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望糧山(3 / 3)

他沒說修長城的事!

說是找娘,深山老林找哪門子娘?這人是哪兒的呀?河南口音,或是陝西口音?河南與陝西交界的?商南?新野?

金貴他姐就端來了一碗玉米糝子給他吃。他狼吞虎咽,吃著吃著,望著金貴他姐,就張口喊了一聲:“娘!”

金菊先是一驚,後來就應聲了,不自覺地“噯”了一聲,說:“憨娃,你是憨娃子麼?”

憨娃是她的兒子。

“是憨娃,是憨娃!”大家都說。

大家就交了差,把一個又髒又傻的小夥子交給了金貴的姐姐,上麵來的幹部也就說:“好麼,好麼,認了個娘,這小子有福呀!”

這樣,金菊就撿了個兒子。

餘大滾子對這個來曆不明的傻孫兒可是不答應的,他對村民說:“你們太無恥了,你們養著不行,你們讓她個寡婦養個傻逼,你們好得意。”

爹不讓養,可金菊非要養,她說這就是憨娃,她說你看他笑,跟憨娃一樣的。便把王起山生前的衣裳給他穿,給他絞頭發,要他洗澡。

傻兒不怕餘大滾子,喊他爺爺,傻兒怕金貴,金貴問他吃啥,喝啥,問他喝不喝農藥。金貴的姐就趕金貴滾,金貴不滾,研究著絞了頭發的青春煥發的傻逼,說:“外甥,跟你舅上山薅苦蕎。”

這傻兒就去了,他隻薅草,不薅苦蕎!

傻兒還喜歡一旦,他喊一旦“娘”。這毬人,見了女人就喊娘,有奶便是娘。一旦說:“我不是你娘。”

金貴說:“那他叫你什麼,說呀?”一旦不說,金貴就說了:“叫舅娘。”“舅娘!”“這就對了。”一旦臉紅了。一旦說:“你叫什麼名字呀?”傻兒就笑。

傻兒蹲牆根,端一碗飯,呼呼地吃,不給他搛菜,就不吃菜。金貴的姐給他搛菜,揀好的搛,搛肉,臘肉,把肉都炒給他吃了。傻兒吃完一碗飯,空著碗看金貴的姐姐。金貴的姐姐說:“添去。”傻兒才敢走進廚房,到鍋裏添第二碗。又吃完了,又看金貴的姐姐,又得到指令後,又添。

這傻兒能吃。

傻兒吃後就背上背簍自個兒去割豬草。嘿,他真能割,一個上午一大花背簍,少說一百五十斤,全是上好的豬草,鵝兒腸啦,紅花蓼啦,枸葉啦,水苧麻啦。下午就打柴,一捆捆的柴就碼在金貴姐姐的屋山頭了。卸了柴,抹著鼻涕,指著望糧山高高的霧靄茫茫的山脊,說:“那是俺娘。”

怪不得他愛上山的,他把山也認作娘了。

凡是金菊家男人幹的活,傻兒全幹了,女人幹的活,傻兒幹一半。傻兒像一架機器,悄悄地幹了,不爭吵,不頂嘴,不喊累。傻兒還幫金貴薅草,薅了頭道薅二道。一旦給他量了腳,給他做了一雙燈芯絨麵子的鬆緊鞋,納的鞋底比給金貴納的都厚。傻兒穿上新鞋,幹活更有勁了。

傻兒臉上有了紅色,金貴姐姐的臉上也有了紅色,且胖了。金貴的姐姐對他說:“憨娃,慢慢吃,啊。”又說:“憨娃,那一年你去守苞穀,咋就一走沒回來呢?你玩性好大啊。”還說:“憨娃,莫再走了,莫再離開娘了。”

姐流出了淚。金貴看著這情景,也悄悄地抹了一把淚。他在牆外頭,聽見屋裏叫“娘,娘”。他聽見這親切的叫娘的聲音,他感到心癢癢的,欠欠的。他也想叫上一聲“娘”,叫誰一聲“娘”。叫誰呢?有一天他在山上薅草時,就對群山叫了一聲:“娘!”他猛然叫了一聲,沿著娘當年走去的方向,野馬河、藥棚埡的方向,撕心裂肺地叫了一聲娘。

他想娘了。一旦不在身邊。一旦又躲他了,連小滿都躲他,一旦的父母不同意,說金貴怪裏怪氣的,又受了傷,又窮。小滿也說:“他背不得一百斤重的東西了。”是一旦失口說出來的,說小滿打破,說除非金貴把身上七八顆殘存的鐵砂子取出來。說金貴到時不跟他爹一樣呀,打不死你,把你打跑了,有其父必有其子,等等,不一而足。金貴想到的主要還是窮,沒錢給一旦的父母塞東西,金貴兜裏是空的,爹為半頭豬已經罵他多次了,看見小滿了就呸呸。金貴決定找爹要點錢,給一旦的爹提兩瓶火酒去,還要加一條金蝶的煙。

爹到哪兒去啦?爹鬼鬼祟祟。有一天,金貴看見爹用鉛筆劃在紙煙盒上的一些字——爹識得一些字。這些字是:他碰見過老虎?他跟老熊打架?蛇不咬他?在哪兒過夜?他凍不死?

