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木材采購員的女兒(1 / 3)

吳三桂跟著她的爹乘輪船溯江而上,過了宜昌,進入西陵峽,然後,換了一隻木船,進入碧綠碧綠然而波急浪陡的長江支流香溪河。他們要到神農架去。在那個巴山和秦嶺交界的莽莽大山中,正進行著一場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伐木運動。上千年的大樹隨著香溪漂出來了,轟轟隆隆的浮木像一群群巨獸把香溪河堵得水泄不通;被岩石撞碎的木渣兒滿河亂飛。吳三桂父女的船時常得躲著從河底裏射出來的木筒。河越往上,纖夫們的腳越吃力,他們可著喉嚨,唱著惡狠狠的、短促的纖歌,四肢爬地,貼岩而行。走了一段,一個個幹脆脫得精赤條條了。吳三桂的爹對不足十七歲的女兒大聲嗬斥,讓她躲進船艙裏去,別把眼睛丟在外麵。而外麵的景色讓人目瞪口呆,新鮮異常。在她的眼中,纖夫們因短褲印跡印出來的黑白分明的屁股,毫無邪意,它與險山、陡水、荒河一起,倒是讓人肅然起敬。

進了神農架,植物密不透風,頭頂陽光稀少,濃霧詭秘,大樹身上的青苔一寸多厚,好像一個個不吃不喝站了千年萬年。這少有人觸動的地方,少有人目光觸動的地方,敢情都生了苔啦。陽光一來,萬山空闊,蔥鬱如海,金絲猴們披著純金色的長毛披風,在林中如箭鏃呼嘯而去,成群的鬣羚因為炸山伐木的驚恐,在哀鳴聲中飛跌而死,懸崖萬丈,鮮血曆曆。麝獐在逃跑途中釋留了奇異無比的香味,讓山林異香撲鼻,刺激得人直打噴嚏。木材采購員吳忠拉著他的女兒吳三桂,穿行在一群又一群伐木者中間,一個又一個伐場中間,051油鋸間飛起的鋸末覆了他們一身樹脂的清香,絞盤機把一根又一根大木從山坡底下拉起來,集材機把它們又彙攏了拖走;一些人將砍成數段的圓木釘上防裂器,塗上瀝青膏,噴上防腐劑,用鐵絲捆頭,一聲聲的“順山倒”從森林裏撲棱棱飛來,嚇得人抱頭鼠竄,避之不及……

吳三桂十分不解,剛才枝繁葉茂離天三尺的大樹,刹那間就倒地成了光禿禿的圓木。她問她的爹:他們為什麼要砍這些樹呀?她的爹說:“有用唄,打家具唄,鋪枕木唄,做房唄。不砍了它,長在山裏又有什麼用?一文不值。”他的爹叉著腰在山頭驕傲地說:“看,這就是建設者的風采,這就是文化大革命的勝利果實。”

在江漢平原的一個小鎮林業站當采購員的吳忠,近水樓台先得月,他的家裏早就儲備了幾根來自神農架的青楓圓木。吳三桂尤其喜歡那個“楓”字,這個初中畢業在鎮供銷社飲食店臨時端盤子的姑娘,私下將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吳楓。她的爹吳忠說,你沒有看到大青楓在山上是一副什麼樣子。“大青楓,大青楓!”被大青楓的風景所蠱惑的女孩吳三桂吳楓,此刻就站在那些大青楓之下,趕在伐木工人下手之前,她捋到了許多青碧小巧的三角形楓葉,她想當夾進書頁後它們就會像秋天變得通紅,她要回去送給她的好友們,或者自己一個人欣賞,作為一種留念。這時候她的爹吳忠要她去更高的山埡,他要去采購更多的青楓大木。

