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木材采購員的女兒(3 / 3)

老天爺喲老天爺,這個兒子如何是好?他哭著望著自己的兒子,他見了誰也不認識,不笑,經常從眉宇間泛出那一天驚雷劈出的恐慌。他玩火,經常偷出火柴,要點自家的和別人家的柴垛、畜棚。他從火塘裏拿起燃燒正紅的火棒棒,把點得著的東西點燃。點衣服,點沒有搓的苞穀,點豬身上的毛。他點著後,看著豬毛燒得渾身叭叭的響,到處亂竄,他就高興地拍手跳起來,唱一些古怪的歌曲,唱“二丫虎,趕母豬,一趕趕到宜昌府。扯塊哢嘰布,縫條岔襠褲,脫下來,濾豆腐”。

這個兒童縱火犯已經讓村人大傷腦筋了,許多人家都吃到了他的苦頭。蔣明孝沒有辦法,用繩子把他拴著,趁吳三桂不在的時候,把他送到了屋後的一個山洞裏,那裏養著蔣家的一頭牛。吳三桂從外麵回來了,她在找自己的兒子時,發現兒子與牛關到了一起。她一拍桌子說:“你們讓他死啊!”這娃兒兩腳都是牛屎,身上爬滿了牛蠅,瞪著兩隻大大的招人疼愛的眼睛。吳三桂把他抱出來,給他洗淨了,對蔣家人說:“你們把他關在山洞裏,他就真的不得好了,我是要救他的,隻要有一點救,我是不會放手的。”

她天天牽著他的手,下地幹活,尋豬草,下河洗衣裳,都帶著他。她給他說故事,哄他,讓他認一些過去熟悉的東西,認天,認白雲和樹,這個樹,那個樹,認莊稼,認人,認家畜和鳥。她百遍千遍地教他,讓他重新開口說話,讓他恢複記憶,讓他從曠世的恐懼中回到現實中來。“說呀,我是你的媽媽,說媽媽呀。”再也不會有那種巨大的雷聲和太陽下的黑夜。可是烏雲來了的時候,遮住太陽的時候,她會捂住兒子的眼睛,她說:“不要怕,乖乖曼軍,媽在這兒,媽跟你在一起。”打雷的時候,她把他放在被子裏,給他撳手電筒玩,讓他看見光線,給他唱歌,唱《洪湖水,浪打浪》,唱《軍港之夜》。她還要捉住他的手,讓他撚她的耳朵,不停地撚,一撚一整夜。

為防止狠心的蔣明孝再把兒子關進山洞,吳三桂進行了防範,還一次一次進行著鬥爭。蔣明孝還想讓吳三桂給他生一個,吳三桂說:“我不會再生了,我就這一雙兒女,我死活都跟他們在一起。”

晚上的驚恐已經慢慢地少了,雷和大蟒蛇的記憶在慢慢地退卻消隱。深夜少了驚叫,鼾聲多了起來,兒子也胖了,眉頭裏正在剔除那殘暴的災變。為了防止兒子再縱火,家裏的火塘熄滅了,冬天也不生火,一家四口瑟瑟地發抖,大雪封山的日子,整天煨在被窩裏,連狗和貓都凍得抽筋,為了取暖,它們不停地打架,不是狗咬貓,就是貓咬狗。對火的狂熱兒子也在慢慢消減,終於有一天,他認出了媽了,認出了吳三桂,他笑著羞澀地說:“媽。”那是一個夕陽如花的傍晚,他的媽給他摘回了一大籃子他愛吃的五味子。他的媽站在門口,背對著夕陽,散亂辛勞的頭發在夕光裏一絲一縷地閃亮,透明如蜜,那手上的一串五味子呢,紅色的,變成了金色,在夕陽中,一顆顆像瑪瑙,她說:“曼軍,乖乖,看這是什麼呀?”他伸手就去搶。可吳三桂不幹,吳三桂把五味子舉到頭頂,引誘他說:“喊我一聲媽,喊媽,媽——”他就喊了:“媽。”他準備了很久,仿佛這是一個災禍,他把安全守在嘴唇裏麵,十分艱難地、固執地不讓它衝出來,可某一刻,在等待了許久許久之後,一不留心,讓它滑落出來了,那就是“媽”。啊媽,一個巨大的字。吳三桂丟下手中的所有的五味子,跑過去抱住了自己的兒子,緊緊摟著他,淚水噗噠噗噠往下掉。