他在跟蹤傻兒。

他藏在傻兒發現不了的角落,看他幹些什麼?他要解開那些不解之謎。幾天下來,餘大滾子褲子也掛破了,手也掛破了,膝蓋也碰破了。回來,他自言自語地說:

“有一隻烏鴉歇在他肩上,他掏蜂窩舔蜜。他跟山說話:娘啊,娘啊……他砍斷一根藤子,藤子就流出了紅血,像女人的經血……”

餘大滾子示意金貴不要說話,他還沉浸在山上的情景中,他說:“他是個山混子,山魈,哪有一個人在山裏成天鑽不被野牲口吃掉的;他從哪裏來,他到哪裏去?坡上的蕎麥都長成藤子了,今年可邪乎啦。”

“那是因為光照不足。”

可餘大滾子一副大難臨頭的樣子,他說:“村上的老人不多了,你們還不引起警覺。想想今年發生的事吧,這不是巧合。”

這天夜裏三更時,餘大滾子就起了床,偷偷燒了三炷香,並把蒸好的一隻臘蹄子祭給了山神,祈求山王天子大慈大悲,百怪不侵,五穀豐登;十二麻王天子,十二茅花草神,七十二化精邪鬼魅,鬼哭眼之神,黎山老母木精作怪邪王,都一一拜上了。然後,他出了門。

在日近中午霧還未散的時候他回來了,臉上有抓撓過的血痕,且蒼白,頭發零亂,驚恐,他對金貴說:“我把他推下山去了。”

爹要殺人?爹殺了人!他把一個傻兒推下了懸崖!

金貴的腦子裏嗡嗡作響,一片空白,不知道眼前這個人是誰。可是,就在這時,一個渾身血淋淋的人打門口經過,那個血淋淋的人看不到臉和眼睛,隻是手拿鐮刀,背著背簍。

他是傻兒!

“他還活著?”餘大滾子望著那個人,那個人影。

“他快死了。”金貴說。拔腿跑過去追趕傻兒。他聽見他姐一片嘹亮的哭聲:“兒啊,兒啊!”

姐找來了醫生,給傻兒治傷,姐要找她爹餘大滾子算賬。餘大滾子無所畏懼,說:

“我是為了咱們全村,為了咱們這個家。”

“你是個殺人犯!”

“傻兒是七十二化精邪鬼魅。”

“殺人犯!殺人犯!”

醫生給傻兒把了脈,給他敷了許多藥,還開了些草藥:蒼耳草、七葉一枝花、鵝不食,讓金菊采來給她的傻兒子煎湯。

七天以後,傻兒的鼻涕收了。

十天,眼神沒霧了。

十五天,晚上,傻兒猛烈地咳嗽,吐出幾口黑乎乎的痰來,然後倒頭便睡,鼾聲大作。

早晨起來,傻兒揉揉眼睛,扒了一碗飯,金菊給他背簍和鐮刀,像往常一樣,對他說:“去吧,上山會你娘去吧。”

傻兒突然很陌生地看著眼前這個瘦女人,清清楚楚地搖頭說:“那不是俺娘。”

“我呢?”

“俺不認識。”

金菊的腿軟了,他的病好啦,我給他治好啦,可他連我都不認了。

“俺家在內鄉。”他說。那天他還是上山了,可背下來的豬草沒有半簍。

他問金菊說:“大姐,這是哪兒呀?”

金菊告訴他這是神農架。

他說:“我做了一個夢,就到神農架來了麼?”

他就要走了。他說要回去了。金菊不讓他走,說:“憨娃,你又要到哪兒去?”

他說:“俺接娘去。”

金菊淚眼巴娑,給他用梳子梳了個小分頭,給他背簍裏裝上她做的鞋,還有粑粑,還有神農架的香菇、木耳、柿餅。“好走啊,憨娃。”她說。她送傻兒。傻兒沒言語,摔下懸崖時被樹碰出的傷都好了,他不說話,頭也不回地走了。走了老遠,金貴的姐姐還在那兒招手。

姐又剩下了一個人。

這天晚上,金貴夢見了娘。他夢見娘跟一旦一樣,娘講一旦的話,也小小巧巧的不大愛理人,低著頭一個人笑,露出小牙齒,納著鞋底。金貴說:“娘,你到哪兒去了呀?”金貴跟著娘走,好像上了街,街上有許多人,走著走著娘就不見了,擠散了。他到處找娘,後來看到娘從一個門裏鑽出頭來朝他笑,完全是一旦。金貴問她:“你見到我娘了嗎?”一旦拿眼睛鼓他,一旦說:“我不認識你,你是哪個?你是一隻獐子。”金貴看見一旦抽出一把手槍來,就跑。一旦叭叭叭叭地朝他開槍,就是打不著,金貴跑得比獐子還快,後來爬上一棵樹,好高大的一棵樹,樹上結的全是麥子,一穗穗像狼尾,他去抓麥子,老是抓不著,一頭栽下來。金貴醒來了,胸口突突突突地跳,還生疼。