他們上了亂雲埡。在那個地方,要經過簡直沒有天空的樹林,懸崖墜在頭上,一條看似有許多獸跡的碎石路剛剛開通,在滾滾亂雲中扶搖直上。吳三桂在一些她不認識的樹木間穿行,那些樹像一些冷鬼惡魂,黑鴉鴉地站在簡易公路兩邊。天似乎在下雨,其實是濕漉漉的雲霧,碰到身上便成為雨簾,樹枝間飛飄著一綹綹的雲霧草,像樹的百年老胡子。她的爹指著山頂說:“哈,我看到一棵直通通的青楓了,通到天上了,像天梯一樣。”這時候雷聲轟鳴,突降暴雨,哪來的大青楓呀。他們躲在一個石岩邊,褲腿已經精濕。好半天雨住了,許多黃嘴的烏鴉開始鳴叫,一隊紅腹錦雞拖著秀麗的長尾從林中的空地上滑過。正在結果的莢迷,粗粗細細的亮葉樺和一根並不太高的紫色連香樹都突然間從沉霧裏掙出來,向她表現著明媚的感情。青楓林就站在它們的後頭,在伐木工們的喊聲裏瑟瑟發抖。這時,從一棵造型漂亮的青楓下走來一個男人,三十多歲的年紀,顯得蒼老、野蠻,他挎著一把有防震架的磁電機油鋸,敞著跟岩石和樹皮一樣顏色的棉衣,一陣尖銳的空響從油鋸口傳來,千千萬萬的雨珠子突然間都似乎因害怕而賊亮賊亮,睜著無數雙眼睛看吳三桂父女怎麼與那個人彙合,說話。空氣,虛無縹緲的濕漉漉的空氣,腳下的泥水和苔滑。吳忠沒說什麼就交給了那個人一張紙,是一張工單。那個人在晦暗的光線裏看了看,就揣進衣兜裏,那個人看了看她——吳三桂。吳三桂的目標並不很大,也不光鮮,因為她個頭不高。那個人把他們引進了雲霧中的工棚,一個和幾個連起來的垛壁子油毛氈屋裏。那個人讓他們坐在火和煙霧同樣猛烈的火塘邊,不知從火堆裏刨出了什麼,要他們吃。吳三桂看著她的爹齜著外露的牙齒惡狠狠地把那些帶殼的果實夾在板牙中間使勁咬著,然後吃著。再然後,他們就吃起了麂子肉。他們和工人們一起吃麂子肉。他們用刀把肉削成一片片,蘸上些鹽粉,用兩把樹枝攤在火上燒烤,他們吃的是烤麂肉。然後,那個人就要吳三桂留下來幫他們燒幾天火。那個人說,炊事員因為拉肚子到山下去了,他們隻要有一個燒火做飯的,保證吳忠這五十方青楓一個星期交貨。那個人姓蔣,大家都叫他蔣隊長,那個人說他叫蔣明孝,是一個說話算話的人。蔣隊長把一把油鋸在椅子旁頓了頓,用長滿老繭疙瘩的手試著鋸齒。蔣隊長說就隻七天麼,你下山去給我們袁總帶信,我負責完成黨交給的任務。

在這樣的時刻采購員吳忠已經沒了轍了,仿佛是一條唯一的道路,吳忠就把她如花似玉的女兒留在了這高寒的山上,留在了一堆男人堆裏,就像把一隻羊丟進了虎狼窩。可他為何當時爽快地答應了呢?他說:“蔣隊長,你真保證能一星期拿五十方出來?”他說:“我就將我女兒交給你了。”他還說:“你們讓她住哪兒呀?”手拿著一本印有“上海”字樣的緞麵日記本的吳三桂,懵懵懂懂地就留下來了。這是哪兒啊?這些人是什麼人啊?這是何年何月啊?猿啼虎嘯,狐奔熊走,群山如浪,雲霧如海。她燒飯給他們吃,燒水給他們洗,她用山泉洗鍋,擇天蔥做菜;她看他們伐木,晚上睡在一張不知誰睡過的、充滿了煙屎味和腳臭味的濕漉漉的大棉被裏……

七天以後的一個晴朗日子,百鳥和鳴,陽光如箭。一陣汽車引擎的聲音爬上了亂雲埡,吳忠帶著四輛南京嘎斯來拖木料和女兒了。木料倒是齊了,都打了標記,高高地、整齊地碼在簡易公路邊,可是吳忠的心依然忐忑並有預感。她在喊女兒的名字衝進工棚時,看見一個女性的身影一閃就不見了,再也找不著了。

“你出來呀,三桂,吳楓!”

他大聲地喊著,跳著腳,到處搜索,沒有女兒的人影。那個叫蔣明孝的人對他說:“你女兒是不得跟你回去的。”

采購員吳忠知道他要爆發了,上山來之前的幾個日日夜夜他就有預感,他是來爆發的,他是來殺人的。他要殺人,他要讓血灑亂雲埡,他要拚個魚死網破,萬一女兒有個閃失,被人侵害了。

事實出現了,惡劣的事實出現了。吳忠喊:“你出來呀三桂,你跟我回去!你告訴我出了啥事!”

“反正她一時不會跟你回去。你再來,她再跟你走。”

“她死了?”

