,像個小康工作隊隊員一樣,吃派飯,到了吃飯的時間,隻消拿個碗去別人家就行了,點著吃,有臘肉吃臘肉,有活雞吃活雞,你若不幹,就找村長來,大家恨死他,巴不得他得急症死了,或吃雞讓雞骨頭卡了喉嚨。奇怪的是,那幾年村裏沒死一個人。可如今回來,我們哥倆成了死人,田給了梁毛子。梁毛子怕我們哥倆,那時因他偷吃我家一隻鴨子,揍過他,揍服了。梁毛子就來給我哥哥說:地我退了,損失我找村長算去,還給我哥拎來了一塊麂肉。後來雷就打起來了。

這個晚上的雷聲是我哥哥聽到的最不安的雷聲。在我們落羊山穀,是個雷暴多發區,隻要打雷,那一定是驚心動魄,電光閃閃,火球滾滾,樹啊,人啊,畜啊,誰沾上誰亡。雷本來是最好的,漫長的冬天過去後,雷會把陰暗潮毒的穢物徹底打跑,讓陽光春光回到這遙遠的山穀,讓河水解凍,土地酥鬆,墒情暴發,萬物昂揚。聽著這山穀的雷聲,還夾雜著雨的歡歌,躺在暖和的被窩裏,重回故鄉的感覺應是無比安逸的,就像一首歌所唱,像回到了母親的懷抱。可我哥哥聽到那尖銳嚴厲殘忍的雷聲,就像是自己的心肝放在磨刀石上來回揉搓撕刮一樣。風在狂烈地吹著,下起了冰雹。雷還不走,在村子上空無恥流連,像個無賴,尋找著下手的目標。

我哥哥認為這雷是衝著他來的——有一忽他這麼想,可我哥哥沒有找到他被雷打的理由。我哥哥跟我一樣,都是個善良的人,三年暗無天日的煤礦生活,在堅持不下去的時候,我們就會念著“農婦/山泉/有點田”互相鼓勵,這一切,都是為了這個目標,賺點錢,回家娶個媳婦,養兒、種地、過日子去。

第二天,是雷暴過後的尋常日子,天晴了,田野和山穀清亮過人,雲彩像洗曬過的棉花,遠處的山峰曆曆在目。而且植物的氣味會更重,開花的花蕾隻要晾幹了水珠,就會綻放出來,碧綠的葉子會更清純,像少女的羞澀。豬在爛泥裏叫得歡,牛鈴的聲音亮晶晶的,村莊像天堂一樣幹淨美麗。哥哥向野羊尖走去時,在路邊看到一棵被雷劈斷的巴山冷杉,燒得黑糊糊的。他的心情本已經被早晨弄好了的,看到那樹,又惴惴不安起來,並且心跳突然紊亂,這時,就看到了鮑早霞,我未來的嫂嫂。

我未來的嫂嫂為什麼這樣子呢?我未來的嫂嫂燙了發,還染了,染得黃麻拉嘰,嘴巴上亮晃晃的,好像拔過胡子一樣,一看就是個婦人。最要命的她是從山下來的,敞著懷,兩個鬆鬆垮垮的乳房在毛衣裏亂躥。我哥哥怎麼想呢?我哥哥想過一千次,看到的早霞應該是像初升的早霞一樣出現在櫻桃樹下,眼波如泉水,微露尖細的米牙,可能會對著山下唱兩句晃晃悠悠的山歌,一定要帶著讓人心癢的神秘和調皮,當然了,還會有一絲他所理會的放蕩。一個女人不放蕩,就簡直不是女人。

哥哥說:“早霞!”

那早霞正埋頭爬坡,聽到一聲熟悉的喚她名字的聲音,就站住了,抬起頭,看到逆光裏的我哥哥,大雙。

“你……你!……”

早霞盯著哥哥,上前來,抽了他三耳光,說:“是真的?”