他想娘了。

那一年,他五歲。早晨醒來,不見了媽,媽被內鄉一個來神農架伐木的男人給拐跑了。那個河南伐木工是個駝背,羊鼻子,鴉鵲腿。他在這裏伐木時跟金貴的爹餘大滾子交上了朋友,兩人經常一起幹杯。可伐木工看不慣餘大滾子打老婆,打老婆時就奪餘大滾子手中的劈柴或棒棰,還幫金貴的媽治傷。後來,金貴的媽就跟那人跑了。姐弟倆找餘大滾子要娘時,餘大滾子給了他們一人一拳頭,說:“找你們的娘去,你們都死了,老子才安逸。”

在金貴的記憶中,娘總是在爹的膝蓋下麵,頭發在爹的手裏。可娘是天底下最勤快的女人,不停地做活,不停地補衣裳,納鞋底,剁豬草,做飯,伺候一家人。被打了,打得青了眼睛,腫了嘴,用水洗一把,又去幹活,該幹什麼幹什麼。金貴的記憶被那股米湯漿過的香味兒一直纏繞了許多年;衣裳上的米湯味兒,被子上的米湯味兒。睡在這樣的被子裏,渾身裹著糧食煮過的氣息,豐衣足食的氣息。就是一件補丁衣服,娘也要漿的,穿得那麼挺刮,做人端端直直。娘夜裏被打了,第二天上山薅草,一樣唱她的揚歌,娘的嗓音像溪溝的流水,清澈得如藍天,哪有夜裏被暴打、嘶啞哭過的痕跡呀,娘就是這麼個人,娘高高朗朗地唱著:“吃了中飯揚個歌,不唱揚歌不快活,喝了山中桂花酒,不想唱歌也唱歌。”酒全是爹喝了,娘從沒喝過一杯,娘隻喝涼水。可涼水潤過的苦難的嗓子就是那麼清,就是那麼亮,雲就呼呼地飛舞旋流,狗就搖頭晃腦,村莊變得幽趣無比了,田壟上的麥子比女人都動人了,大白茅在向陽的地方張望著,森林突然變得憂鬱深沉起來……

金貴半夜裏翻箱倒櫃,他終於找到了壓在箱子底下的那五塊錢,是娘臨走時悄悄塞在他的枕頭下的,他從來都沒用,老是聞那錢上的娘的氣息。他現在拿出這五塊錢,又壓在了枕頭下。

他開始磨苦蕎麵。

他把要走的事給姐姐金菊講了,說:“姐,地裏的苦蕎就交給你了。”姐姐恐懼地問:“金貴,你真的看到了天邊的麥子?”金貴說:“姐,我不是去割麥的,我是大人了,我不帶鐮刀去,我是去找娘的。”“哦,”他姐說,“你找娘去,那可好了。”“我見見娘,然後,我掙錢。我掙了錢回來娶一旦。”“金貴,你真的沒有看見天邊的麥子吧?”

金貴說:“我不會死的。”

他背著一袋子炒熟的苦蕎麵最後對姐姐說:“姐你等著我。”

他不想給一旦道別,他賭了一口氣,他會帶錢回來的,不是半頭豬的錢,而是一頭兩頭豬的錢。

“天邊沒有麥子。”他的姐姐反複叮嚀他。

“我知道天邊沒有麥子。”

他沿著娘當年走的路線:八人刨、藥棚埡、迷魂嶺、野馬河……走到望糧山頂時天就徹底地亮了,太陽雄赳赳地從山裏跳出來,把自己弄得響亮無比,森林中的青楓、鐵樺、橡樹都一古腦地鮮活起來,紅枝子、刺泡、火漆果都燃起了它們的灶口,空氣裏漿果的甜味燦爛刺人。

天邊是什麼?麥子!

他閉上眼睛。他背著苦蕎麵。他什麼也不敢看了。他甚至不由自主地往腰裏摸了一把,他想摸鐮刀。麥子跟上我了?

他閉著眼睛走路,走進了峽穀,四圍是山。天空一線,鳥影都沒有。他長長地籲了一口氣。還是看那些令人壓抑的沉重的山壁吧,看河裏的巨石,石上厚厚的蒼苔,看亂水,看峽穀終年彌漫的煙嵐吧;看路吧,看腳下的坡和腿上吸血的山螞蟥吧。

我為什麼早晨就看見了那個東西?那究竟是什麼?誰人能說得清?別人都看見過嗎,隻是都不敢說而已?說出來如果往山外走去就意味著死亡?我沒有說出來,那個東西不會跟著我,我悄悄地走了,現在我就像一次趕集,一次賣臘肉。我走,我倒要真正的看看,那個東西怎麼能征服我!不,我要征服它!

