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木材采購員的女兒(2 / 3)

這一年的春節來臨時,吳三桂的身體緩過一口氣來了。但她依然不能遠行。回家的事就暫時擱置了。而蔣明孝說:她那邊的平原家裏肯定是缺肉的,山外邊都是憑肉票,過去她的父親吳忠說是不要,那是上了黴的臘肉,這是凍好了的鮮豬肉,我跟你家背半邊去。我就去了,給你報個信吧。蔣明孝在臘月二十四過小年的那一天動身,將半邊豬肉放在背簍裏。神農架的年關早就壅了數場雪,雪有兩尺多厚,早晨起來,最上麵的雪都凍成了硬殼。這個人執意要去,吳三桂沒有阻攔的理由,那就去吧。蔣明孝頂著一張塑料布就上了白雪皚皚的山梁。雪一直下到臘月三十,三十的那天蔣明孝的弟弟和妹妹以及父親輪流去幾裏外的隘口接蔣明孝,都沒有接著。到了傍黑,大家都吃了團年飯,蔣明孝才一個人晃晃悠悠地從風雪裏歸來了。那個背簍斷了背繩,隻有一邊繩子是好的,見到蔣明孝的時候,看到他身上全是豬油,油晃晃的衣裳都凍成了硬殼,原來背簍壞後,他把豬肉就扛在了身上。這樣大約在臘月二十七坐船坐車和步行才到了吳三桂的那個小鎮。吳三桂的爹吳忠總算收下了那上百斤的豬肉,還請吳忠喝了一頓酒,喝酒途中,喝著喝著,吳忠一個酒杯砸過來,砸破了蔣明孝的眉骨,不是他躲得快,一隻眼睛就瞎了。吳三桂知道這件事的經過是在沒人的時候,蔣明孝說:“你爹砸了我,還說,你要是拿我的女兒出氣報複,我就哪天去把你的女兒掐死。三桂,我拿你出氣了嗎?我不拿你出氣,他把豬肉收了,我就渾身輕鬆地回來了,流這點血算什麼。”吳三桂一想,他還真沒有拿她出過氣,沒有打過她,沒有讓她做農活,讓她保持了一個城鎮女孩的體麵與閑懶,她的感覺就是在親戚家做客。對的,就像做客。這一次,當吳三桂看到眼前這個一路風塵有些憔悴的男人給她講她家裏的事情時,她忽然熟悉了他,一下子就熟悉了這個人,她忽然感動了。她抱著自己的女兒,那個因罪孽生出來的女兒,她感覺到她是在漸漸認可這樣的生活環境和現實。一切都是順其自然的。

女兒小楓一活過來,就有了看相,完全不像本地孩子,一雙烏溜溜的眼睛賊得跟水晶石一樣的,吳三桂按照城鎮人的發式給她梳頭,給她梳許多辮子,紮用紅毛線、綠毛線纏了的橡筋,不讓她跟那些村裏的孩子一個打扮,讓她幹淨,臉上沒有泥痕和鼻屎印,頭發用肥皂洗,不讓生蟣子。這也是她自己保持的一貫的習慣,勤洗頭與身子。她還在公社買雪花膏,自己擦,也給女兒擦,擦得香噴噴的,紅嫩嫩的,不允許這深山老林的野風野雪往臉上刻痕跡。讓風成為她心中柔軟的風,像江漢平原上的楊柳曉風。

可是,她得分家,這表明她住下來了,她要與那一大家人分開,她讓有伐木經驗的蔣明孝到山上去偷伐山林,弄來了穿架子、椽子、檁子,還把香柏、青檀這些木料做桌椅板凳。蔣明孝有半年全是在與山林作對,揮著板斧,帶著他的弟弟和那個憨叔叔,將放倒的木頭運下山,運進村來,並搭起了三間幹打壘的結結實實的房子。房子建起了,滿屋的樹脂清香中,吳三桂又生下了一個兒子,取名蔣曼軍。曼軍這小子就胖了,眼珠子靈活得像鼬獾的眼睛,一身的白肉哪像山裏人的肉呀,白得誰見了都想啃一口,說:“我我我吃了你,乖乖!”曼軍這小子是來給蔣家添福添喜的,蔣明孝哪還要吳三桂做事呀。他一個人把山上的活全包了,還養了兩箱蜂子(當時生產隊隻允許養兩箱),閑時就上山去打點野物,采點藥材,然後偷偷背到公社去換點錢。可是這一切還是沒有在伐木隊來得快,隊上的口糧總是很快地吃完了,蔣明孝還要無休無止地到大隊上水利,到河邊碼石頭,砌梯田。然而報酬少得可憐,掙來的全是工分,回到生產隊分紅,一個工值不過兩毛多錢。最難解決的是,兩個孩子沒有戶口,吳三桂的戶口不在這裏。她試著寫信回去,要她的爹問問能不能為兩個孩子上戶口。給家裏寫信是非常少的,家裏隻有她的一個妹妹偶爾給她寫封信來,而這封信也是寄給在上中學的妹妹,由妹妹轉告給她爹的。過了不久,妹妹回信了,說爹去問過,根本不行,說吳三桂的戶口在幾次清理中都要下的,不是她爹托人說情,早就給下了。妹妹信中說,她也給爹說了許多好話,可爹提起這個大女兒就惱火,說,不認這個女兒了,說那生的什麼孩子,不就是生了一堆神農架的紅毛野人嗎。吳三桂看了信,把信擱在了抽屜裏。村裏是答應給蔣明孝的兩個孩子上戶口,那戶口有屁用,農村戶口,吳三桂頂著不讓辦,她說政策是孩子跟母親上戶口,我的戶口是城鎮戶口,孩子在這個八人刨,那不刨一輩子地嗎?我真還不知道神農架有這麼苦,這哪兒是人住的地方,是野獸住的地方,狼住的地方,狐狸老熊住的地方,人就跟野人一樣,就是紅毛野人,我不能毀了孩子,我總要把他們的戶口上到我那邊去的,我去磕頭,去喊冤,也要把他們上到那邊去。

