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須有火星,我哥哥就跪下來拚命地吹火,嘴都吹酸了,早霞也知道眼前的危險,也接著去吹。終於,火又恍恍惚惚地燃了起來。火能退獸。可沒兩下,又熄了,又變成了一縷青煙和更深的黑暗。
在黑暗中晚霞爆發出了空前的哭嗥聲,聲音穿出洞口,刺進森林裏。早霞不顧一切地撲過去,去捫她的嘴。——不能哭叫啊,哭叫引來了野牲口我們就完蛋了啊!
我哥哥知道她是去捫晚霞的嘴,接著就聽見晚霞那憋氣難受的嗚嗚聲,又聽見晚霞在地上四肢踢蹬,我哥哥撳燃打火機去看,早霞死死地捂著晚霞的嘴,眼裏是竭盡全力的惶恐。那晚霞已被她姐姐捂壓得沒氣了,臉已經成了紫色,像貼了一層茄子皮。我哥哥去拉早霞,說:“使不得!住手!放開她!”可早霞就是不放,像按著一個壞人似的。就這樣兩個人你扯我拉。一個驚天炸雷在洞外打響了,一團火騰的衝進洞來,早霞這才放開晚霞,撲到我哥哥懷裏,過了一會,才聽見晚霞的嘴裏吐出來一口氣。
雷聲偃息了。我哥哥因為太疲倦,就靠在洞壁上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發現沒有了早霞。可是她的一件衣裳蓋在晚霞身上。我哥哥走出洞去,分明看到有一串濕漉漉的腳印,正往山下的密林而去。
五
我哥哥欲哭無淚。他站在石頭上,望著雷雨後格外清新的山穀,視野極其開闊,可以看得到鎮子上的橋,擱在落羊溪上。蜿蜒的河水像一條銀鱗閃閃的長蛇,遊入目力所不及的地方,變成一片雲霧。
晚霞在洞裏呻喚著。他不可能把一個活人甩在荒野,讓野獸啃吃,或是讓她饑渴而死。況且這個人現在急切需要診治,而且是他堅持要背出來,要去縣城醫院的。
現在晚霞成了他所有的負擔。
“如果這麼狠心,扔下了自己的親妹妹……幸好沒讓這樣的女人成為我老婆,否則的話,我生了病她不一樣也把我扔掉了?老天爺長了眼睛!……”他慶幸著自言自語地說。
他背起了晚霞,重又背起了晚霞。他說:
“陰差陽錯呀,陰差陽錯,讓她跟別的男的去,讓老艾……惡人自有惡人磨……”
他一路走一路嘀咕。
去往縣城的路是如此的漫長和險峻。路上碰到了一對去縣城照婚紗照去的山穀男女,每個人都穿著套裝,容光煥發。
“這是我妹妹,我陪她去看病去的。”我哥哥這樣介紹說。
那兩個幸福的人將食物分出來給他們吃,那個男的並且脫掉了套裝換我哥哥背。男的是個瘦高個,脖子很長,頭發曲卷,女的卻水靈豐滿,身材適中,極有看相。有時,她的動作極像早霞,這使我哥哥的目光總會忍不住在她身上多停留片刻。他們是石硯村的。男的給我哥哥說,到縣城裏照了相背回來可不簡單,婚紗照大概有這麼大,還是玻璃。他比劃著。我哥哥問到價錢,男的說,要兩百塊錢左右,貴是貴點,但一生就隻一次。我哥哥說,你老婆這麼漂亮,應該照幾張好相。女的說,他還說我配不上他喲。男的就說湊合著過吧,漂亮也當不得飯吃。
“往黑鬆峽走,可有豹子。”女的說。
“我們四個一起,不會怕的。”我哥哥說。
路十分地險陡。兩個男人費了好大的勁,才把晚霞抬過一個“魚脊背”。那個即將的新娘自己走。
晚霞昏昏沉沉地在兩個男人背上換來換去,頭腦已不是很清醒,隻是一路哼哼著。兩男兩女的身影,在這沉密的森林中轉來轉去,上上下下。
這一天晚上,豹子的叫聲異常清晰。
我哥哥守著晚霞,把衣裳全給她蓋上了。那一對新人依偎著睡在一起。在火光中,那女孩的臉越看越像早霞。多麼甜蜜安寧的一對。人這一輩子沒有事最好,就像他們,什麼事都沒發生,就叫幸福。他聽著那對幸福男女的酣聲,望著垂死掙紮的晚霞,心想著早霞會不會良心發現,追來與他一同行走呢?莫非她就真狠心不要這個妹妹了?