他在走到老河口之前在一個潮濕的山洞裏睡了一覺,第二天感到自己還好好活著(有一個看見麥子的女孩就是凍死在山洞的),他就笑了,握著拳頭,為自己鼓勁。同時卻感到渾身發燙,流鼻涕,還打噴嚏。在公路上行走,就有個騎摩托的年輕人停下車來熱情地同他打招呼了,問他上哪兒去,表示可以帶他一程,不過要酌收點油錢。金貴沒有出過遠門,根本無法辨清人的好壞,有人要他搭車,許是跑載客生意的,那人說出給三十塊錢又(油)錢時,金貴就自然地跟他還了價;他是懂得還價的,還了價,表示你是有過見識的人,他就說出了十塊。那人也沒同他多說,想了想,就爽快答應了:“中,就算你給俺買了包紅塔山的鹽(煙)吃。”那人的話已經明顯不是神農架和神農架周邊(如宜昌和四川)的話了,周圍的風景也不是神農架風景,這種新奇感使金貴來不及細想就有生頭一次爬上了別人的摩托,且坐在後頭,前襠貼著另一個男人的屁股,還要雙手抱男人的腰肢。腳呢,腳找踏腳的地方,等這一切落實之後,聽那摩托發動並行走之後,他更無所想了,那人把他帶到外國去帶到地獄去也是那人的自由了。金貴還來不及恐懼,因為坐在上麵飛奔在道路上的感覺處處都是新鮮有味的,風在身邊呼呼吹,風噎著喉嚨,完全不像坐汽車或手扶拖拉機。況且他還發著高燒,他想早一點到老河口,然後……

那人雖開著車,盯著前麵的路況,還跟金貴說著話。那人說你到老河口去做啥,金貴扯了個謊說找他叔叔,說叔叔在老河口工作,那人問他是哪兒的,他就說他是房縣的。過了穀城縣城,天就完全黑了。金貴感到徹骨的寒冷,風吹得他快成一塊冰了。他想說要那個人停下他加一件衣服,但那人打著燈沉默了,他也不好意思開口了。就這麼,他可憐巴巴地坐在後頭,路不好,顛得他上氣不接下氣,肝膽欲墜,迷迷糊糊的當兒,車停了,車一歪那人就要他下來。

他慌裏慌張從混沌中下來,那人就向他亮出了一把白晃晃的匕首,在前燈的模糊光影裏,那人極橫蠻地命令他道:“把錢全部拿出來!”又說:“不然俺殺死呢(你)!”

金貴就明白是咋回事了,就說實話了,就雙膝跪下說:“我沒有錢,我是去河南找我娘去的,她十幾年前被人拐跑了。”他想求得那人的同情,放了他。他把先前準備好放在褲兜裏的零錢大約十幾塊錢掏出來捧上交給那人。那人停頓了一會把錢抓了過去,又吼道:“還又(有),包裏還又(有)!”

金貴想搶劫的都是很精明的,在外頭混的。他眼看賴不過去,隻好從背上取下找姐姐借的王起山生前的一個破牛仔包,拉開拉鏈。錢就放在最下邊的一件襯衣的荷包裏,共有五十塊錢,姐姐給他的。可他又不甘心就這麼拱手交出,他故意一件件細細尋找,那人就說:“快點!”並用刀戳他的肘子。那搶劫犯好像聞得到錢的氣味,奪過包來,翻出最後幾件衣服,摳出兩包香菇,在襯衣裏摸去了他那五十塊錢。然後那人又要他站好,在上上下下的口袋外頭又摸了一遍,要他站著不動,跨上車,箭一般地開走了。

金貴在黑暗裏不知道是哪兒。他摸索著那些衣物,把它們塞進牛仔包,順著那個歹徒走去的路,高一腳低一腳地走。

他討飯討到內鄉。

他找到了他的娘。他按照人們的指點來到一個熱氣騰騰的郊區,穿過一片廠房,落腳之處到處是廢棄的鋼鐵、翻鬥車、煤炭,許多人在灰與火一樣熾烈的大爐前用巨大的鐵瓢子勺出煮沸的鐵水往一些坯子裏倒,有人從爐火中拖出一根根通紅的帶著耀眼橘黃的鋼條出來了,然後水就往上麵吱吱地噴射,蒸氣彌漫。在堆著煤炭後麵的一排破爛平房裏,他推門走進了他的娘的房子,那是一個辦公室,裏麵有一張很大的閃著深紅色漆光的桌子,還有沙發和一些鐵櫃。一個又矮又胖的婦人以一種冷漠、憤怒和嘲笑的口吻對他說話了:

“你是金貴,餘大滾子的兒子?你連頭發都像他的,一根根比刺都尖,你的下巴就是他的狠毒的下巴,你的眼睛是他的吃人的眼睛,牙齒都全是他的,一顆顆瘋狗的牙齒。你為什麼長了一副他那個下流坯子的相?你為什麼像他,你是不是他,十幾年了還不肯放過我,要把我追殺到天邊?”

金貴說:“娘,我不是爹,我是金貴,來看你的。”

那個根本不像他的娘的胖女人說:“可我不想看見你,看見你就等於是看見了吃人不吐骨頭的餘大滾子,看見了比虎豹豺狼還凶殘的餘大滾子,看見了我八世八代的仇人,看見了屠刀、鐵掌、監牢!”

“我像您,娘,村裏都說我長得像您,我是您的親生兒子,怎麼會不像您,而隻像我爹呢。”

“你就像你爹,那個活閻王。說吧,找我來幹什麼的?故意搞得這麼一副慘兮兮的樣子,是找我來要錢的吧?”

“我不是的,娘,我是在半道上被人搶了。”

“你跟餘大滾子一樣,極會偽裝。就像神農架的野牲口。還想說什麼?你說你來看我,你給我帶來了什麼呀?你編謊話都編不圓,神農架山溝裏的人,跟那個活閻王一樣,沒雞巴出息,就會算計家裏人。”

“娘!”