生產隊長是蔣明孝的本家,還是按人頭給了兩個孩子的口糧,算是承認了,有了臨時戶口。在吳三桂接到妹妹的信之後,她悶悶不樂地在床上躺了兩天,有一天早上起來,對蔣明孝說:“你去找伐木隊,你要回伐木隊去。”

她硬是把蔣明孝逼上了去伐木指揮部的路。在一再追問他當年丟了炸彈沒有,蔣明孝明確說他沒有丟,那顆炸彈他還把它帶了回來,果真他在一個新房的牆洞裏摳出那坨土製炸彈,已經有了幾年了。於是吳三桂和蔣明孝就揣著那顆炸彈去了很遠很遠的伐木場指揮部。哪知這個曾異常凶猛的人卻在那兒成了軟蛋,站在那個山坡上望著望著就不敢走了,就說他們會抓我的。吳三桂說,既然你沒丟炸彈他們為何抓你?你把你的狠氣拿出來,把害我的那陣勇氣拿出來。蔣明孝說什麼也不敢往那個指揮部走,他讓吳三桂先去打聽打聽,吳三桂隻好奪過那顆炸彈,隻身前往了。

指揮部還有認得蔣明孝的人,聽到吳三桂介紹,就說,這不是那個曾被蔣明孝強暴的女子嗎?她現在卻為蔣明孝說話?她對指揮長說:“我是蔣明孝的老婆,他沒有向黃司令扔炸彈,他應該回來上班。”說著啪的一聲將那顆炸彈放到指揮長的辦公桌上。指揮長說:“還不扔到操場上去!”一個小通信員趕忙抓起炸彈,就從陽台上扔出去了,隻聽“轟”的一聲,炸彈爆炸了。指揮長說:“新官不理舊事,何況你丈夫本來就是亦工亦農,並沒有轉正。”事情就是這樣,吳三桂縱有一副曠世的伶牙俐齒,也說不動了那個滿臉灰黃像患了肺結核的指揮長。

“他即使沒炸黃司令,他當年強奸婦女,我們還未找他算賬哩。”指揮長說。

“那不是強奸,是我願意的,我不願意,我今天來找您?”

“你父親來告過,我見過材料,我這兒備著案了,你父親強烈要求把蔣明孝繩之以法。”

“不是的,那是我父親恨他,不是事實。蔣明孝是個好伐木工,他的技術是過硬的,他比好多人都強。”

在那個山窪裏的兩層木結構灰樓的指揮部,吳三桂無計可施。從那個冷清的樓上往外望去,好像伐木已近了尾聲,許多伐木工背著樹苗和鐵鍬,不是去伐木,而是去栽樹。那個剛才被炸彈炸過的操場上,其實已經雜草叢生,過去停過許多拖木材的南京嘎斯車,解放車,還堆著山一樣的粗大的圓木,這一切現在都沒有了,一顆炸彈扔過去除了炸碎一片死寂,連人毛也沒碰上一根。而那一年,采購員吳忠就是在這棟樓裏派了伐木工單,帶著自己的女兒吳三桂去亂雲埡的。