鬆林中的月亮正在像一隻氣球往上浮升,山岡上傳來了麂子的憂傷的呼喚。麂子的叫聲總像一些喚母親回家的聲音,十分稚化,喉嚨窄嫩嫩的。娃娃雞也在哭叫,也像柔弱的娃子。好像這個世界有許多孤兒在黑夜裏迷失了一樣。沒有什麼凶狠的東西在這個春夜行走,除了一兩聲粗壯野蠻的豹吼。很可能是因為它們在爭奪母豹吧。
他想著早霞,我哥哥。他渾身疼痛地想著早霞,如果她也依偎在我懷裏,交頸而眠,寒冷是不算什麼的。可現在很冷。奶奶還沒有吃的,臥床不起。我這是不是忒自私?我這麼做,莫非真是想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不過就是想做給早霞和她們的爹看,懷著卑鄙可憐的希望想讓她心回意轉……
半夜時分,晚霞凍醒了,也清醒了許多。她問我哥哥:
“我們還是去縣城?我還有救嗎?”
“你會有救的。”我哥哥說。
“你一定會好的。”那兩個被吵醒的男女也說。
“可我的姐姐去了哪兒呢?”晚霞這麼問,睜著坍塌的眼睛問。
“我就是你姐妹。”那個女人說,用手摸了摸晚霞隻剩下骨頭的臉。我哥哥看見那個善良的妮子——未來的新娘哭了起來。
月亮像一麵金黃色的旗幟掛在了天空,在碧海似的天上飄著。未來的新娘安撫著晚霞,拍著她的背讓她睡去,兩個男人睡不著,就抽著煙說著話兒。我哥哥問他家裏種了幾畝地,那男的說,有六畝地,我們那兒山高些,三月底才下的苞穀種,用薄膜。鄂玉2號能耐旱,忒好。另外的三畝種了黨參——那地正在東南向,天生是種黨參的,現在又不交農業稅了,種啥都自己得。“可黨參也要肥要水啊。”我哥哥說。那男的就說他們村領導是做事的人,專門引了山上的泉水,每塊田都可滿灌,水是不愁的。“現在‘房黨’(房縣黨參)也用大棚栽培了,我家兩個大棚。”那男的說。女的插過來話道:“明年就要搞到四個。”男的說:“明年就要添口了,不發展不行了。”女的說:“咱還沒嫁過去呢,你就曉得添口?大言不慚!”男的嘿嘿笑說:“遲早不是咱的人,婚紗照都要照了,你還敢嫁別的男人。”後來兩個男人又討論黨參怎麼烘幹能得原色(白黃)佳品,不知不覺,天就亮了。
他們繼續行走。
依然是兩個男人輪流背著。就像老話說的,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朝旦福禍。在過另一個“鯽魚背”時,已經把晚霞都背過去了,可那個未來的新娘子卻一步沒踩穩,掉下了懸崖。
人是死了。好在翻過了鯽魚背就是一個小村莊,有幾戶人家。喊來村民大家到崖底把那個女的背了上來,男的哭得幾次閉了氣。我哥哥和那個男的各出了二十五元錢,雇了匹騾子,配了兩個籮筐,一邊裝死了的那個準新娘,一邊裝沒死的晚霞。
穿過三十裏黑鬆峽,再走四十裏雷刺爪子灣,才到了縣城。到了縣城,先把晚霞放在縣醫院門口,那男的就說:大哥,我直接去火葬場了,這照婚紗攝影的錢想必是能火化一個人的。這可憐的未來的新郎在縣城的街頭找了兩塊大灰磚放進另一邊筐裏,問清了火葬場的方向,就趕著騾子走了。牽騾子的人在前頭,他跟在騾子的屁股後頭。望著那個善良的男人,我哥哥一句話也沒說。那男的後來又回過頭說了一聲:
“大哥,她娘家人以後若問起來,你可作個證啊!”
我哥哥終於說:
“我老婆也等於是死了,她跟艾滋病結婚了——就是她姐姐!”