“不要叫娘,叫我孫經理。想你已經知道了,我確實發了點小財,我知道你們會像蒼蠅一樣尋來的。說吧,餘大滾子叫你來找我要多少錢?”

“我不是要錢來的,我根本不曉得您當了經理。”

那一天晚上他躺在一個工人的床鋪上,工人們都上夜班去了。他終於知道拐他娘來的那個伐木工已經死了,後來他的娘就接手承包了村裏的煉鋼廠。就是這樣,成為了一個發福了的女老板,有二十多個工人。他還有了兩個同母異父的弟妹。

各種尖銳的碰撞聲響在夜裏不眠地活動著,屋外燈火輝煌。他的娘來到了工棚,還是那麼傲慢和冷漠。這個女人戴著金光閃閃的項鏈,穿著一件挺括的茄色大翻領外衣。她手上提著一個印有許多外國字母的新旅遊包。她把包放到金貴麵前,說:

“這是給你的,裏麵有你的一套西服,你姐的一套西服。”她又從那包裏拿出一大疊錢來,全是一百一張的,用一根紙帶紮著。又拿出一張寫滿字的紙來,是打印的,說:“這是五千塊錢,這裏,你簽個字。”

這女人從兜裏掏出一支準備好的水筆,擰開筆帽。按自己的想法說完她要說的話:“這就了斷了。以後,我百年歸山,我的遺產與你和你姐,你們餘家的人沒有任何關係。”

“您要我簽?”

“你先把錢收好,再簽。需要我念一遍嗎?”

“娘,我真不是來要錢的。”

“你簽。”

“好,我簽。”金貴接過筆,在那個女人指的地方簽了自己的名字。那個女人收好了那張紙。

“現在,我與你們餘家兩清了。”

“娘!”

“這裏沒有你的娘,請你叫孫老板。”

“您不記得我了?您走的時候放了五塊錢在我的枕頭底下。”

“別說錢的事了!”那個女人嚴厲地製止他。

“娘,您還記得帶我到山上薅草時唱的揚歌嗎?”

“哈哈,揚歌?薅草?”

金貴緊緊地咬著自己的嘴唇不讓自己哭出來,他咬出了血,他品嚐到了一股鹹腥。他唱了起來:“早晨來時霧沉沉,隻見鑼鼓不見人,雙手撥開雲和霧,遍山都是種田。”他模仿著他記憶中的那個女人的聲音,他的娘的聲音。他看眼前的這個胖女人的反應。有了一點反應,至少她在聽,她並不總是那樣讓人跟著她的思路跑。他甚至看見她眯縫的眼張開時有一丁點濕潤的反光,但是馬上不見了。她說:

“餘金貴,你別指望我想起什麼了,神農架的事我什麼都想不起來,別耽誤時間了,早點睡覺,明天趕去十堰的早班車。”

他的頭下枕著五千塊錢,像一塊厚木板,可內鄉沒有了他的母親。他拿著錢,就像拿著一塊木板。他幾乎流了一夜的淚。早上,他不辭而別,他拿著錢大大咧咧地去了一趟街上,他把錢彙到了神農架,他彙了四千五百元。他點著手中的錢,五十張,一張不少。他怎麼在這麼個陌生的地方不費力不費神就點這麼多錢呢?啊,他是賣了母親。他說:“我賣了母親。”他把錢遞給營業員時,在心裏說:“我賣了娘的錢。”

他在餐館裏點了一個菜,還點了一杯酒。剛開門營業的餐館老板隻好趕快生爐子,並且說:“一停(聽)你就是湖北人,喜歡喝糟(早)酒。”

他到了十堰。他在街上溜達,他不想買回神農架的票。隻有早晨一班車去神農架,他那時到十堰隻有下午去房縣的車了。他不去。他不想回去。他把錢寄給姐的,他沒寫什麼話。讓他們去猜。他可以結婚了。可他不想在那個望糧峽穀的村子裏殺豬擺席炸鞭炮,他看著城市裏花花綠綠的女孩子,對那個望糧峽穀的矮矮瘦瘦小小的叫一旦的女孩有了些隔膜。她家還嫌棄我?她們有什麼能耐嫌棄我?我就賭了這口氣出來,我犯得著嗎?我一出來就有錢了,隻是心裏不是滋味,不好受。他口袋裏還有一些錢很暖荷包,他晚上住旅社時穿上了那個內鄉女人給他的一套西服,真合身。我幹嗎不穿。她不認我,我不認她了。他穿了手感那麼光滑的西服下樓,在門口有女人來搭訕問他要不要做業務。有一個、兩個、三個,有許多,有漂亮的,不漂亮的,有豐滿的。總歸是漂亮加豐滿。金貴是個天生聰明人,他知道“做業務”後麵的隱語,憂鬱的眼神也變得輕佻和流氣了,他問:“多少錢?”有人說五十,有人說一百,有人說八十。他皆不理。路上被搶的陰影還未在心上散去,他怕陷阱,他已經有些乖了。他看著街上的霓虹燈,比雨前的石蛙還多的汽車,人流,他看了一會就回到了旅社。他坐在很昏暗的燈光下發呆。他沒有睡意。後來才和衣躺了一會。天亮後,又發呆。

現在他的心裏波瀾不驚,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沒裝下,空了。這一趟把心掏空了?沒有回憶,沒有思念,沒有感情。甚至沒有家了。有了錢,沒了家。