他們不知不覺地就上了亂雲埡的路,灰心喪氣的蔣明孝要去看一看戰友,或者能不能在分隊想想辦法,做做活。亂雲埡哪裏還有伐場?亂雲埡剃了光頭,小小的青楓樹苗正從伐過的大木樁子底下冒出頭來,一些混蛋的灌木如杜鵑、薔薇和莢迷正橫布著它們的身板,岔七岔八地成了山頭的霸主,莢迷和薔薇的果通紅不已,灰雉和錦雞在淒涼地叫著,雲霧深重。他們走進了那個垛壁房,四處都是窟洞,四處都是鬼影,七葉一枝花頂著幾顆黑色的果實從牆角裏耷拉出來,人多高的蒿茅正在那裏麵繁殖著,密集得像一片隊伍。廁所被一種蛇葡萄爬滿了,找不到門了。懸崖宛在,勞動後零亂的寧靜亦宛在,就是沒有人了,沒有油鋸和喊“順山倒”的人了。亂雲埡是鬼魂的亂雲埡,是野人打尖的亂雲埡,過去的一切都不複存在。吳三桂眼睛在尋找什麼,她的眼睛直瞪瞪地瞪著那張現在長了半寸厚青苔的床。她瞪了好半天,她突然看見了那個在上麵掙紮的她,呻吟的她,一次粗暴的進入,一個人一輩子就完蛋了。

“蔣明孝,你害得我好苦呀!蔣明孝,你害了我一輩子……”

亂雲埡陡然之間響起了悲慟的號叫,這闃無人跡的地方,一下子被一個女鬼冤魂般的聲音給充斥了,攪翻了。吳三桂一把鼻涕一把淚坐在地上哭訴的時候,蔣明孝遠遠地望著那個傷心的女人,像塊石頭僵在了那裏。

吳三桂走回故鄉的小鎮完全不是出於自願和召喚,完全是為了她的兩個孩子。她看著在地上抓雞屎吃的孩子,掉進豬欄糞窖的孩子,可愛的孩子。特別是她的兒子曼軍,這小子要有多可愛就有多可愛。這小子從小就要抓著她的耳朵才能睡著。她隻好讓他抓著耳朵,他撚著撚著就睡著了,再一醒來呢,又哭著要耳朵,你送一隻手指,送一把頭發他都不要。這小子不到一歲就能在黑暗中憑手感知道是不是耳朵,是耳朵,萬事大吉,睡得比豬還甜。後來吳三桂嚐試讓蔣明孝的耳朵給他抓,撚,慢慢奏了效。她是有意慢慢鍛煉的,然後,她就走了。

她揣著當地政府的各種各樣的蓋公章的證明,生怕遺漏了什麼。她這一次回去,已是兩個孩子的媽了,頭發也沒有光澤了,臉皮也不細嫩了,腹部也凸出來了,她穿的是如此的醜陋,完全像一個山裏人,走路的樣子也不同了,敞著外衣,急急匆匆,腳上的球鞋因為山石的教訓彎彎翹翹的,背上像背了塊石頭,沒有了那種輕鬆的挺拔,眼睛對一切陌生景物現出了警覺與卑謙,像一頭放野了的獸突然進入馬路和人群。還哪來的親切感?山外的世界早變得一塌糊塗了,時局變了,人們的穿著變了,街上出現了許多個人開的商店和餐館,小孩們含著塑料管的放了色素的飲料,餐館裏有人在吃涼拌腳魚;不要糧票也可以買麵吃了,多好聽的音樂,《軍港之夜》、《太陽島上》。年輕人的褲腳好大呀,扒拉扒拉地用褲腳掃著大街,有錄音機提在手上了,跟紅燈牌收音機一般大小,可是能提在手上,裏麵放著一種奇怪的、直往心裏去的柔軟的音樂,你根本不知道是什麼樂器演奏出來的(後來她才知道那是電子琴)。山裏是什麼樣的太陽,簡直是長了蒼苔一樣的太陽,發黴的太陽,纏上了許多令人咳嗽打噴嚏的花粉的太陽,沾著野豬毛、板栗毛、大薊毛的太陽。到處撒著甘蔗皮貼著電影海報的小鎮,河上漂浮著鴨子和塑料泡沫的小鎮,到處是人的熱氣,連地上都冒著熱氣,不是山裏的石頭,死了千年一樣的,參天大樹就像老鬼,峽穀像個死屍,村裏的房子像牲畜野物躲雨藏身的洞窟,一年三百六十天煙熏火燎,因為太沒有熱氣隻好不停地燒木頭以取暖,那些紅泛泛的眼睛簡直不是眼睛,是一個個傷口。吳三桂大口大口地吐著氣也吸著氣,她終於找回了一點感覺,在那些氣味中回到了過去,她是這兒的人,不過外出玩了幾天而已。她回來啦!她一身輕鬆地回來啦。她的爹、媽、妹妹幾乎都歡迎她並且原諒了她,不計前嫌,不舊事重提,見到人了就把往事一筆勾銷了。人還是過去的人,沒有少什麼,雖然有了些生分,可總算回來了,笑意吟吟的,雖然這笑裏有了些憨笨,成了成年人的笑,鄉裏鄉氣的笑,可畢竟,人完好無缺地回來啦。