他馱著晚霞。我哥哥站在縣城的大街上,他感到他背著的不是別人,而是思緒紛亂一團亂麻的自己。
六
晚霞是到醫院的第五天死的。
一路的顛簸,驚嚇和風寒,晚霞又患上了肺炎,這樣的人哪經受得起如此蹂躪。在輸液的時候,不聲不響地就死了。我哥哥看著滴液不動了,就去摸晚霞的手,手冰涼,再看人,已經沒氣了。我哥哥想可能是他害死了她。可安安靜靜死在醫院裏,也比疼死在那野羊尖的屋子裏好,至少,這種死會受到關注。那麼多醫生、護士和護工會說:這個人死了,這一床死了。還有化妝的人,還有火葬工,都會關注這個人。不聲不響的死去是最沒有味道的。
那個化妝的老頭把她畫得很好,很健康,塗了胭脂。那個老頭都說,按現在城裏人以瘦為美的標準,這妮子是個大美人。
我哥哥去縣公安局,終於找到了野羊尖派出所的電話。到第三天,他在太平間的門口,等來了艾所長和早霞。
艾所長誇獎他:
“你可是個活雷鋒。”
我哥哥指著冷凍櫃子裏的人說:
“她可是我弟弟的女朋友,我的弟媳婦!”
一句話義正辭嚴,不多不少,恰到好處,弄得艾所長一臉無奈,隻好去縣公安局叫車,還讓縣局辦公室送來了一個大大的誇張的花圈,極盡奢華。花圈的白色挽帶上還寫上了晚霞的全名,後麵還加上了“同誌”二字,另一邊則寫著“縣公安局全體幹警敬挽”。後來艾所長又自己掏錢買來了一個同樣的花圈,這次寫的是“落羊鄉派出所敬挽”。後來他打電話,又叫來了一個送花圈的歪嘴歪牙的人,上寫“落羊鄉個體工商協會敬挽”。我哥哥代表他的弟弟也就是我,到商場給晚霞買了一件紅毛衣,了卻了晚霞生前的一樁願望。晚霞穿著紅毛衣進了火化爐。過了兩個小時,我哥和早霞等到了冒著熱氣的晚霞的骨灰。早霞用一個鋁皮勺往骨灰盒裏盛著骨灰說:“人真是沒一點意思,到頭來就這把骨渣子。”我哥哥說:“你很有意思啊,所長的夫人。”早霞說:“最後還不就是一把骨渣子嗎,大雙,看遠些,找個好的去。”我哥哥說:“我就要你這把骨渣子。”早霞嘰嘰一笑,裝好了骨灰,蓋上蓋子,站起來說:
“好了,終於不叫喚了,我妹妹也不會再麻煩你了。我代她感謝你。”
“我們哥倆一個也沒得到你們姊妹倆。”
早霞掐了我哥哥一下,又把他的手捏了一下。
他們把晚霞的骨灰盒放到我哥哥住的醫院招待所,老艾到縣局接受宴請或者請局長去了,早霞就說埋到那山上去算了。她指了指窗外的山坡。我哥哥說為什麼?早霞說老艾不同意帶這個東西一路回去,這怎麼都晦氣。我哥哥就說,我把她背來的,我把她弄回去算了,弄到野羊尖,讓你爹看看再埋下。
“這怎麼行啊大雙!”早霞叫起來,“大雙你是個好人!過去我咋沒發現!……”就一把掀開自己的上衣,痛哭流涕道,“你看,全是老艾燙的疤,那天晚上沒回去,他打死我要我承認是與你睡覺了的。”
我哥哥看著早霞捋起的胸前,果然不少的新疤,像剛剛燙的,用煙頭燙的。他又想到秀三姑身上。早霞白爽爽的胸乳,錯落有致,該紅的地方櫻桃果般紅,該白的地方香瓜般白,乳暈一大塊又是紫檀般紫。我哥就握住了那乳房,就把頭埋下去,就去吃。早霞這時突然熱力起來,嘰嘰哇哇地快速脫掉上衣,又給我哥解上衣,又脫鞋、襪子、褲子。我哥哥與早霞狠狠地做了一回,還做了幾個新奇的動作。做完後,早霞汗流浹背,說:“大雙,你做過啊!”我哥哥說:“我這是第一次,把童男身給你了。”早霞說:“鬼信,你這麼多動作,比老艾的都多。”我哥哥說:“是在煤礦看錄相看的。”早霞又掐了我哥哥一把,說:“在我身上搞實習啊。”我哥哥想,終於讓老艾戴了綠帽子,我搞了他的老婆!