“她沒死。”

“她沒死你就給我交女兒來!”吳忠一頭撞向手拿紅色油鋸的蔣隊長。若不是被幾個人拉住,他的頭就會鋸開瓢了。他向工棚後山的老林眼淚巴娑地喊:“三桂,你這是為什麼呀,你為何不敢出來!”然後呢,這個平時心高氣傲自視為高人一等的木材采購員竟一膝給蔣隊長跪下了:“你放我女兒一條生路吧,你這是幹什麼,你想與她成家,你也要合理合法地辦手續,明媒正娶……”

吳三桂永遠記得那個楓林如吼的夜晚,她被兩杯苞穀酒放倒了,她搖搖晃晃地被蔣明孝架進她的板壁房,黑燈瞎火,混亂中他就用胡須紮人的嘴堵住了嘴。“不,你給我點燈來,你放開我!”她如何能容忍下那一張嘴,那一個人,與神農架的黑山惡水一起駭人的男人的一切,力量、氣喘和侵略。她又沒有防備的經驗,她雖然感到了虎視眈眈,她雖然恐懼,在離開了父親之後的第二天一早,整夜未眠的她想一個人跑下山去,可路野,林深,雲亂。那些人對她還不錯,可全是一些山野氣息濃重的陌生人,跟一群山獸為伍沒有兩樣。大青楓在他們奇怪的武器下一根一根無緣無故倒下了,然後他們就要伐她了嗎?

吳三桂沒想到事情來得這麼快,這麼突然。那個人用膝蓋死死地抵住了她的腹部,扯開了她的皮帶,像剝樹皮一樣剝下她的褲子,那個從來沒有顯露在男人麵前的光滑如玉的少女下身被人壓住了,然後,一個粗暴的東西像木橛子戳入她的體內。天,為什麼會是這樣,為什麼會是這麼一種下場。在厚厚的棉被下還有一個重重的人,像油鋸一樣要鋸她的身子,伐了她,要把她剁為三截,落下的青楓葉子像無數的三角形噩夢。她將被壓成一張紙,搗成一堆爛泥。用木板拚湊的床鋪發出了比她更難受的聲音,持續不斷,愈來愈猛。後來的情形連她也不清楚她為什麼要發出呻吟,來釋放那心中的恐懼以承認這個無可奈何的現實。那垛壁工棚外的樹吼也許是一個原因,陪伴著她,像她的親人無望地呼喊著她。惡魔似乎早就存在在這個屋內,跟他們火塘邊所談的山精木魅野人一樣,一起,製造著新的情節,讓她成為故事中的一部分。妖媚的漆樹姑娘、山洞的母野人、狐狸精、花花蛇、女鬼……人在那樣的環境中突然感到她成了那妖氛彌漫的大山的一部分。她後來眼瞪著黑漆漆的油毛氈屋頂,看樹枝在風中錯打在頂棚上,樹一如既往地吼叫著,掩飾了她的尷尬,出醜,痛苦,孤獨無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該死,你抽我吧!”他說。那個姓蔣的酒氣熏天的男人說,他抹到一把吳三桂的眼淚。那是女人的眼淚。這個惡魔有些心慌了,他就鏟自己的嘴巴。他就給吳三桂下跪,要她別往懸崖下跳。

吳三桂羞於見她的爹,她聽爹哭喊著離開了亂雲埡,她沒有哭,她橫過臉來嚴厲地對蔣明孝說:“你要我跟你呀!你除非把我殺了。”

跟也得跟,不跟也得跟。姓蔣的說了,你要是跑了,跟你爹下了山,我半道上截住,我把你們父女一起殺了,用油鋸鋸為三截,喂老熊。

這天晚上,吳三桂被蔣明孝拉著,一幹人馬,在山下的香溪河邊彙集,領了造反組織“新林總”吳司令的命令,人手一個炸藥包,去炸另一個被稱為保皇派“新伐聯”的一號頭頭黃司令,為了爭神農架林區革命委員會主任的第一把交椅,心狠手辣的吳司令開始了血腥的暗殺。可憐的對方黃司令,沿著香溪河從興山縣回來,坐一輛顛簸的吉普,正待從一座木橋過河時,突然橋上亮出了一排火把,緊接著幾個炸藥包就扔了過來,把黃司令和他的車炸得飛上天空,屍骨無存。

在緊張的黑夜裏,這一次新奇的曆險,絕不亞於她的失身。她的耳朵都快震破了,一個晚上都嗡嗡直響,在一團火球中吉普車分解的那一瞬間,吳三桂在尋找黑暗中的一隻手,那是惡魔的手,現在卻需要它。她太害怕了。這樣的爆炸隻在電影中看見過,在《地道戰》、《地雷戰》,在《董存瑞》和南斯拉夫電影《橋》中見過。這個神農架的深山裏確實怪呀,怪人、怪事、怪日夜。有誰喊:“撤呀!”接著黃豆大的雨點就砸下來了,還有冰雹,好像有人砸石子一樣。這完全是一場戰爭,就像打仗,像行軍和逃亡。吳三桂纖細的小手在一隻大手的緊拽下高一腳低一腳往山裏跑,往山上跑。她不知道往哪兒跑,她隻知道必須不停地挪動腳步,不能停下來。沒有燈,也沒有目的。那場雨所聚起的聲音似乎想衝毀後麵發生的一切,抹平它們,爆炸和伏擊,車毀與人亡。這是為了什麼?這些人,這些當地的和從各處而來的伐木者,這些男人和女人們,他們為了什麼,要跑這麼遠來扔炸藥包置人於死地?