早霞的手打麻了,一下子抱住我哥,悲也似的大哭起來,還找他的嘴,要親吻他,安慰他。

我哥哥被她的動作搞得連連後退,差一步就要退到懸崖邊摔下去了。我哥哥推開她,遠遠地打量她,帶著憤怒和遺憾打量她,說:

“你從哪兒來的啊?”

“我問你從哪兒來的?”

“家裏。”

“我也是家裏。”

“下麵?”

“下麵,你還活著呀大雙,我已經死了,我嫁了個老公叫艾滋!……”

這是一個晴天霹靂,一個晴天霹靂就是早霞的話。

他們互相攙扶著上了野羊尖,野羊尖的櫻桃蔫了,野羊尖的鮑家老屋,彌漫著一股腐臭,他的未來的弟媳——晚霞雙腿潰爛,眼睛已經瞎了。

“我每天早晨都要上山來,取下在樹上接的露水,為晚霞洗眼睛和雙腿的。”

早霞從那要死不活的櫻桃樹上,拿下一個大盤子,那裏麵存積著晚上收集的露水,來給晚霞洗眼睛。可是晚霞在號叫著,捂著她的腹部。她萎縮的雙腿流著奇怪的黃水。

我哥哥越來越感覺不到真實生活的刺激,他像在惡夢中迷路穿行一樣,聽著一個年輕女子的怪嗥。另一個花枝招展如女妖的女子手拿著從山上承接的露水,為這號叫的女子擦洗著眼眸和身子——而這女子已經病入膏肓。

“哥哥,大雙哥哥……”這個女子喊他,聲音帶著痛感。

“你會好起來的。”

這時她們的父親,一個瘸腿的老男人蹲在門檻上悲聲大哭起來,手捧著幹癟的臉腮。他這一哭,把我哥哥弄得更加惶惶不安,心裏尤其難受。

“啊呀!……哇呀!……”

狗也汪叫起來。

“沒有用了,怎麼都治了,沒有用了,家產都敗完了……”早霞傷心地說。

後來,因為那個老男人的哭聲止不住,早霞也被勾引了,哭聲從喉嚨裏衝了出來,同時捶打我哥哥的肩膀:

“你呀,你呀!砍腦殼的,都怪你們倆兄弟呀!……”

事情是:在我們去河南打工的第二年春天,櫻桃花開之後,早霞就想去找我們。於是姐妹倆就去了河南。可找不到具體的地方,隻好坐火車回到宜昌,在宜昌碰到一個神農架的熟人,那熟人就神說鬼吹要姐妹倆去福建上班,說是一個月吃了喝了一千塊錢,還不加班。早霞不為所動,晚霞動了心,就與幾個興山、秭歸的女孩子一起跟那人去了福建。在一個小鞋廠裏上班。沒想到半年以後就開始頭暈、嘔吐、肌肉發顫、萎縮、視力下降。沒撐到年底就回來了,回來眼就看不見了,不能正常走路了。後來找對方賠了三萬多塊錢。這錢治病也花完了……

早霞講完這些,無望的、無神的眼睛看著門外,解凍的泉水在屋後流向前麵的懸崖,發出歡跳的碰撞聲。春風像一個孩童,在森林裏左一下右一下地奔跑著,躲藏著。那聲音像一個遙遠的夢境。

我哥哥說:“是所長帶你去要的錢?”

早霞說:“是。”

我哥哥說:“是你們兩個去福建?”

早霞說:“是。”

我哥哥說:“那時還是你幹爹。”

早霞說:“是。”

我哥哥說:“那時就出血了。”

早霞說:“大雙,你說什麼呀!”

我哥哥說:“他要你出血,我也要他出點血!”我哥哥咬牙切齒地怒吼說。

“我有血嗎?”晚霞問。後來她又堅持地問了幾聲。

門外的春風依然和煦,還帶著陽光的明亮。狗這時向山岡狂吠,他們看到山岡上出現了一些從冬眠中醒過來的野獸的影子,也許是熊,也許是別的。反正,春天來了,這是事實。

“當時,都說你們兄弟死了,瓦斯爆炸。四呆就來找我提親……”

“哪個四呆?”