他們做男女之事的時候,晚霞的骨灰盒就在枕頭旁,似乎還散發著悠悠的熱氣。之後商量了把晚霞抱回去的事,老艾就來了。
我哥哥因為有了強烈的也短暫的身心愉悅,就涎皮起來,就把他的憤恨表露出來,就喊他:
“艾叔。”
“叫我所長。”
“晚霞我抱回去了,就不嚇煞你了。”
“我已經做到仁至義盡。晚霞的錢是誰要回來的你知道嗎?這麼多大花圈不是我老艾的麵子……”
每當我哥哥想說話早霞就去攔,叫著大雙,她怕大雙一時被興奮衝昏了頭腦,說出剛才的事來,或者流露出來,老艾是個老鄉警,很精明。
“你憑什麼要打早霞?啊?”
“大雙!大雙,你放什麼屁!……”早霞拉大雙。
“我打過她嗎?她給你說的?”
“我沒說,沒說,大雙你別瞎說啊!”早霞急得快哭起來。
“就算打了,她是我老婆,你還會管閑事咧。”
“她是你幹女兒,你是她幹爹,長一輩。”
“嗬嗬,老牛啃嫩草嘛。你到我這個年紀了也有這個想法——這是人性的弱點嘛。”
“你無恥!”
“我不跟你說。”
“你無恥!”
“我不跟一個毛頭娃子說,我是有身份的人。”
“無恥的幹爹啊!你可是我的叔啊,我們的叔啊!”
“大雙,你莫煩了我。”
“你想怎樣,叔叔?你已經把我弄煩了,把我逼到沒有退路了,把我家逼到沒有退路了。我爹是可憐秀三姑,收留她住了一夜,你就說捉奸把我爹他們捆起來,你就有由頭把秀三姑一腳蹬出門去,好娶早霞,我爹也沒臉回村了,並且說我們哥倆死了,你霸占了我女朋友,讓村裏收了我們家的田地。你要還回我們家的那兩畝多地來!”
“你怪人不知理哩,摸錯了碼頭。村裏收你家地的事你找村長去,找我呀?你莫弄煩我……早霞又不是我搶的親,你真莫惹我……”
“我們沒有死,你說我們死了……”
“又不是我傳出來的,你真是……”
“你就死了,”這時早霞躥出來說,“大雙你不就死了麼?跟你弟弟小雙一起死了!不死三年咋沒個音訊?咱山穀在外頭煤窯裏死那多人,你們咋就沒死呢?死了!你就是死了!沒下你的戶口就是好事,按規定兩年失蹤就要下戶口,別說收田,我們老艾沒下你戶口就不錯了!……”
早霞怎麼啦?她瘋狂地給老艾幫腔,剛才招待所發生的事沒有嗎?她指著大雙,臉漲得通紅,好像眼睛太用力說話都脹出淚來了。
“你就是死了,你以為你沒死啊!……”
七
我哥哥抱著晚霞的骨灰盒,被早霞的一頓猛喝給逼退走了。他隻得離開他們。他不理解早霞為什麼這樣要咒他死。我哥哥恨不得找個地方大哭一場。他流著淚在大街上走著,在縣城陌生的街頭走著。他看著手上的骨灰盒,心裏對晚霞說:“她瘋了,你姐姐她咒我死呢……”
“可我什麼也沒有了,”他給晚霞說,“弟妹,就你這麼陪我了。”
我哥哥想,再這麼原路走我也會死掉的,我不能死。他想起招待所,想起早霞的那句話:“在我身上搞實習啊。”這句話給他不想死的所有理由。他決定坐班車先去巴東,再從巴東走回落羊山穀,這樣雖說要坐兩天車,花去不少的車費,但會繞過黑鬆峽和雷刺爪子灣噩夢一樣的行程,縣裏電視也在播,說黑鬆峽豹子傷人的事。
買了一張車票,在車上竟然碰到了那個好心的石硯村的男娃子,也捧著一個骨灰盒,可身邊卻有一張大大的婚紗照,還是彩色的。我哥哥心裏一驚,以為不是在人間,糊塗了一瞬,那男的才說出原委:是用他們隨身帶的一張舊照片在電腦上合成的。
“就兩張臉是我們的,身子和衣裳都是別人的。”那人說。
我哥哥看著那張電腦合成的婚紗照,淚水又一次滾滾而出。這是一對多麼善良的男女啊,可是險惡的山路生生拆散了他們還沒開始的幸福。我也被生生拆散了,也是還沒開始。可是早霞有些淫蕩的話“你在我身上……”這句話時常在他快絕望的時候冒出來,給了他一絲天高地闊般的幸福感。
到了巴東,我哥哥突然想起四呆,他就去碼頭上找四呆。他恨四呆哩。他捧著骨灰盒找到了四呆。四呆滿身的磷礦粉,跟在煤窯裏的我哥哥沒什麼兩樣,隻不過一個是黑的,一個是白的。四呆拍著身上白色的磷礦粉,指著我哥哥手上的那盒子問:
“你這是幹什麼?哪個的?”