整個後半夜在驚悸和動蕩中的睡眠剛過,亂雲埡就亂了起來,聽說當地駐軍已開拔來搜索和追抓凶手了。省裏還出動了直升飛機,吳司令在當天晚上的軟禁中用自己的褲帶自縊身亡。跑!快跑!吳三桂從朦朦朧朧的夢裏被拎起來,像拎一隻小雞小羊,又跟著蔣明孝往山穀裏跑了。

“你幹什麼呀!”“你幹什麼呀!”“你幹什麼呀!”

吳三桂連喊了三聲,三聲喊完時,他們已經鑽進了一個飛泉直漱、蒼苔茫茫、朽木連橫的石槽。

“你跟我回家!”她聽見他惡狠狠地說。

石槽頂的刺葉櫟和木通互相糾纏得遮天蔽日,華鉤藤和毛藥藤像從斜處躥出來的魔手,撕扯著吳三桂的衣服和手臂。蔣明孝說:“快跑啊,快跑啊!”他的臉被刺劃出了幾道深深的槽,耳朵淌著血。這是地獄,這是往地獄的門,更遠的地方是哪兒啊。更遠,她怎麼能想到更遠。

山越來越深,天越來越野,遠離了人煙和地球,那從山岩縫裏擠出來的一點兒苞穀和田土,是野人點種的還是虎狼點種的?吳三桂在兩天的逃亡中記得她進了村子,又重入森林,走入穀底,又再進深山。山像時死時活的記憶,像一個又一個陌生的噩夢。山原來就是這樣,隨便一踏就是一條路,隨便一踏就是一條險途。

吳三桂走進蔣明孝的村子時,是第二天已近傍晚時分。她腕上的上海女表停了,隻記得太陽嘩啦啦地往一座山頭撞擊,寒氣驟然降臨,人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煙嵐跟著她的褲腿走進一個突出的山嘴,七八家用粘土堆起來的人家,臭氣熏天的畜欄似乎是她全部的記憶。狗在瘋狂地、富有激情地咬著他們,被咬的是一個女人,一個從山外闖進來的女人,她的那一件腈綸的秋裝和翻領熠熠閃光,她的臉是金瓜似的有輪有廓的臉,不像那些村裏人的臉,全是從山縫裏扒出的地瓜似的臉,極不規範,形態各異。她腕上的手表也極為搶眼,沒有縐褶的化學褲子,蕩漾,筆直,一雙有膠底的平絨布鞋,雖然已經沾了泥水,可她的膠底踏著石子小路時依然噔噔直響。她的嘴角是矜持的,蔑視的,不與人為伍的,眼神也不同,雖然眼中沒有歲月的滄桑,滄桑值幾個錢呢?在迎接她的那一雙雙滄桑的眼裏,不是全都填滿了自卑、羨慕甚至莫名其妙的、與生俱來的歉意嗎?可憐的“八人刨”,這就是蔣明孝的村子,它叫八人刨。是八個人刨出的村子,是三家人,是很有些年頭了的古代三家,一家姓韓,一家姓陳,一家姓蔣。來自於陝西、河南和四川。一共八個人刨出了這片外人絕不知道的炊煙。因為開墾,除了幾隻鳥,所有的野獸都沒有了,水、風、稀稀朗朗的樹,都服務於這群灰頭土臉的人。土地在斜坡上,被水衝得幹幹淨淨,連一個細菌也沒有了。要想長莊稼,隻有不停地養牛和豬讓它們漚肥。因此,豬圈和牛欄裏,常年有一尺多深的糞水,它們泡爛了牛蹄豬腳,讓豬和牛的肉裏浸透了糞便的氣味。整整一年,吳三桂看見他們桌上端出的豬肉就作嘔。

啊,蔣明孝帶回他的媳婦啦,這真是好事,看看人家伐木帶回來的媳婦吧,小得像他的女兒。看看人家身上的工作服和機油,看看人家的頭發,走路的樣子。雖然失魂落魄,可現在的蔣明孝因為手裏帶著一個女人(他們竟然手牽手!),村裏的人完全沒想到他是個逃犯。他的父母全是猜不出年紀的人,他的母親與豬食的氣味近似,他的父親與石頭的氣味近似。麻木,即使高興也麻木,高興令他們更加麻木,像一些被風吹霧罩的植物,摸頭不是腦。倒是他的叔叔,一個住在他們家後山坡不遠的鰥夫,提著一隻毛錦雞來了。他說這是我用釘耙打的。接著他又端來一碗他做的野豬肉,在堂屋還沒有開飯的桌上,煙熏火燎的屋子裏,隻有吳三桂那一排微微啟齒便露出潔白的牙齒閃爍著。蔣明孝的叔叔手端著一個像從灶裏扒出來的土碗,滿滿地盛著的一碗野豬肉端送到了吳三桂的麵前,也不說話,隻是由衷地傻笑著。