那你是怎麼回來的?他們沒有攔住你嗎?沒有打你?你是偷偷跑回來的?你在那邊究竟受了什麼苦呀?你跟那邊生的孩子呢?這些問題最終是不得不問的,她媽,一個老實巴基的家庭婦女,還有她的打扮得十分鮮亮的妹妹。然後歎息,皺眉,無計可施。吳三桂那身後長長的陰影像峽穀一樣緊緊壓過來了。她的爹跟她沒說一句客氣話就私下領了她媽的吩咐,拿著一大堆蓋章的遠山裏的材料去跑路子了。這樣,憂傷和焦慮和沉悶就籠罩在了剛剛團圓的一家人的頭上,彌漫在人們的臉上和心裏。她原來不再是她了,她有了一雙兒女,還是鄉下的,她是鄉下的婆子,她的鎮上同學,誰誰嫁了一個好丈夫,在哪兒上班,誰誰還沒有結婚,誰誰考上大學了,誰誰那可是穿金戴銀不得了啊。你怎麼呢?你一雙山裏的兒女,還沒有結婚證,沒有正式結婚。三桂,你還是呆在家裏吧,好生呆在家裏,哪兒也別去,讓你爹給你跑跑再說。你反正不能去那邊了,孩子戶口能上不能上,你都別去神農架了。孩子也是那邊的親生的孩子孫子,又不是別人的,他們會虧了那兩個小冤孽?吳三桂問:“那要是兩個孩子都上了戶口呢?把他們接來?”

這一問家裏的人有了一種不懷好意的願望,那就是希望兩個丟在山裏的孩子最好別上這兒的戶口,上了不是吳家的負擔和累贅麼?兩張嘴巴不要吃要喝還要住?女大當嫁,嫁出去了怎麼又回來還帶兩個孩子來娘家吃老米?這是萬萬不可能的。

爹從外麵每天帶回的消息一忽兒有點希望,一忽兒又完全沒有希望。有希望的那天,吳三桂明確表示:如果給孩子上了戶口,她接過來,不要爹媽養,她自己想辦法。她的爹突兀地嚷著對她說:“你還想把那個姓蔣的雜種帶過來喲!”

“我不能不要孩子。”

最後的結果一點都不意外。“沒有戲看了。”那天她的爹吳忠回來冷冷地說,“我當爹的做到仁至義盡了。”

她的媽和妹妹要她死活別再走了,再找個人嫁出去。

她又慢慢地適應了過去的生活,可是在晚上她總是在黑暗中瞪著眼睛想,過去在深山老林的生活是一場噩夢?她摸著自己鬆弛的腹部和乳房,摸著曾經經受過的肉體,摸著被石頭摔破的膝蓋,被寒冬凍傷的手背,被一雙小小的手撚過的耳朵——她感覺到那耳垂開始癢了,發癢了,在黑暗中,強烈地癢,折磨著她。可愛的癢,絲絲入心。在那張潮濕的老林裏的床上,在用獐子毛充填的漾滿麝香氣味的枕頭上,誰在含混不清地呼喚她?一雙胖乎乎的小手,有時候,更多是吵夜的煩躁,恨不得把這個屋子掀翻,恨不得趁著夜幕盡快逃離這深山,越快越好,插上翅膀最好,還要掐死他們,掐死這兩個一大一小一女一男的兩個小冤孽,跟著她來到這荒山野地裏受罪,掐死那個男人,那個奪走她貞操,把她改變得像一根草一樣的男人。唉嘿,我過的是什麼日子呀,我的娘喲!可是孩子是沒罪的,那是她的血,她肚裏的血掉出來的。搖搖晃晃的曼軍我兒不會被狗咬了命根子吧?山裏的狗見什麼都咬,八人刨就有一個男娃子小時候被咬掉了命根子,長大後像個女的了,尖聲尖氣。小楓呢?蔣明孝那狗日的會不會讓她上山去割豬草?把他們姐弟倆放在家裏,撲進火塘裏了咋辦?那火塘一年四季燃著,燃著,八人刨有個孩子,沒臉皮了,沒耳朵沒鼻子了,就是不小心,從椅子上撲進火塘裏,燒得麵目全非了。八人刨啊八人刨,刨我的心哪!