“老艾的侄子,咱們的同學,畢四呆,畢家山藥材場的。每天死纏,還唱歌,彩禮都挑來了。老爹就要我求老艾,找人整了三桌酒席,拜他成了幹爹。老艾就應允了,就把四呆抓去了……”

“打了嗎?”

“那還不打。”

“現在他在哪?”

“好像在巴東長江碼頭挑磷礦粉……”

我哥哥感到他成了無家可歸的人。就在這天,在這野羊尖上,望著茫茫的、亂石滾滾的落羊山穀,四周的山峰直插雲天,野羊咩咩地哀叫著,狂亂的春風在河穀裏奔躥,四處驅趕著那些好好的腐葉和陳年的果球。成群的蒼蠅和蝴蝶在尋找著花朵,憂傷的山歌從一個牧羊老漢的嘴裏渾濁地發出來。

他在一個路邊酒店喝了兩杯苞穀酒。那可是咱山穀地道的苞穀酒。他想先去找父親,我們的爹奎友。想問問那土地的事,畢竟爹是戶主嘛。

爹就藏在山裏麵的畢家山藥材場,與那個老艾的老婆秀三姑過。

我哥哥從一個死火山的底部往上爬,看到了許多攪亂心思的鷹,它們的爪子上都抓著獵物,不是蛇就是兔子,或是小羊。這時候,他看見一隻鷹和一條蛇在空中搏鬥。那蛇雖然在老鷹的爪子下,可身管粗大,死纏著那鷹,鷹突然搖搖晃晃起來,忽高忽低,最後一頭栽了下來,栽倒在死火山口裏。“它被毒蛇咬了!”我哥哥這麼想時,就想人是要反抗,要毒一點,要咬那些混毬蛋一口。他想,如果我什麼都沒有了,連老婆都被別人占了……

我哥哥帶著混亂的大腦和疲憊的身心走到畢家山藥材場。這是一個十分偏僻的山坳,在巫山雁門口的旁邊,平常隻有采藥人和獵人才會踏足此地,可它也生長著奇花異草——它們全是上等中藥,如黨參、靈芝、三七、雪膽、紅景天等。山上依然有殘雪,因為這裏海拔很高,空氣涼噝噝的。他後悔不該讓早霞回去,如果讓她陪他來見爹,興許心情會好一點,他沒有想到為什麼艾所長過去的老婆會跟爹在一起。直到走到村口,碰見許多惡狗,他才突然想到這個問題。可一個帶路的老頭卻不走了,說:“你自己往裏走吧,千萬別說是我指的路。”我哥哥問:“為什麼?”那老頭說:“如果我把陌生人帶來找他們,特別是那秀三姑她是要把我撕爛的,她沾染了一些壞習氣,還以為自己是所長老婆呢。”

我哥哥走進村子,在一個山坡上的一間木屋裏找到了我爹。我爹見到我哥,麵部肌肉開始抽搐起來,好像瘋病要犯了。這時秀三姑進來了,用身子擋住我爹,惡狠狠地對著我哥哥說:

“你想幹什麼?”

我哥哥說:“我的地沒了,我們的地沒了。”

那秀三姑說:“我的家還沒了呢,”說完就扯下自己的衣服露出兩個煎蛋般的垂奶來,“這都是老艾這狗日的打的!”

我哥哥看到秀三姑胸前、背後,全是紫色的傷疤,乳頭都好像咬掉了半邊。我那爹這時也站出來說:

“你想讓老艾來抓我們啵?”