他不想回家。這真是奇怪。他在暗暗地想,我得做點什麼。

他先是被一個職介所騙去了五十元,倒去倒來的也沒能做成工作,他後來又想到一個武術學校學習,又想去學廚師。可是報名的錢又不夠了,隻好去打工,想掙點錢再說。他在一個汽車零件廠拆房子,拆了幾天,因為住在工棚,他的那個旅行包被人翻來翻去,加之差一點從房頂上掉下來了,他便速速離開了。後來,總算找到了一個工廠,燒鍋爐,比較正規,又安全,兩三個人住一間房子,這不錯,他就去燒鍋爐了。

燒鍋爐就是一車一車地拉煤,然後又一鍬一鍬地往爐子裏送,再一車一車地出渣。這活兒跟用大背簍背糞去坡田差不多,還輕省一點,隻幹八個小時,三百五十塊錢一個月,每餐不能吃肉至少可以吃到炒幹子。還可以天天洗澡。哈哈,冬天天天洗澡。洗完澡,散架的身子又複原了,又成了原來的餘金貴,還有餘熱可以發揮,還可以逛逛街,看看錄像,甚至跑到大商場裏去,跟那些穿得很高級的城裏女人們站在一起,因為他也穿著他狠心的娘給買的西服,他不自卑地與她們站在一起,看這看那。他還在公園裏看別人跳舞,練氣功,玩劍,打腰鼓。

熱氣騰騰的城市!

他現在能靜下心來心平氣和地想給他娘寫一封信了。他寫道:娘,是我賣了您還是您賣了我?我感謝您的五千塊錢。我想用它來發展小尾寒羊和波爾山羊,不過我不喜歡望糧山,跟您一樣。我想做點生意,做什麼呢?我過去當過老板,可惜失敗了。也許您是對的,不要回去,好馬不吃回頭草。這樣您才憋著一口氣有了幾個臭錢,這樣就敢欺負並不認您過去的娃子了,您知道他們曾多麼想念您。他寫著寫著又想流淚,後來把這封信揉了。他再跟一旦寫信。他突然很想一旦,他開始把城裏各種女人身上的優點加在一旦身上,特別是把從澡堂出來的女人身上的優點加在一旦身上。他想像一旦也可以這麼濕漉漉著香噴噴的長發出來,半遮住自己被熱水燙過的紅撲撲的臉,或者拿一把梳子把頭發梳到後頭去露出豐滿、光潔的額角;也可以翹著乳和翹著屁股直噔噔地走出來,好像要給男人去睡的樣子。他想,一旦就是這麼個女人。他寫道:一旦,來吧,到我這裏來吧,離開那個寒冷、荒涼、不近情理的地方,你若是看了外麵的世界,根本就不想回去了。那是一個遍地虛妄,神經錯亂的地方。他還寫道:一旦,我愛你,吻你!

寫完信,他才感到,他真的很輕鬆。

鍋爐房有三個人,頭兒是老樹,另一個是小午,老樹是個什麼人的親戚,也是鄉下人,因為時間久了,也能別一點十堰腔了。老樹有五十來歲,身板長得很端直,但臉相不好看,獐頭鼠腦,沒有下巴,眼眶突出。小午是從竹山縣來的,老樹叫他紅魔司令,因為他染了頭發,紅的。有時候被煤灰蓋了,抖一抖,又抖出紅色來,很好看。老樹對金貴說:管好氣壓,管好進水閥和氣閥,管好分氣缸。老樹說,你記死,氣包上的壓力不能超過四。這機器是十個(氣壓)的,可這爐子有十八年了,隻能升到四個,分氣缸那兒也是四個,一個四個,兩個四個,三個四個,四個四個,五個四個……一車間、二車間、三車間,澡堂、宿舍一棟、二棟、三棟、四棟,科幹樓、局幹樓、休幹樓、招待所、食堂、辦公A棟、B棟、劇場、實驗室、研究所……超過四個,咱們就炸到天上去了。不到四個也不行,熱水不熱,洗澡的要罵娘。

小午很熱情地教金貴幹,幹了幾天,金貴就能幹了。他有一股子衝動,學習新事物的衝動,好像還有一股子激動。想了想,有四千五百塊錢往家裏去了,後方有保障了,學這個玩藝,隻是好玩的事兒,錢不錢的無所謂,不高興就走。可是沒幾天,他發現那鍋爐房的各種機械聲音越來越占有了他的大腦,刺耳、礪心、頑固、流氓。他先是不能睡覺。除了隔壁的鍋爐房,還有另外兩個人走動。老樹愛喝酒,他搬響杯子,喝兩口酒再去上班,時常在半夜有人走動並碰響杯子的聲音,把他剛剛入睡的夢境劃破了,再睡又要再死勁忘記耳畔那刺耳的鍋爐聲、電機聲。

他就有些無精打采了,漸漸腿沒有勁了,頭疼了。神農架遭受的子彈全醒了過來,在肺裏,在腦袋裏翻身。這一發現使他駭然。它們全跟他來啦?來到了十堰?它們一個也不少,它們什麼時間找到他的?