家裏的情況並不能遂她的心意了,過去的歡樂和祥和都離她遠去。她在家裏住了四個月,決定再重回神農架去,她想看看她的孩子,那是她的血親;她將什麼東西遺失在那兒,在深山老林,她偶爾一次的迷失,竟然丟下了比自己的生命還珍貴的東西,而自己,她覺得她是可以忽略不計的。

八人刨對多一個人,少一個人並沒有什麼反應,這是一個麻木的山穀。吳三桂走到自己的家裏抬頭張望著那熏得黑黢黢的堂屋,重新撥燃火的時候,發現門跟過去一樣,沒有關上,一隻草狗打著嗬欠向她搖了兩下尾巴,連神龕上的毛主席眼神也一如既往。她的男人蔣明孝回來了,她朝他笑笑,就像趕了一個集一樣。她從火塘上吊著的炊壺裏倒茶,喝著,然後吩咐他去爺爺婆婆家接小孩過來。她看見了孩子,然後給他們擦鼻涕,要他們脫下踩濕的鞋子,歎著氣埋怨姓蔣的男人,用篙子從牆上取臘肉來切,從菜園裏砍白菜,擇一把辣椒,把菜園門帶好,防止豬或者雞跑進去。切菜,到小水窩邊淘洗,沒忘了把毛巾、孩子的鞋也一起洗刷了。炒菜的時候把灶台上的枯飯粒、菜屑、老鼠屎掃掉了,把灶膛燒滿的灰扒出來了,把火塘裏的灰也扒出來,倒進糞坑。然後呢,給兒子買來的皮球、膠鞋,女兒的漂亮發卡、紅色的拚絨貼荷包的春裝,姓蔣的一條常德牌帶點甜味的香煙,還一頂有耳護的絨帽子。然後他們一家坐下來,要重新開始考慮生活了,她怎麼辦?孩子怎麼辦?姓蔣的怎麼辦?她認為希望還是有的,小孩的戶口,主要是沒有錢,需要送東西,那些平原小鎮上的幹部有了胃口,你一點東西他還看不上眼。姓蔣的告訴她,要搞責任製分田了,過去生產隊造的梯田,門口的十幾畝當家地、掛坡地,估計全得歸他們,而責任山也得劃分,他們一家可以分到至少一百畝,還有些經濟林。很便宜,一畝一塊錢,甚至更少。姓蔣的男人給吳三桂說:“會有好日子過的,小孩的戶口就在這裏也不怕,山是咱們的啦,有耳山(製木耳的花櫟林)有材山,經營好了,是有出頭之日的。”

形勢的發展真是很快,老爺埡子那邊的上好材山,一百多畝,劃到了蔣明孝的名下,因為村長與他有點拉掛親,再則蔣明孝有過伐木隊工作的經曆,曾經是“國家”的人,在村裏讓人瞧得起,就分了一百多畝的陽坡山窪林木,裏麵有不少一人合抱的樺樹、漆樹、紫杉、水杉、油杉、青檀,還有大量的經濟灌木和藥材。

老爺埡的山對麵,發現了磷礦,有許多人正在趕修簡易公路,時常聽得到用小炸藥炸石頭的聲音。吳三桂領著她的兒子曼軍在老爺埡自己的山林裏采蘑菇、尋豬草時,總能看見山頭上黃煙陣陣,人聲鼎沸。公路漸漸有了形狀了。吳三桂看著自家山林的各種樹木,這個木材采購員的女兒,把眼前屬於自己的木材同那條簡易公路和山外聯係起來。在別人都還沒有反應過來時,她對蔣明孝說:“肉燜在鍋裏也是爛了,還不趕快把它換成錢。”蔣明孝說:“這些木材哪個要?”吳三桂說:“那你過去在伐木隊認識的一些朋友呢?”

商議了一個晚上,蔣明孝天亮就啟程了。他去尋找過去搞木材銷售的朋友。事情很順利,他辦好了采伐證,還從伐木隊借來了一把油鋸,請了幾個下手,熱火朝天的伐木就從這鬼不生蛋的老爺埡開始了。砍倒的樹又砍成一根一根的門方,當堆砌在山崖邊的時候,村裏的人以為蔣家瘋了。過了兩個月,磷礦的開采就開始了,許多人在掏洞,挖出灰白色的石塊,或者黑色的石塊,拖拉機就開始上來了,從八人刨都能聽見那隱隱約約的拖拉機聲。蔣明孝雇請了村裏的人將那些門方背過老爺埡,翻了一道山梁,過了一道河穀,就將門方放進了拖磷礦的拖拉機中。

蔣明孝和吳三桂夫婦開始了大量收購門方,隻要門方,現金交易,兩塊八一根。票子嘩嘩地甩出去了,卻不見,更多的票子又回到了蔣、吳手中。錢賺得並不多,可家庭境況小有改善,生活突然有了希望,人也忙得不可開交了。蔣明孝要押運這些木材一直到秭歸或者興山縣城去,吳三桂在家收購、結賬。