“你吃,這是野豬肉,這是臘野豬肉。”蔣明孝示意吳三桂接過來。吳三桂看到的是一碗用灶灰裹著的菜,是一碗不辨顏色的、爛同汙泥的動物的屍體。蔣明孝說,我叔叔不會說話,你看他嘿嘿地笑了吧,他隻是會笑。蔣明孝叔叔的一隻大黃狗也向吳三桂搖著蘆花穗子般的尾巴,張著大嘴,舔著長長的舌頭,好像說:“你吃吧吳三桂,可好吃了,我剛才也吃了一大碗。”這就是狗食,吳三桂終於明白了,她不接,誓死不接。接著聽見了一陣鞭炮聲,蔣家放鞭炮歡迎他們的媳婦了,接著全村的人都跑來了,人們再一次看著這個山外來客,這個標致的女孩。蔣明孝的叔叔這時退到了門外孩童般地笑著,而蔣明孝的弟妹這時候忙得都像陀螺似的。他的弟弟在飯熟後要拿鞭杆去放羊,屋裏的人說:“吃了再走嘛。來,吃,吃,怎麼不吃呀,這是野豬肉,這是芫藿炒豬心,這是黃豆炒豬尾……”苞穀酒的酒香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能替蔣明孝說話,滿屋子的空氣都似乎像老實、寬厚、勸說的嘴巴,要吳三桂留下來,認了這一切。

鬼城似的峽穀,一望無盡的山濤,黑森森的白天和晚上,多麼可怕啊。吳三桂緊緊被蔣明孝防著,守著。他的家人問他:“這妮子怎麼一天到晚哭哭啼啼?”蔣明孝說:“她愛哭讓她哭去。”當別人問他是不是回家休息的,他不耐煩地說:你們別管。有一天,吳三桂到屋後那個天然石臼搭成的茅廁解溲,一條巨大的蟒蛇從灌木叢簌簌地爬出來,朝她吐著一尺多長的血紅信子,她提著褲子出來下石階時,摔到了石岩下,連嚇帶摔昏死過去。

“爹,你來救我吧!”吳三桂在心裏一遍遍呼喚。她要爹帶蠻多蠻多人來,帶上夠對付蔣明孝和他們一家的人,帶上民警,帶上解放軍,帶上伐木隊的領導來,先把蔣明孝捉拿回去,然後她就堂堂地出山了,她就回去,不怕人的閑話,回到小鎮的平坦路上去,回到有照相館,有電影院,有瓜子攤的生活中去。總比在這兒讓鬼嚇、蛇咬、蔣明孝的摧殘好呀。在那個夾有青色的青楓葉子的筆記本裏,她寫下了許多渴望,寫下了許多罵蔣明孝的話。可是有一天,她發現她懷孕了。她不停地嘔吐,吃什麼吐什麼,下身幹幹淨淨,仿佛不是女人了,沒有了三十天必來的那些紅水。當蔣明孝一家人都知道後,一家人就愣在那裏,跟一堆糟木頭沒有兩樣。

“看著這些苕貨,這些木頭一樣的人!他們就是一根根木頭,哪像人呐!”她在心裏發瘋地喊。

蔣明孝要他的老娘蒸蛋給她吃,貼洋芋餅給她吃。他們把洋芋煮熟了,攪成稀泥與大便一樣的東西,然後貼在鍋裏用油煎。吳三桂不吃,吳三桂誓死不吃,“我不吃大糞!”她高喊。她已經無法吃了,她瘦得皮包骨頭了,兩隻烈女子的大眼睛更加大,像兩個牛鈴瞪著眼前的一群人,裏麵頑強地燃著怒火。

“你跑啊,我放了你,我服了你。”蔣明孝說。

他是怕出人命?他還怕出人命嗎?他不是積極地拿著炸彈去炸黃司令嗎?他果真放我一馬?吳三桂就開始往外跑,她早就知道了有一條通往山外的路,她細心記住了許多人走的路,從他們的言談中知道了哪兒可以通往很遠很遠的山外。可是,沒有走上幾步,她眼一黑,腿就委下來了,人就百事不知了。