自覺症狀一天天加重了,不能睡,睡不沉。老樹和小午卻不知道,邀他喝酒。後來他說他睡不著,小午就要他看報。報紙都是從澡堂的櫃子裏拿來的,人家墊衣服的。金貴也去收,收了不少。看著報紙,也看出了一點門道,還不錯,很有意思,報是小報,全是殺人放火搶劫的消息。也有一些小文章,很耐讀,看著看著就睡著了。睡不著,是因為有酒喝,三人打夥,很融洽的,弄得金貴想走又不好走。另外,他在等一旦,他怕一旦來十堰了,找不到他;他在等一旦的信,地址寫的是這兒。

一個月了還沒有等到一旦和一旦的信。他領了工資的那天,準備好好上街點一個蕨菜炒臘肉,兩個守大門的保安就來了,說,我們來檢查一下。那兩個保安平時還點頭的,他看保安翻了翻三個床的枕頭,就要來查金貴的旅行包了。旅行包金貴後來加了個小鎖,那兩個保安要他打開。金貴說:“為什麼?”那兩個人說:“你打開我們找一找。”金貴隻好打開了。他找鑰匙費了時間,手有些抖,對這陣勢有些懼怕,有些反感,有些憤怒,在穀城公路上遭搶的往事又闖進了神經。那兩個人看他找鑰匙,打開,然後蹲下身子翻裏麵的東西。

“這是女的服裝?”

那兩個人拿出了服裝,還抖開,提在手上。

“這是我娘給我姐姐買的,我娘在內鄉當老板。”

“當老板?讓你到十堰來打工?你不是神農架的嗎?”

“我娘與我爹離婚了。”

那些人把旅行包翻了個底朝天,好像很失望,又看金貴其他的東西,未洗的內衣、臭鞋子,還翻金貴的衣領,看他的脖子。

“你沒有在澡堂拿過東西嗎?一條項鏈,一張銀行卡?”

“項鏈?卡?”他說。他懵然,他腦子大了。

“你往澡堂裏跑,別人就放在那墊衣裳的報紙上麵的,忘了拿。”

“我沒拿!冤枉,我沒拿人家的東西,我隻看了幾張舊報紙。”

“你看見了嗎?”

“我沒有看見!”

這事是誰說出去的,誰栽贓我?他在想。我拿過報紙,他們就說我偷人家失落的東西?誰,那個澡堂收票的老頭兒?

下班回來的老樹和小午都不理他,他本想同他們傾吐一下的,那兩個人神色不自然,躲他。他去上班,那天有老樹在,老樹在煤火裏煨紅薯,後來啃著紅薯,他就跟他說了,說自己受了冤屈。可老樹用兩顆大門牙啃熱嚕嚕的紅薯隻在鼻子裏哼了一聲。

“老子有的是錢。”他不知怎麼就說出了這句話。也怕老樹沒聽見,又說了一句:“他們又不是派出所的,憑什麼搜老子的包?”

老樹又含含混混地在喉嚨裏咕嚕了一下。後來吐出一塊苕皮道:“你做你的事,管他呢。”

事情好像就平息了,也再沒人過問。老樹和小午真跟他有點距離了。他想走,反正拿到了一個月的工資,他想回去,回神農架去,與一旦結婚。還有他的苦蕎,不知收割了沒有,有沒有收成。然後又要種下明年的泥麥,新一年的希望將又要撒進田裏了。可他不能一走了之。這時候走,別人還真以為他是做賊心虛,逃之夭夭呢。他就不走。他睡不著,頭裏有好多釘子釘,白天他還是忍著隨時會暈倒的疼痛賣力地拖煤,拖煤渣,看表。他在暗中等待有個水落石出後再走不遲。他在聽消息:那根項鏈人家找到了,什麼卡也找到了。

他不再去澡堂。身上自然髒得不行,打一盆水洗洗,就進被子。他那麼髒了,那兩個同室的老樹和小午時常捂著鼻子,他們甚至可能想著怎麼把這個人擠出去,或者自己搬出去。

他也不跟他們喝酒了,獨往獨來。有一天晚上,他在廠外一個小酒店喝了些酒,想麻木麻木自己的腦袋,一喝就喝到十二點過了。工廠的大門關了,他不敢喊保安,那兩個保安他跟他們鼓眼睛,於是他就從鐵柵子上翻過來。他剛一落地,從黑暗處躥出兩個人來,就把他按倒在地,一頓好揍。金貴知道是兩個什麼人,他沒喊,隻是抱著頭打滾。那兩個人說:“打翻牆的小偷,看你還跟咱們稱不稱老子!”