我哥說是晚霞的。
“晚霞的送我這裏來幹什麼?”
我哥說:“我是大雙。”
四呆說:“你甭說鬼話,你已經死了,我不跟死人說話。”
我哥說:“胡說,我不好好活著麼。晚上我請你吃白酥肉。”
巴東的碼頭上,一入夜,便有許多賣鹵菜喝酒的人,鹵菜又以涼拌的白酥肉最入口,有辣椒、蒜子、生薑、醬油和醋。辣子醬、醬油盡管放,隨自己口味。等坐在了人家的桌子上,等拌得有紅是白的白酥肉端上桌子來了,四呆還在說:“我不跟死人說話,也不跟死人吃白酥肉。”
“我敬你三杯,我先喝了。”我哥哥說。他喝掉了三杯苞穀酒,又倒了一杯放到晚霞的骨灰盒麵前:
“我再敬晚霞一杯。”
“晚霞不是早霞,我曉得你是為早霞來找我的。”
我哥呼的一下站起來,一盤白酥肉就朝四呆砸去,然後一把掀翻了桌子,連晚霞的骨灰盒也砸開了,骨灰散落了一地。
“你把我害得好慘。”我哥哥說。
四呆的臉上貼著些醬油和蒜子,額角正在往外滲著血。我哥哥砸過之後氣消了,就去地上拾掇晚霞的骨灰。四呆也蹲下去,幫我哥哥拾掇骨灰。
後來他們坐在長江邊上,抽著煙,說著話。
我哥哥說:“你他媽的東不找西不找,高不找矮不找,為啥偏偏找上我的女友呢?”
四呆說:“美女人人愛嘛。”
“可那是名花有主了。”我哥哥說。
“大不了是個遺孀,”四呆說,“就是傳你和小雙都死了嘛,去煤礦的有幾個能回來?你們又不給音訊,連你爹也不知道你們死活。”
我哥哥說:“就是死了,也要家裏去收死亡費二十萬哪。”
四呆說:“現在的礦主哪個不黑心?好多失蹤的不稀奇。”
我哥哥說:“咱村裏又沒電話。”
四呆說:“你媽的要是真愛早霞連封信也不寫?”
我哥哥說:“可去年春上我爹去我還搭了封信回來的,早霞也搭了口信去。隻因我爹不是個東西,誆了我。”
四呆說:“你還是不愛早霞,愛她不一天一封信嗎?”
我哥哥說:“早霞再怎麼瞧不上我,也應該更瞧不上你,你四呆不屙泡尿照照,長得歪歪扭扭,翹七塌八的,也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四呆說:“我怎麼了,哪樁比你不強?是如今我那艾滋老叔說我向早霞耍流氓,抓了我。我當初是副場長了,畢家山藥材場脫貧致富第二帶頭人,新農村建設的積極分子,和諧社會的先進典型,隻是現在有家不得歸,三個大棚的黨參也便宜兌給別人了,嗚嘿嘿……”四呆說到這裏哭了起來。
我哥哥就勸他。四呆說:“女人是禍水,女人是禍水,我信了這古話了。可是再怎麼她也瞧不上老艾滋叔啦,還不是看人家是所長……”
我哥哥本來想把前兩天在招待所的秘密說出來的,幸福有時極想說出來給他人分享。可我哥哥還是沒說。我哥哥卻說了另一個問題:
“是不是男人都想搞跟自己女兒一般大的女人?”
“那是畜生。”
“是不是都想搞幹女兒呢?”
“隻有你到時認一個幹女兒了你才知道。”
四呆又問:“你打算怎麼辦呢?你準備捧著你弟妹的骨灰盒往哪兒走?落羊山穀莫非還有哪個姑娘等著你?”