過了兩天,吳三桂的爹吳忠神仙下凡一樣地突然出現在蔣明孝家的門口。正從地裏背了洋芋回來的蔣明孝聽說山外有人來找他了,嚇得丟了背簍就從後門躥出去往山上的老林裏跑,以為是有人抓他來了。然而來的是木材采購員吳忠,還有吳三桂的小舅舅。親人來了是有預感的,那一天,久沒有上發條的上海女表突然在枕頭下的的嗒嗒地走了起來,屋後村子裏老是鴉啼不停的聲音,突然在早晨傳來了一隻喜鵲的聒噪,她從潮濕的床榻上支起沉重無力的身子,一眼就看到了她的爹和小舅。父女倆抱頭痛哭。這當兒,門楣垮塌、台階失修的屋外麵一下子圍上了二十多個人,還有十幾條大大小小的餓狗。八人刨平常槍打不到一個人,這下竟然把全村的男女都集中起來了。他們是來阻止吳忠帶走人的。

“她要生娃兒了。”蔣明孝說。

“看把我女兒折磨成什麼樣了!姓蔣的,你好狠心呀!”吳忠指著自己的女兒又點著姓蔣的鼻子說。沒有說上幾句話吳忠的手就薅上了蔣明孝的領口。吳忠用頭猛撞蔣明孝,說:“老子今天就死在你這裏算了!”吳三桂的小舅上去拉開了大打出手的吳忠。那時候蔣明孝並沒有還手,他的衣領拉破了,頭發好像也被拉掉了一把,鼻子上摳掉了一塊皮,正在往外滲血。蔣明孝說:“她生了娃兒回去。”

“三桂,你就死在這裏算了,我要是你,我早就一根繩子吊死了!”

吳三桂去追她的爹和舅舅的時候,被很多幫閑的拉住了,有男有女。蔣明孝那時候趕忙往背簍裏放臘肉,那些生了綠毛的臘肉,在神農架是家家都有的,無論多窮,肉是有吃的。他對吳忠說:“你上次說你們那兒缺肉,我跟你背幾刀臘肉出去。”蔣明孝背了滿滿一背簍的綠毛臘肉,跟在吳忠他們身後。吳忠罵他個不要臉的流氓,壞蛋,說誰吃你的臘肉。可蔣明孝亦步亦趨。走一截吳忠回過頭來趕他一截,像趕一條狗。可他一直跟到長江邊,一直趕到長江邊。第二天蔣明孝回到了村裏,用一隻肩膀挎著一個空背簍。他的臘肉是被他的憤怒的嶽丈丟在了山裏還是丟進了長江,以後一直都是個謎。

再堅硬的石頭總有一天都會被時間風化或被雷電擊碎的。吳三桂又一天在山坡的沁水窩洗臉時,對叢林中躥出來喝水的斑羚大吼了三聲,並拾起一塊石頭來向那野物狠砸,又吼又叫,硬是把那幾百斤的野物喝退了。她突然感到自己有了對付山野的辦法和力量,然後趕仗的人拿著槍和開山刀順著斑羚逃跑的方向圍過去,竟然一口氣打死了兩隻斑羚,一公一母。蔣家因為吳三桂發現斑羚的功勞,分了一大塊好肉還加上一些羚肝羚肺什麼的,吳三桂那天自己在鍋裏放了一大把野蒜,當地人稱為天蒜,在神農頂最高峰采得的。她說,我為什麼不吃呢?我為什麼要把自己餓死?她說:“給我盛一碗!”這個江漢平原的小女子開始指揮蔣明孝了:“給我盛爛的,煮爛一些!”她大聲說。然後蔣明孝的那個不怎麼說話卻很會傻笑的叔叔,也提來了一隻毛色灰得無比高貴的竹鼠,足有五斤重。這位叔叔手上纏著厚厚的破布,顯然是被竹鼠抓傷了,他抹著一鼻子的灰,手指甲裏全是血,那是刨竹根下的洞刨的。“看喏,看喏,牙齒,牙齒。”這位笑得像孩童一樣的叔叔一個勁說著竹鼠的牙齒。大家就說這“竹溜子”太好吃了,比老熊和豹子肉都好吃,豹子肉有一股狐騷味,老熊肉就像木渣。說湯好喝,那就喝湯吧,喝。竹鼠在被宰殺時卻跑了,那個叔叔赤著一雙腳滿村裏捉它,真是無比的滑稽,許多人都來捉那“竹溜子”。