據說我爹操起小薅鋤,就來薅我哥的頭。他已經是憤怒和煩躁到極點了,終於瘋病犯了。我哥躲閃不及,肩膀終於被他重重地薅了一下,當即差一點倒在地上,那後果就嚴重了,會讓我爹把我哥碾成齏粉,薅成爛泥。我哥哥跑出門去,門口的釘子把我爹的衣裳掛住了,他在那兒掙紮。秀三姑這時不拉我爹,反倒教訓起我哥哥來:

“你要娶的那個小騷逼啊!她把賤逼送上門讓老艾的老雞巴捅,天底下沒見過這麼賤的賤逼!你不去找他們來找我們呐?你不能把那賤逼鮑早霞一頓死打?”

我哥哥說:

“我憑什麼打她?你還不是跟我爹跑了。”

我爹掙脫不了釘子,暴跳如雷說:

“大雙,有種的把老艾殺了!”

我哥哥說:

“應該把你殺了,你誆走我和小雙的五百塊錢,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們真相?你還把奶奶丟了,把家裏的承包地丟了——我們明明活著,你為什麼不告訴村裏?你現在在這裏逍遙自在,真不要臉!”

看熱鬧的人多了起來,全是那些種藥材的臨時工,有從陝西來的,有從重慶來的,有從四川來的。我哥哥看那些人巴不得他們父子打起來,沒一點勸架的意思,就捂著受傷流血的肩膀趕快溜了。

那天晚上我哥哥躺在山上的一個岩洞裏,嗚嗚地哭了一場。天氣很冷,他決定還是到野羊尖鮑家去,去候早霞。他懷揣著五千塊錢,是準備回來與早霞辦喜事的,這錢帶在身上,像一缽開水,讓他很不自在,生怕碰到了打劫的,就是不怕死豁出去了,自己身上沒有家夥,對付不了別人,錢搶走了不說,說不定還會賠一條命去。

他不想死,我哥哥。還沒有到非死不可的地步。這一步是很難達到的。在煤礦裏三年,每一天都是在地獄裏煎熬,現在青天白日,更沒有理由去死。我哥哥撿了根粗大的棍子,摸夜路上了野羊尖。還好,還沒碰上壞人和野獸,跟鮑家父親擠了一夜。第二天,早霞又來了。

再回過頭來說這一夜。這一夜也是煎熬。

晚霞的號叫聲那是相當瘮人的,如果隻是與她在一起,你一定會嚇個半死。在這荒山野嶺,一個年輕女子的慘痛聲音忽高忽低,忽大忽小,忽亮忽啞,你怎麼也睡不著的。如果要說有鬼的話,這女子就是鬼,活鬼。可另一頭的她爹卻睡得相當瓷實,呼嚕像深沉的林吼,非常的有節律。我哥哥爬起來,幫晚霞揉肚腹,給她糖水喝。他看著這個瞎子,這個未來的弟媳,心亂如麻。他找到她爹的煙葉點燃了一鍋,吸得嗆咳不已,又撥燃火塘裏的火,坐在火邊望著柴棍在火裏燃燒,發出好聽的聲音。他想,就是為了弟弟,也要把她送到醫院去醫治,不然弟弟回來會怪罪我的。這五千塊錢也沒啥用了,如果投給晚霞,治得稍好一點,讓早霞感動一下,回心轉意,日子還是不錯的,我不在乎她跟誰結過婚。在神龕上麵的相框裏,有早霞和晚霞的照片。那個紮著辮子的、圍著圍巾的、被照相館的強光照得小了一圈的早霞,就是他心中的仙女,認定了的老婆。他還無法接受這個現實,早霞成了他人婦的現實。他還抱著一線傻乎乎的希望,一切都會回到過去。

“應該給她治。”我哥哥對早霞說。我哥哥突然從懷裏拿出那一個用煤礦的信封裝的五千塊錢,放到桌子上,同時扣著衣扣說:

“這些錢總能治治的。”