“早霞是我的!早霞肯定是我的,誰都別想!”他說。我哥哥說。他信心十足地說。他從來都沒有像今天這麼有信心。當信心上來的時候,所有的晦暗都一掃而去。
八
我哥哥到了野羊尖,找鮑家父親要了一把鐵鍬,把晚霞埋在了那棵櫻桃樹下。然後,他回到了羊家村,剩餘的事情就是睡覺。奶奶還活著,得虧了左鄰右舍的照顧。特別是梁毛子。他給我哥哥說,他還為羊家的老奶奶做過一頓毛野雞蛋吃。奶奶證實了這件事。梁毛子說,他看見刺叢裏野雞咕咕地叫著,去撲雞,沒有撲著,卻撿回了一窩毛野雞蛋,有十幾枚,全是綠殼蛋。“春天了,它在孵兒哩。”
春天了,夜晚的山裏到處傳來野牲口們求偶的呼喚,有帶蹄子的,有帶爪子的;有圓毛的,有扁毛的;大的,小的……
春天了,晴爽的麗日,薅草的隊伍上了坡,山裏的人興互助薅草,可以輪流在人家裏吃飯喝酒,人多鬧得歡,薅得快。我哥哥往田坡上走去時,聽到了那片田裏早唱開了薅草歌:
清早起來霧沉沉/敲鑼打鼓出了門/歌郎歌妹把路引/來到山上紮大營/
一請東山弟兄們/來到東坡紮大營/要把雜草鋤幹淨/看到苞穀長成林……
聽著那叮哩咣啷的鑼鼓聲,我哥哥遠遠地站著。薅草的人一字排開,向前揮鋤,鋤頭的刃口在陽光下閃爍著,像照相機的閃光燈。
我哥哥走到自家的田頭,梁毛子趕快給他遞來了香煙,說:
“我給村長說不要你的地,村長說我說了不算。說你們兄弟三年沒回來,還有你爹。三年前你媽死了,你爹瘋了,你跟小雙走了,地就撂荒了。那年還興農業稅,你們有幾百塊錢沒交哩,找人不著,村裏還養著你奶奶……村長說咱這兒人多地少,好地更少,不能荒著……村長說縣裏備了案,改地難辦哩……”
這些他都聽過,這些他找過村長,都聽過,就是不能還田。還說了,讓我哥哥等著,隻有等村裏有人死了再給田你。——跟當初村長給梁毛子說的一樣。咱這山上的老人粗茶淡飯,清心寡欲,又不知山外的事,每天與陽光、森林和雲霧打交道,知情在理、中規中矩地活著,閻王爺沒有任何理由收走他們,所以咱山裏的人個個長壽,等他們死等於是盼地球爆炸,他們一個個都活成精啦。
確實是亂石滾滾,石多土少的山穀。村長也不是故意為難咱。在犬牙交錯的石坡上,隻有一尺寬的土窩,土窩裏也點種了一兩株苞穀或者洋芋(都是有主的地兒)。山上缺的是土,就算我大雙狠下一條心自己開荒,也沒有荒可開,總不能在石頭上種莊稼吧?可我哥又一想,就算把那幾畝地要回來,我一個人種麼?我種了莊稼又是為何呢?——我哥哥看著在田間勞動的成雙成對的男女,不禁搖頭。有了地也沒啥意義了,因為早霞沒有了。
我哥哥睡到第三天,早晨起來,給奶奶的桌子上壓了兩百塊錢,就悄悄出了村子,他去了鎮上。
小鎮座落在落羊溪邊,隻有三四十戶人家,而且差不多是農家。一條過去販鹽的川鄂古道鋪在鎮子中心,可也痕跡模糊,殘缺不全,隻是兩邊的有些古舊門樓的房子,可以看見當年曾有的熱鬧。而如今,也差不多被風雨和蟲子蛀空了,廊簷上堆著亂七八糟的雜物、木柴、幹薯藤、棺材和風車。牛糞正在街心的草叢裏散發著臭味,流水正高高低低地向下遊流去。溪河邊,有些古老的大樹,正在和春天爭奪著形象,枝繁葉茂,造型老辣,大開大合。
就在這樣的一株皂角樹下,就是老艾艾叔派出所長的家。我哥哥記得有一年趕集,與媽一起在秀三姑家喝過一杯茶。秀三姑當年是這家的主人,如今是早霞。我哥哥從尚未漲水的河溪蹚過去,沿著老樹根爬上坡,就有一個老青磚粉牆的後院。狗朝他瘋狂地咬著。他等待著,沒聽到人喝斥狗。他用石頭砸狗,狗怕了,嗚嗚地舔著傷腿進入一條籬笆小路。
他接著就在屋子裏看到了早霞。他無法與早霞聯絡,怕屋子裏有老艾,就學夜鳥叫。沒有發現其他人,或許老艾已經睡了?早霞躺在沙發椅上,一動不動,蜷成一團,並且時不時聽見她嘴裏發出哼哼聲。
“霞!……早霞!……”他壓低聲音叫。
早霞終於有了反應,撐起肘子,抬起頭來,朝後窗看。
“哪個?”