金貴晃晃悠悠地站起來,往自己的宿舍走去,傷還不輕呢,都是內傷,外麵沒有流血的地方,全在腹部、背部、腰部。他捂著肚子,沒想讓老樹和小午知道,怕掉了麵子。因為太疼,他無法入眠,躺著躺著,就一下想起他們說我給他們稱了“老子”?這是哪兒的事,後來想起在老樹麵前說過他們,說了一句“老子”。哦,老樹。一切是老樹。仇恨和怒火滾滾而來。這個晚上,一向愛打鼾的老樹一點鼾聲都沒有了,連出氣的聲音也沒有。他好像感到了這是一場陰謀,聰明的金貴知道老樹沒有睡著,正緊張地諦聽著他的動靜呢。

他第二天早晨無事一般地跟老樹請了個假,說到車站接個人。他去了醫院,開了些跌打損傷的藥。他回來偷偷吃了藥,在心裏說:老樹,在走之前我得解決你了。

他本來想一走了之,打了一頓那些人也解氣了,他就忍了,回去,過他的小日子,種麥。他又想在不遠找個地方住下,化了妝,每天守候在廠門口,跟蹤老樹(或者那兩個保安),到時下手。或者他想把小滿寫信邀來,讓他攜來槍,一槍的鐵砂子穿兩個人的身子是沒問題的。他後來想,走歸走,仇還是得報,一人幹,幹淨利索,神不知鬼不覺。那天他在工廠的後山上最後製定了計劃。他朝西南的天邊看了看,沒看見什麼,他是擇傍晚去的,故意去的,他要把天邊看個究竟。天也晴,看不到什麼,高樓大廈和靄靄的灰塵擋住了天邊,沒有天邊,隻有眼前。

他磨了一把刀子,是一把在修理車間拾到的三角刮刀。他把東西都收拾好了,逃跑路線也找好了,後門有一個小豁口,可以一躍而過。

拿著刀子的時候,他想到了鐮刀。可這是殺人。他磨刀子的那個晚上想看看刀刃,眼腫得睜不開,他想到在家裏磨鋤頭和鐮刀。用手拭拭,不錯。他想讓他們笑話去,他們吃虧的日子在後頭,他們笑話我不了幾天啦。

意外的,他收到了一旦的信。信開頭說:我不來,你回來,你姐你爹也要你回來。後來又說了“我們的友誼”之類囉囉嗦嗦的話。字寫得很糟糕,紙也縐縐巴巴,好像是在茅廁裏撿的紙。金貴讀得十分頭疼,他把信放在床上,又一個人發了很長時間的呆。他說:那我就回去吧。有一旦,他的心裏柔爽多了,反正已經有了錢,他高興,給姐一千塊錢就夠了,另外三千多,他可以好好過一輩子,在村裏,他就是首富了,誰再敢欺負他?何必再在這兒拉煤燒爐子,被人打。一想到被人打了,心就滴血。我出來了兩個月,被人搶,被人打,我得還點他們什麼後再回到峽穀去。還點什麼給山外的人。

他左想右想下不了手,那天內傷發作了,腰疼得扯筋,他隻好叫了一輛三輪到醫院去。醫生說他可能是腎打傷了,要他去拍片。他給誰講呢?找誰去評理?他沒去拍片。拿著拍片的報告單,猶猶豫豫就回到了廠裏,吃了點藥,就躺下了。

晚班是他跟小午。可他沒去。到了晚上十二點鍾的時候,老樹就進來了,下班了,也是來喊他的,“喂,上班了。”四個字一說完,一把刀子就直直地捅了過來,捅中的是腹部。老樹就軟了身子倒下去了,一隻手捂著肚子,一隻手張開,向他抓撓,想喊什麼,可是喊不出。

東西早就收拾好了。金貴便很快消失在黑夜裏。他跳牆時說了一句:“我殺死的是一頭獐子。這個時辰他正是獐子。”他想了想,他看見的的確是一隻獐子,那臉,那神情。他哪裏能出手這快呢,這是不可能的,除非他看見了野牲口。神農架人的身手隻有在看見野物後才會如此敏捷。

他日夜不停地往神農架方向走。

他也沒吃,也沒喝,隻覺得腰疼得非常厲害,撒了一泡尿,全是血。血砸在雪裏,分外刺目。那時整個鄂西北山區都開始下雪了,一路上他全走在漫漫風雪裏。

“娃兒乖,你各睡,隔山隔水自己回,蟲蛇螞蟻你莫怕,你的身邊有媽媽。”

他想起了一首歌,他就唱了。這是一首兒時他娘教他唱的歌。一首催眠曲,怕夢中的小兒玩得太遠,丟掉了魂,迷了路,安撫兒,喚兒回來的。

他一遍又一遍地唱。他就走上了望糧山。

這雪親切,熟悉的慘白色,熟悉的峽穀裏終年不散的硫磺味,熟悉的溝壑與剪影,樹的樣子,都熟悉。

他又走到了自己的掛坡地裏。為防止水土流失他過去不停地搬運來壘在崖邊的護坡石,像一雙雙烏溜溜的驚奇的眼睛朝他打量著。他笑了一下,“看你們,不認識我了?”他說那些眼睛。

他跪下來,扒開厚厚的雪。有麥子!有青翠的麥子。哦,苦蕎收啦,又翻了地種下泥麥啦,他比了比,有一小指頭高了。

雪越下越大。

雪下得如此密集,使人什麼都看不見了,也忘了身在何處,要不是北風嗚嗚地在山岡上吹。

他被雪壅成了一個雪人。他一動沒動。

雪遽然停了。

他看見一些人在向他圍過來。他站了起來。他看見領頭的是頸子很長的唐所長。黑洞洞的槍口正對著他。

他閉上眼睛,縱身向下跳去。

那峽穀凜烈剛勁的風像無數隻巨手把他托上來,又墜下去,托上來,又墜下去。他忽忽悠悠的,感覺正在一片麥浪上打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