他拿這些錢出來的時候,早霞看見了他的每個手指甲周圍還有無法洗去的煤跡,指殼肥厚怪異。他的鼻子兩邊也烏黑。早霞不同意,早霞說那是花冤枉錢,謝謝你的好意。這錢我們鮑家不會要你的。她還說我沒欠你們的,沒收過你們羊家的半分彩禮。這很對,可我哥哥鐵了心。越是這樣推辭越讓我哥哥堅定了決心。錢就這麼定了,下一步就是行動。他背上晚霞,就這麼背上了晚霞,往山穀裏走去。

也許是絕望吧。我想。我哥哥那時一定是絕望,三年等來的絕望。不過他這樣想,三年前早霞晚霞都像照片中一樣水靈,像兩棵鮮嫩的白菜,一碰就碎。可現在呢,一個嫁了個長輩,一個殘敗了。——神農山區的妮子們可一個個都是水靈靈的,水好,皮膚就好,然而走出去,什麼也沒換回,卻換來了一身殘敗;外頭就是殘敗你身子的啊!我哥哥背著晚霞,背著一個腐臭的身子,一步步的,哥哥背著她往縣城走去。

景色是依人的心情而出現的,或者說什麼樣的心境就有什麼樣的景色。落羊山穀的霧上來之後,就是雨下過了。這兒的植物綠汪汪的,茶阪上,滿是那種給人營養的奇特芬芳,仿佛死在這裏也可以。牛踏著方步向山岡上走去,咖啡紅的身子平穩如船。趕牛人和他的牛,被初升的太陽拖著長長一線,一直拉下山穀去。雲彩像一群在草原上散步的白色大象。我哥哥的心情,隨著一股燒磚窯的白煙,優美地上升。這一切,因為他的旁邊,還走著早霞。

群山像藍色的波浪凝固在遠方。

我哥哥心甘情願地背著。因為伏在我哥哥的背上,加上這廣闊的山穀有春風滋養,芬芳撲鼻,空氣裏有著撐胸擴肺的活力素,晚霞安靜多了,人也有了一種山野的輕鬆。

“大雙哥哥,我們真是到縣城去嗎?”晚霞問。

“我們正是,”哥哥答,“正是往縣城走的。”

“我們正是往和尚岩和黑鬆峽走嗎?”

“我們正是往和尚岩和黑鬆峽那兒走的。”我哥哥說。

“這樣就會近些。”哥哥說。

“姐姐,是這樣嗎?”

“正是這樣。”早霞答道。

太陽像一盆沸騰的鐵水升上了天空,一隻鷹像一片黑煞煞的樹葉被氣流卷上天空,土地在翻騰著身子,萬物在心底裏放聲歌唱。

太陽一定是很紅的,光也很紅,不然晚霞不會說出如下的話來——

“大雙哥哥,如果我死了,就讓小雙送一件紅毛衣我上路啊!……大雙哥哥,小雙一定不知道我病成這個樣子了,好醜。千萬別告訴他啊!我死了也別告訴他,就搭信給他說,我想穿一件紅毛衣去看他……”

我哥哥大雙流著淚,回答著她的話。早霞在一旁也不停地抹著眼睛,並用手帕堵住嘴,怕哭出聲來。

“可是我要回去。”早霞說。她拿開那堵嘴的手帕。

“你不能離開晚霞。”我哥說。

“她總是要死的。”早霞說。

那時他們坐在石頭上,晚霞在一邊躺著。

怎麼勸,早霞也要回去,因為沒給老艾說。

“他一定會抓住我們一頓好打,說我們私奔了的。”早霞說。

“莫非他就總是害人嗎?”

“反正他也不會成全別人,除了他自己。”

“警察的心都這麼嗎?”

“有幾個像他這樣。”

“那你為什麼還要跟他呢?”

“不跟他跟你,你也會打我,會一輩子不原諒我。”

“你怎麼知道?”

“天底下的男人不就是為那一下子戳出女人的鮮血來嗎?”

“我不,還是跟我吧早霞,我會原諒你的,我回來就是要跟你結婚的,我盼了三年,當牛做馬賺了三年錢,就是為了和你成個家,過一輩子的。現在我什麼都沒有了,你就這麼狠心丟下我,讓我成個光棍嗎?”