重新逮那個竹鼠給八人刨整個村子帶來了歡樂,有人為此打破了腦殼,有人掛破了衣服,有人手上沾滿了竹鼠的血,最後還是蔣明孝叔叔從一蓬刺棵裏爬出來,竹鼠的兩顆大鏟齒咬住了他的手,蔣明孝的母親在一旁驚慌地喊蔣明孝,蔣明孝把那個垂死掙紮的竹鼠一棒打了下來,一刀砍斷了它的喉嚨,嚇得吳三桂渾身篩糠似的發抖。蔣明孝的母親誠惶誠恐地端著竹鼠肉和湯伺候著臥在床上的吳三桂,生怕她把碗摔了。她的膽子還沒有大到這種地步。她隻是吃,或者不吃,以此來表現她的心情。她大快朵頤的時候,肚子已經膨脹了,娃子已經出懷了,娃子需要營養來成長,為了肚裏的娃子,她也要吃那些過去見都沒見過的,在神農架也變得很稀罕的野物。她要吃遍神農架。吃竹溜子,吃野豬火鍋、斑羚、麂子、九節狸,吃野菌、靈芝、五味子、鴉巴果、木通、貓兒屎,吃娃娃魚,吃石蛙,吃蕨菜芽子、芫藿、天蔥天蒜、洋魚條子(一種魚),喝樺樹汁,吃野柿子,啃拐棗,嚼山楂,用山牡丹的根、皮煮雞,用紫蘇煮懶豆腐。天上飛的,地上跑的,山中長的,全吃。

“這太好了,這太好了。”蔣明孝的母親時常給家人報告吳三桂的情況說。

什麼結婚,什麼門當戶對,什麼誌同道合。吳三桂盯著房裏那口立櫃上不知哪個鄉村木匠胡亂畫的一幅喜鵲登枝圖,就糊裏糊塗地生了個女娃子。五個月的冰封雪埋終於盼來了不肯解凍的春天,寒冷還在心上、床上,路是沒有了,太陽好像溫熱了一些,落葉的闊葉樹好像開始打苞了,出芽了。生娃兒就在那張狗窩般的昏暗的床上,火塘裏的火可算是猛烈巨大,燒得火星盈帳,火氣和痛苦差一點把吳三桂閉了氣。她喊她的娘,娘呀娘呀。哪兒能抓到她娘的手,她抓住的是床沿,仿佛能幫助她的隻有那床沿,娘的手就是那硬硬的木頭,她喊呀喊呀,娃兒出來了,肚裏空了,人軟了,像一堵牆被人掏空了裏麵的泥巴,要坍塌下來了。她不知道是怎麼支撐著走進夢境的,她渾身淌著冷冰冰的汗看見一個淡藍色的森林裏全是金色的陽光,她抱著一個小娃兒,一放下地,那娃兒就在森林裏跑了起來。娃兒能跑啦,娃兒是她的,她喊她什麼。後來她醒了,她看看身邊,有一個娃兒,被一些稀奇古怪的山裏人傳來遞去。那是她的娃兒?她有娃兒了?娃兒叫什麼名字呀?她努力地去回憶夢中她喚的那個名字,好聽的名字。啊,是什麼楓吧,蔣小楓,她就叫蔣小楓。不管跟哪個姓,我不管她姓什麼,我要叫她小楓。就是小楓,青楓的楓。她的男人蔣明孝用濕漉漉熱乎乎的毛巾給她抹著身上,往下身墊草紙,說:“還是喜歡青楓呀?”吳三桂就哇哇地哭了,從別人的懷裏奪過她的女兒,緊緊抱著,先喊娘,再喊小楓,嗚嗚地哭得好傷心。然後望著煙熏火燎的椽子、屋梁、有縫隙的青瓦,眼睛死魚一樣。她的奶水出來了;這麼快就出來了。她喂她的孩子,擦幹了眼淚,看著自己的孩子吃奶。

有一天她看著山外明麗的藍天,從那兒飄過來一朵又濃又小的雲,就像一封信,像一個友人走過來一樣。山上的樹依然在沉寂著,莊稼和土地也在沉寂著,沒有什麼兩樣,而那天的藍天和她感覺空了的肚腹給了她回到父母身邊的激勵。她那一段時總覺有一種無言的喜悅,不知發自何處,好像是從身體上發出的,當她意思到那個累贅似的孩子從肚裏掉出來使她徹底輕鬆後,她就想到要離開這大山、峽穀的打算了。有一天她給他說了,在一番假惺惺的繾綣以後,她說:“你讓我走吧,娃兒我留給你。”那個人,那個男人,蔣明孝,明白無誤地告訴她:不許可。

“那我要跑我早就跑了,你追不著。”

“你跑得看看。”