進入了幹冷冬季的那一年,雪下得並不大,但路上全凍出了油光淩。蔣明孝押車出山時,在翻越皇界埡的路上,拖拉機滑下了公路,翻進百米深的山穀。

命是揀了回來,卻摔斷了大腿,壓斷了三根肋骨。吳三桂得知消息趕到鎮上醫院的時候,已是第三天了。那個醫院冰涼的住院部是一排破舊的土房,死氣沉沉比山洞都讓人難受。吳三桂與她的叔子進了病房,她看見被白紗布纏得血跡淋淋的男人,看見他偎在一床髒兮兮的被子裏,露出的兩隻手腫得像淹死了的死屍的手,上麵血痂累累。那一刻,她想些什麼呢?她隻覺得好流眼淚,眼裏的水塞子壞了,就是想哭,見到蔣明孝就哭著抓著他那雙可怕的手說:“你這是報應呀蔣明孝,你幹了傷天害理的事,你活該報應哪!”

她為什麼說這個話,她為何這麼詛咒自己的男人?在場的醫生和護士都一頭霧水。她痛罵著自己的男人,罵著這個慘遭車禍的人,她又用手去擦那個人的臉,額頭,要小叔子倒熱水用毛巾為姓蔣的抹頭發上的泥巴,耳朵,臉,身子,手。那個人躺在床上口裏不知喃喃地念叨什麼,又不能說話,也是眼角往外滾淚珠子,張著嘴。

“你哭什麼呀,蔣明孝,你是個什麼東西,你還有眼淚!”吳三桂給他喂蛋花湯喝,給他抹淚,把淚揩在他綁著的白紗布上。晚上,吳三桂用自己的身子把蔣明孝焐熱了,蔣明孝終於清醒了,能說話了,說:“三桂,我們的一車木頭……”吳三桂聽見他說話了,吳三桂驚喜地盯著這個男人說:“蔣明孝,你還活著?蔣明孝,你認得我呀!”這個人是個什麼人,這個人是塊山裏的石頭,有鼻子有眼的石頭,凶狠的石頭,蠻不講理的石頭。這個人當年好凶惡喲,說,不許你走!你就不敢走了,乖乖地跟著他,連與爹見見麵也不可,說:你要是走了,我半道上把你們父女都殺了。這個人手拿著砍樹的斧頭,砍樹砍順了手,什麼都砍得下去。人和樹又有什麼兩樣呢,在一個伐木工眼裏,在這個滿山長苔,連空氣都長苔的神農架,什麼東西沒帶點野氣?這個人跟她生了一男一女兩個娃,長得還算標致,是她的安慰與牽掛。可是他死了,那就塌了天哪!吳三桂把蔣明孝緊緊地抱著,喊他的名字,他抖,她也抖。她說:“蔣明孝,你可不能死呀,你死了我們娘母子三人靠誰去呀!”

姓蔣的男人的生命力還不錯,兩個多月後被人用滑竿抬回八人刨時,家裏又是一場空了,連燒火塘的雜木棒子樹蔸子都沒有了。老爺埡那坳子裏的山林砍得七零八落,所有的木材都化作了蔣明孝的藥費。拖拉機司機死了,那個救他的恩人(在懸崖下把他背上來的人),想去感謝,也隻買了兩瓶高粱酒。家裏的那幾畝地好歹讓父母兄妹叔叔幫忙,種上了麥子,因為缺肥,生出的苗也稀稀拉拉。剛能下地幹活了,蔣明孝發現他那摔斷骨頭的大腿那兒,潰了個小口子,老是不停地流水,似膿非膿,似血非血,骨頭還隱隱作痛。蔣明孝尋了些去腐生肌的草藥拿來敷,可潰口總是不幹,不愈合。到鎮醫院一看,醫生說他患了骨髓炎,給他開了些藥回來吃。吃完藥,骨頭不疼了,也不紅腫了,可就是不收水,不愈合。蔣明孝纏著破布頭去出坡幹活,也沒覺不適,隻是家裏的破衣爛衫全被他用完了,纏了傷口。