初中剛畢業的女兒決定到縣城去。這是吳三桂和蔣明孝商量好了的,到一百公裏外的縣城,那兒人生地不熟。可是吳三桂自有她的想法。她有讓女兒隻身去縣城的辦法,她傳授給女兒小楓的是:對誰你都死活不同意,不讓他近身。天下的男人沒一個好東西,你要對他笑,心裏卻在痛罵他。笑是假的,罵是真的。女兒忽然之間就長大了,來了月經,害羞的時候臉是紅的,不害羞的時候臉也是紅的,緋嫩,跟她年輕時一個模樣,不,比她漂亮,喝了這神農架的水,臉上哪有一點雜質呀,一個痘痘也沒有,一顆痣也沒有,幹淨得像天空。這樣的姑娘她是不會讓她呆在這峽穀裏的。一個來這兒檢查工作的姓關的鄉黨委委員,答應給這妮子去找份打工的活,說在一個單位的招待所做服務員。吳三桂看到關委員是個老實巴基的機關辦事員,就把女兒交給了他,她憑著一股沒有異味的直覺,認為女兒應該到縣城去。她懷著希望,把目光投向了很遠的山外。在那裏,生活才是真實不虛的。

可愛的女兒,聰明伶俐的女兒,緊守著自己的女兒,像一朵花一樣的女兒。她在給女兒的信中說:你隻記著我的話,你不是鄉巴佬,你的媽媽是城鎮人,你不要自卑,比天下的女人和男人都強,你隻有這麼想,你才能混出個樣子來。果然,小楓的一舉一動都沒掉一點份,好像她天生就是這縣城的人,她哪是從八人刨那老山裏長大的妮子呀,看她的衣裳,她的打扮,連頭發的發卡,也是十分新鮮的。三個月後的一天,吳三桂去了縣城,見到了她的女兒。呀,女兒洋氣得連她都不敢認了,沒有輕佻,隻有青春洋溢的成熟。“媽,我買了胸罩。”她對媽說。她給媽吃一種叫話梅的東西,媽說:“媽什麼都吃過。”吳三桂故意輕描淡寫地說。她還說:“這裏的縣城抵個屁,這裏的縣城抵不到江漢平原的一個小鎮。怎麼都土氣,你比他們差些!你隻管揚起頭來,哈哈。”吳三桂說到這裏猛地示出一個大指頭給女兒,說:“等你賺了錢了,把媽也打扮一下。”

小小的女兒,可她長大了,而我老了。吳三桂在招待所的鏡子裏打量自己。麵對許多在女兒麵前晃來晃去的男人,她為女兒擔心。後來又釋然。我是對的,她說,我的選擇是對的。在那兒,一晃我不就生活了十多年嗎?我不過是借八人刨的老林孵蛋,兒孵出來了,我要帶他們出來,現在她出來了,我也應該出來呢。可家裏有兩個病人。如果不是,我會離開那死鬼和兒子,或者帶上兒子,在縣城的路邊搭個小棚賣茶水,也比那黑暗的峽穀老林強些。

看了在縣城打工的女兒,她感覺到自己也年輕了許多,或者本來就年輕,還不老,縣城熙熙攘攘的生活喚醒了她蟄伏多年的渴望,那是一種曾經無數次蠢蠢欲動的叛逃心理,又小心翼翼地把它無數次壓下去了。這一次,她好好在縣城看了兩場電影,仔細地在商場挑了一瓶雪花膏。她認為擦臉還是上海的兒童營養霜好些,兒童能擦的東西,大人更能擦,又便宜,氣味又正。當她和小楓走在街上的時候,她覺得與女兒是一對姊妹,而不是母女。這種感覺非常愉悅地裝飾著她,渾身上下,便給了她很鮮嫩的憧憬,就像在很深的土裏翻出了一粒種子——它要開口笑啦!