我哥哥是作好了跑的準備的,後山的路他熟。他白天在一家農民家門口偷了一把柴刀,別在腰裏,就有了底氣。那把刀約有一尺長,又厚又沉手。
後門正待打開。門栓拉開了半截,早霞知道了是誰,聲音很小但很嚴厲窘迫地說:
“你還不走!”
可我哥哥那時什麼也顧不得,硬是生生頂開了門,然後,在昏暗裏,一把抱住了早霞。
“我身上疼!”早霞死勁捶打我哥,並把他往外推,我哥哥雖放鬆了雙手的勁兒,但還是攬著他,問她“是怎麼了”。
可早霞不說,我哥把手伸進她毛衣裏按著的某地方,她就“哎喲”叫起來。——那是傷。
“又打了你?”
“你這該死的輕點。還不是為你,還不是為你。你走吧,大雙,我求求你。你不要瞎想了,不可能了!”早霞向我哥求情說。
“為什麼?為什麼不可能?他打了你!為什麼?我是來告訴你我已將晚霞帶回家了,入土為安了……”我哥哥語無倫次。
“謝謝你,大雙,你走吧,不能再添亂了。事情不可再回頭了……”早霞狠狠地把他往外推。
“不!”我哥說,“不,不能,不行。”
“你真的走,大雙,不然我們兩個就死定了!”早霞鐵定了心要把我哥攆走,這確是很危險的,我哥哥那時一定是喪失了理智。
就在兩人拉拉扯扯、推推搡搡時,忽然早霞一聲尖銳的驚叫:“啊!”我哥哥一看,早霞豎起她的手指——正汩汩地冒出鮮血。
“你……”
早霞咬著嘴唇,沒有說話。我哥哥猛然明白了,是藏在腰上的柴刀,劃破了早霞的手指。
“快,我給你包紮!”我哥哥從腰下摘出柴刀,放到地上,把早霞的手指捉住按著。這時早霞看到我哥從兜裏拿出一個手巾來給她包紮,是一個喜鵲梅花圖案的汗巾!就一把奪過去,看看汗巾,又看看我哥,眼裏好不熱切深情!“還在呀!”早霞將那汗巾重塞進我哥的兜裏,從茶幾的抽屜裏尋出了紗布。我哥哥給她包著,他們坐到沙發裏。包好了手指,早霞又掀開衣服,讓我哥哥給她背上擦藥水。早霞已經不避他了,我哥就是這樣一下子激動起來,抱住她,把頭埋在她懷裏,像饑餓的難民見到饃饃,又揉又吃又叫喊:
“霞,我要你,我不能忍著不要你,你是我的,我的!。”
事情狂風暴雨般地發生了,又狂風暴雨般地過去了。他們發現沙發已經搖搖欲墜——這是在兩個人平息之後,冷靜之後,退潮之後。
“我本來渾身就疼,你把我弄疼了,狗日的大雙。”
“我要把你弄死!”
“你跟老艾的心一樣恨呀!”她這時咬了我哥的耳朵一口,神秘地指指房內,“你這是虎口奪食……”
剛才我哥不顧一切地做了,什麼都沒有想。早霞這麼一指,倒讓我哥抽了口冷氣,撿起地上的柴刀,就躡手躡腳地進了房裏去——他以為是老艾喝醉了在沉睡。可房裏沒有人,沒有誰,床是空的。床前的五鬥屜上,放著早霞和老艾的照片,就像一對父女。
“你在嚇我哩。”我哥舒了一口氣捏著早霞的鼻子說。
早霞靠在大雙懷裏,說:“大雙,你是真心愛我?”
我哥說:“那就是假的。”
早霞說:“你究竟是愛我的人,還是愛我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