“你會原諒我跟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睡了?——假如你什麼也不知道,假如我沒有答應跟老艾結婚,把那一夜他強迫我的事馬虎眼打過去了……”

“我會!我保證會!”

“胡扯。讓我回去吧,大雙,我現在是別人的人了,有我的家,不能跟你一起去縣城。”

“是跟晚霞一起。”

“她就是具死屍,饒了我吧,大雙,我對不起你!……”早霞朝我哥哥跪了下來。

“我不會放你走的,”我哥哥說,“為了晚霞。”

他們繼續往山穀裏走。

腳步是機械向前邁動的。他們走得很快。應該是他,我哥哥。如果這麼走,要三至四天才能走到縣城。我哥哥不知道下一步怎麼辦,他認為隻有走,隻有不停地走,才能把早霞拉到身邊,隻有背著晚霞,早霞才會跟他走。

如果說這叫綁架的話,這也可以說叫綁架。把她綁在一個垂死病人的身上,讓他們三人同歸於盡。——這樣就漸漸清晰了:綁架,或者同歸於盡。

我哥哥過去是一個十分軟弱的人,在家裏都讓著我八分,在哪兒都是忍氣吞聲的。可是三年的煤礦生活,當今天他站在早霞的麵前,他掩飾了他一切的過去,一切的可憐,而是表現出他堅硬、霸扈、不容抗辯的陌生一麵。這是煤給他的,地下三百米深的礦洞煎熬給他的,可以稱這為蒼涼。

太陽漸漸地往西山滑去,山穀的陰影正在擴大。他們正在向一個山洞爬去,早霞突然哭喊起來:

“我作算回不去了!”

我哥哥沒有搭理她。他無法搭理,不好搭理。這時早霞又哭喊道:

“我算完了!完蛋了!”

“他又能把你怎樣?莫非你就沒一點自由嗎?莫非給你妹妹治病他也不行?”

他們進到一個山洞,電閃雷鳴,天要變了。接著天像鍋底一樣黑起來,雨就從林子深處向這邊卷過來,風雨如磐。

好在洞裏還有一些采藥人來不及燒完的柴,我哥哥把柴攏成一堆,點燃了火。

沒有吃的,早霞去洞口接了些雨水自己喝了,再給晚霞喝。

“這樣,還不到縣城,晚霞就給凍死了,”早霞說,“她會死得更快。”

“那你回去吧。”我哥哥對她說。

“還回哪兒去?這晏的天,這大的雨回哪兒去?你讓我摔死,喂野牲口啵?”

有時候人是認命的。讓一個女人認命,其實很簡單,隻要你橫蠻一點,隻要你不顧一切。女人畢竟隻是女人。這樣他就有些心疼早霞和晚霞。這麼冷的天,我把她們弄出來做啥哩?我這不是害了她們麼?我為什麼要這樣?

沒有小柴,隻有燒不燃的大柴濕柴,洞子裏彌漫著令人窒息的、催人淚下的柴煙。我哥哥想給她們去弄點吃的,或找一些幹柴,看來這都不可能了。洞外是昏天黑地的雨,雷暴變得愈來愈激烈,金鉤閃電在到處撕裂著天空,天空碎了。晚霞因為驚嚇,又冷又餓,發出了被超強淩辱掐扼的嘶叫聲:“哎呀!哎呀!哎——呀!……”——這洞裏有鬼!

兩個好人不知道把病人怎麼辦,況且他們早已精疲力竭,頭昏眼花。在驚雷聲中,傳來了隱隱的野獸的吼叫,嗥叫。

兩個好人——我哥和早霞恐悚地你看我,我看你。早霞還保持了她的矜持,總像個陌生人一樣地與我哥哥保持著一種令人壓抑的距離。可洞外林子裏的野獸聲十分頑固地在周圍遊來蕩去,可能是在大聲抗議這暴雨把它們的洞巢給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