吳三桂再一次哭了起來,她決定絕食,不給女兒奶吃(早就差不多無奶啦,三個月就斷奶啦)。她說:“讓我跟娃兒一起餓死。”可她的婆母——蔣明孝的母親卻用嘴巴把飯啊菜啊嚼爛,再嘴對嘴地喂給孩子。這多麼惡心啊,這是什麼世界什麼生活啊。你們的碗哪一隻沒有被狗舔過?你們的灶上灶馬子(蟑螂)和老鼠跑成陣,貓在鍋裏抓飯吃,你們是原始人嗎?是畜生?豬狗一樣?讓我餓死吧,讓我餓死吧,不放我走,我就餓死,我把孩子給你們了你們還不放我走,把我關在這裏等死啊,我不習慣這裏,我不滿意這裏,你們為什麼把一個小女孩關成了小婦人,還不放?還要把她的屍骨關下來,埋在這鬼不生蛋的地方,這深山老林裏?你們也是有兒有女的,蔣明孝,你也有妹妹的,若你的妹妹被人強奸了,關了,你會不會去拚命?你們為什麼幹這種傷天害理的事呀!吳三桂狠狠地用頭撞泛堿的牆,撞床頭。她是發誓要死給他們看的。那至少有兩夜,她不停地哭喊,不吃不喝,把這八人刨村裏的狗也攪得一夜夜不安生,整夜整夜地狂吠,好像村裏要死一百個人一樣的,鬼魂都來到了這個陰暗死寂的村裏。好吧,好吧,小先人,放你走,你走,你這烈性女子,江漢平原的女子就是烈。走吧走吧。他們給了她二十塊錢,給她一個大藍花包袱裏裝滿了一些茶葉、蘑菇和醃熊胯等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給她做了一套花花綠綠的布料的新衣裳,給她買了一雙解放鞋,就這麼想急匆匆地把她送走了,像送瘟神一樣。吳三桂拿著二十塊錢說:“蔣明孝,你好黑心,你把我一輩子害了,就這二十塊錢的賠償?”蔣明孝說:“我是在伐木隊上班我就有錢給你。”吳三桂說那你為何不回伐木隊?蔣明孝說抓了那麼多人判刑,我回去不是送腦殼讓人剁?吳三桂說:“蔣明孝呀蔣明孝,我走了,你好好管你的妮子吧。你有心送我,把我送到公社,把小楓也抱去,讓我跟她照張相。”

三個人一行走到公社,已是傍晚,敲開照相館的門,央求他們給照了一張母女倆的照片,又要求他們給趕洗出來。那個照相師傅起先一口回絕,吳三桂和蔣明孝說了許多好話,後來又把包袱裏的一包蘑菇拿出來給他,才勉強答應了。他們一家三口那時候在隻有十來個房子的公社土街上。蔣明孝要去登個旅社,吳三桂不肯,說:“從今以後,我是死也不會跟你一個床睡了。”她那時虛弱得十分厲害,天氣也突然變冷了,飄起了不大不小的雪花。吳三桂看到蔣明孝快哭起來,在飲食店買個幹硬的饃饃誰也沒吃一口,他卻掰下一塊要嚼了喂給女兒,吳三桂用僅剩的一點氣力大吼道:“不要這樣喂她吃了,讓她餓死了還好些!”終於攔到了一輛車,一輛到秭歸去的運木材的南京嘎斯車,司機也停下來了,說隻能帶一個人,吳三桂便往車上爬,蔣明孝說:“你不要相片了嗎?”吳三桂說:“我不要了!”

她生怕蔣明孝會爬上來拉她的,會像在亂雲埡一樣,像一頭野獸向她撲來,沒有任何餘地用絕對的暴力征服她,把她壓碎,讓她痛苦地叫喊並成為了一個女人,一個什麼滋味都嚐過的女人,一個真正的女人。可是沒有。這一次沒有,蔣明孝站在原地,他把那個包袱甩給她,惡狠狠地拍拍手,站在那兒。司機要吳三桂進駕駛室去,可她不去,她就在外頭,在車廂上。她已經害怕並領教了這深山老林的陌生男人。大雪在此刻就降臨了,仿佛是一種報應,昏暗的天色和迷蒙的雪在汽車的引擎聲中攪成一團,跟隨尾氣的氣旋向後閃去,天真冷啊,她穿在內裏的還是一件過去做姑娘時的毛衣,她自己織的。車拐了個彎兒的時候整車的木材發出傾向一邊的擠壓聲,恰好這聲音引來了女兒小楓的尖聲哭叫——假如沒有這個急轉彎的平坡和一車木頭的傾軋,她不會聽見那麼悲慟、可憐的女兒哭聲,那聲音在風雪中裏愈來愈響,愈吹愈亮,整個山壁山穀都是,散亂在每個角落,那哭聲亮晶晶的。

“師傅,停車!師傅!”

她拽著包袱往回跑去的情形她多年以後再也記不住了,那冰凍的路,那看不清的路邊的懸崖,她為何沒有掉落下去?為何沒有摔跤?——她究竟摔跤了沒有?她是如何追趕上向峽穀裏摸黑走路的蔣明孝父女?她自己呢?沒有一線天光的那個夜晚,她如何向八人刨的方向追循而去?她一路流了多少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