這病還得治啊,吳三桂在以後的幾年裏,陪著這個人,這個從懸崖底下撿來的,半死不活的男人,四處求醫。他們找過四川奉節、房縣及興山的一些草藥醫生,神膏藥醫生,也去過宜昌的大醫院。賣狗皮膏藥和一包包草藥的醫生都說能治好,可就是沒治好,城裏的醫生說這病治不好,隻能采取保守療法,打針吃藥,萬一嚴重後,隻有截肢。而事實是,蔣明孝能吃能喝,跟好人一樣,餓了的時候啃生玉米一氣啃掉五六個,吃起生紅薯來,嘴裏發出的咀嚼響聲,跟豬一樣響亮,做起事來,能流大汗,出大力,一年可能犯一次紅腫,發燒,除此之外,就是那個老傷口處形成了一個竇道,流水,紅不紅,綠不綠,清不清,濁不濁的。後來聽一個病友介紹,大荊山裏有個醫生,專治這種病。吳三桂和蔣明孝就乘了幾天的車、船,找到了那個醫生。關於疾病的診療沒有什麼好說的,那就是打聽,行走,吃很差的飯菜(有時咽一個幹饅頭或者啃一塊粑粑),喝生水,找投宿的地方,洗幹淨千人用過的盆子,把墊單翻過來胡亂地對付睡覺,然後見醫生,聽他胡說,看他開藥,算錢夠不夠,然後將信將疑再踏上回程的路。借錢的曆程比這更艱難,借錢跟去大荊山看病,那才是……才是另一次生命的冒險和體驗。借錢之前,蔣明孝看到叔叔的一頭牛老了,就說把它牽到鎮上賣給屠夫吧。他的叔叔總是像看一件山外尤物看著吳三桂,多少年來都如此,一如既往,永遠新鮮難解地望著她,朝她善意地微笑,像永遠看到一個第一次進山的外地人。

要牽叔叔的牛的那天早上,吳三桂起來就看見蔣明孝的這個不善言辭的、智力低下的單身叔叔早就起來了,正在給那頭老牛喂昨天的剩飯。他讓老牛吃剩飯?吃飯?他用手把飯捏成一團一團,喂到老牛的嘴裏,老牛渾身沒有光澤的亂糟糟的毛和肮髒的眼睛就像這個叔叔,兩個可憐的東西,他們是不可分開的。她甚至看見了牛在麻木地流淚,心中淒惶,而那個叔叔卻在淒傷地笑著。一臉惺忪叼著一支煙的蔣明孝揮著手要他的叔叔遞給他牛繩,吳三桂把那牛繩從他的手上搶過來了。蔣的叔叔張著沒牙齒的大嘴笑望著吳三桂,以為是小兩口在他麵前親昵地開玩笑呢。吳三桂卻說不能要叔叔的牛。吳三桂就這麼走到了興山縣一個木材商的門前,他曾是蔣明孝在伐木隊的同事,後又跟他們做過木材生意。

這個男人是另一條狼,先叫了她聲嫂子,然後就要擁抱她。吳三桂已經有了經驗,吳三桂已不是過去的吳三桂,當她踏上興山那條路的時候,她想起了第一次在楓葉嘩嘩的夏天踏上神農架亂雲埡的情景,第一次被一個荒野的男人粗暴擺弄的情景,四周的蒼苔和雲霧以及雲霧草在眼前搖晃,把記憶提煉著,教訓著她。嘿,她在那個木材商的加工大院轉了三圈,堅定了她的信念,充滿自信地迎著任何危險向前走去,有十七歲時亂雲埡的那杯酒墊底,什麼樣的酒不能對付?她在那個充滿著黴氣與樹脂香的混合氣味的工棚裏,推開木材商說:“明孝的好朋友,給我水都沒端一杯呢。”那個左顴骨上長著一顆閃亮的大疣子的男人,滿身煙味的男人,齜著門牙嗬嗬大笑說:“什麼水都有喝的,你要喝什麼水。”吳三桂說:“我男人快死了,你還不救他。”那個木材商說:“那他就早點死吧,早點死了我們商量我們的事情。”“還是談正事吧,呂哥,你是蔣明孝的好朋友,你會幫他一把的。”吳三桂說。那天晚上姓呂的木材商無緣無故地把她帶到了鎮上的旅社裏,因為天實在太晚了,姓呂的家夥等待一個客戶送支票來,又去銀行取錢。有多少呢?三百。我的天,三百塊,簡直是一個天文數字,隻是到天黑時他才肯拿出來,他覺得有點希望了才拿出來。一個漫長的夜晚,他有能力把這個女人擺平。許許多多擒獲女人的技巧都裝在他的腦海裏,一個不行另一個,一步一步,步步為營。女人總有發昏的時候,那樣就成啦。不過,他很清楚,這是要有經濟基礎作保證的。他先給了一百,然後說還有兩百第二天一早等管賬的來了給她,她就可以走了。這個姓呂的在亂雲埡時曾給她做過吃的,給她采過五味子和木通。在她陷入蔣明孝的魔爪後,曾以同情的眼光看過她。莫非好感就是在回憶中暗示給她的嗎?或是一種報複?在那個香溪河下灘的咆哮聲中,她叫喚了嗎?她懶得想了,巨大的水聲是她的發泄?在八人刨,在那個幹打壘的房子裏,隻用一口立櫃隔開的她與孩子們的房間,她不知道什麼是一種肉體的釋放,一切都得小心謹慎。這個姓呂的過去的熟人卻趕緊捂著她的呻吟的嘴說:“三桂,這不是在家裏,小心服務員聽見了。”她躺在寂靜的簡陋的旅社,遠處的懸崖山影似有麂子的叫聲。帶著山露的通紅的五味子,在她的意識中一閃,再一閃。一串串的五味子想起她是一個女人,一個還很年輕的女人,一個山姑嗎?一個背著背簍的山妮子?早晨的時候他說:“我隻盼蔣明孝快死。”那個人說。那個人還說了什麼,那時候,她說:“你好髒。”那個人就在冰涼到極點的冷水管前衝澡了,一個冰涼如石頭的身子,這就是後來的一切嗎?太陽的確溫暖,鳥的叫聲藏在樹上,到處是樹。那個人說:“蔣明孝沒死,就隻當我損失了半車好青楓。”他說的是青楓?最初的激動和誘惑。那你怪誰呢?三桂,吳楓,還剩有一匹變紅的葉子夾在那個筆記本裏嗎?筆記本到哪兒去了?

竇道封住了。他們不知道,那個大荊山的醫生使用了一種鉛丹,讓傷口周圍的肌肉蛋白質硬化,強硬封住了傷口,而深處的炎症並沒有消下來,還有細菌在裏麵繁殖,過不了一年,頂多三年,那個地方就會再次潰破,重複過去的流水。可是,至少在目下是好了,水不再流了。他吃著帶回的藥粉,然後又去郵寄藥粉,她聽見他說:“呂××是個好人。”她就說:“你吃藥吧,你快吃藥吧。”

他們的屋裏,終日飄著藥粉的氣味。

那一天是什麼日子呢?那一天他們的兒子,橫長直長都越來越漂亮的兒子,遭到了雷擊。女兒也越來越漂亮了。那時,他們的女兒快小學畢業,兒子也送進了寄宿的鄉小學。可是他死活不願上學,有時候高興了還得拉著吳三桂的耳朵才能睡覺。在學校裏,他經常逃學,失蹤,跑到狼牙山的山頂上去,住在山洞裏三天兩頭不回學校。那就不上了吧,村裏的人說,曼軍這娃兒遲早要被狼吃掉。可他就是沒被狼吃掉,赤著腳,總是偷偷地竄回八人刨家裏來。回來不進屋,在門上畫幾個大字,寫他的名字或者在門口放一捆柴火(他從山上撿回的)。表明他還活著,在逃學。這樣,隻好讓他回家了。有些娃子天生不是讀書的料。

那一天是天狗食日,在地裏看見沒了太陽的蔣明孝夫婦,一陣惶然,突然間就大雨滂沱,雷聲滾滾,整個峽穀伸手不見五指,雞往人家的屋頂上飛,狗像狼一樣嗥叫。就在此時,狼牙山上滾下一個火球,落到樹頂上,一聲震天霹靂,八人刨所有的屋頂都揭了蓋子,瓦片飛濺如火山爆發,村頭的大青楓從中劈開,一條丈餘長的大蟒騰空而起,如火龍一般,後重重摔在河灘上死去了。天開日出,雨住虹現的那一刻,蔣家的土屋裏跑出來一個冒著煙的火人,大家認出那小子是蔣曼軍,逃學大王,舉著雙手大喊道:“媽呀,媽呀!”

兒子還是好的,除了燒掉一身衣服和一頭頭發。這兒子卻打木了,木頭木腦的。蔣氏夫妻把他攬回屋裏,清理他的身上,給他塗些熊油時,他的眼睛是直的,兩顆眼珠子在長長的睫毛下像兩粒死魚的眼睛,看著一處,又沒看著一處,像在想心事,又沒想心事。

“兒呀,曼軍呀,我的兒,你看看我的手。”吳三桂用手晃晃。可她的兒子像沒看見一樣,隻是笑,又把臉繃緊了,露出極度的恐懼,說:“雷!雷!大蟒蛇!”

兒子就此丟了,不死也丟了。弄了許多藥來吃,請了許多神婆,敬了許多山洞和石頭,石精樹鬼山魈,全敬了,兒子還沒能複原。兒子在晚上連三桂的耳朵都不曉得撚了,睡覺的時候,直瞪瞪地看著屋檁和瓦。吳三桂說:“你睡呀,曼軍,我的兒。”曼軍打出了鼾聲,可眼還是睜著。半夜,總會大喊:“雷!雷!大蟒蛇!大蟒蛇!”

鬼精鬼精的兒子怎麼一忽兒就變成這個樣子了呢?吳三桂無法明白這世界的蹊蹺。吳三桂罵著蔣明孝說:“雷公菩薩是到屋裏來打你的,你這一輩子做了太多壞事,讓你的兒子替你背了。我兒子沒有做壞事呀,老天爺不公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