女兒是一個小女子,白白的小臉,小而圓的屁股,在縣城收拾後穿上牛仔褲,沒有人愛她才怪呢。想到這裏吳三桂也一陣陣傷心,轉眼女兒就有人愛啦,人就這麼快把一生混過去了?這真是一個巨大的悲劇。女兒在她的來信中並沒有說誰愛上她。回家來休息,也沒有說諸如此類的事。可是事情會來得很突然,那一年春天吳三桂在自家的一畝多茶園搶摘雨前茶,還尋思著女兒小楓能回來幫幫她就好了,果然有鄉政府的人給她搭信,讓她速去縣城。吳三桂一聽就要暈倒了,她想到女兒,莫非女兒……這是唯一一個好女兒了,女兒有個三長兩短那可怎麼好啊!好在搭信來的說你女兒沒有事的,關黨委交待了沒事的,生了病,讓你去看看就是了。吳三桂被她的男人蔣明孝扶著一直走到了鄉政府的鎮上,她都走不動了,好歹攔上了一輛個體戶的車,深更半夜地才到了縣城,到了醫院。

這一輩子,她吳三桂離醫院太近啦,她為何與可惡的醫院結緣?她進了死氣沉沉如火葬場一樣的醫院,問有燈光的住院部。問像幻影一樣在值班室打盹的護士,才看見了她的女兒蔣小楓。

“你怎麼啦我的妮子?你出了什麼事呀?菩薩保佑我的妮子。”那個白白淨淨可可愛愛的妮子從睡夢中驚坐起來,揉著因陷入枕頭而通紅肉亮的小團臉,然後“呃——”的一聲,母女兩個抱頭大哭起來。“我的乖呀我的乖。”吳三桂左翻右看女兒沒有少什麼,一切都好好的,為何住進了醫院呢?她的女兒還真是少了一點什麼,她的女兒遇見了一位遊手好閑又是離了婚的三十歲男人。這個男人引誘女孩的技巧是拿著一本時下流行的瓊瑤書給小楓看,如果小楓還想看下一本的話他就說你跟我到我家裏去拿書。第一次的拿書和第二次的拿書之後就變成了送一張電影票給她,在那個嗑瓜子、啃甘蔗和抽煙的電影院裏,那個男人緊拽著小楓的手並侵犯她的胸脯和下身。那是手的侵犯,有一陣子她就不理他了,而他就道歉,又慢慢讓她放鬆了警惕。然後他說,他要做木地板生意了,他給她買來一些零食,話梅和農民提籃賣的炒熟了的鬆籽,有時是一毛錢一個的大柿子。有一天她跟他吃著柿子走到了縣城咆哮的河邊,他不知怎麼就迅速出擊抱著她一陣一陣把她吻得摸得惶亂。但是她的媽吳三桂說過或暗示過她你不讓脫褲子就什麼事都沒有了。然而事情哪有這麼冷靜和簡單。她在感冒時吃著那個男人端來的石魚湯和香菇湯時,她怎麼來處理這一場“友誼”呢?她說你做我的叔叔,我做你的侄女好了。好呀好呀!那個男人說是這麼說,一傾訴起來那可憐巴巴的樣子恨不得把小楓當娘了。女孩子拿什麼來憐憫一個男人,一個頭發亂糟糟的胡子拉碴的男人,一個有工作有工資在縣城生活的男人?孤獨呀孤獨呀,可憐呀可憐呀,不要臉的老婆跟人跑了呀,他一個善良的男人戴了綠帽子呀,兒子也不認他了呀。而小楓聽到的是說這個男人打起女人來那可是下得蠻的,滿嘴的尖牙齒把過去老婆的身上咬遍了,鼻子都咬掉了一截。她是哪一天成了俘虜,被他脫掉了衣服?日後她是堅決不同意跟他再好下去並結婚的,她說她還小,而他這麼老,又是二婚。這個男人由可憐的單身漢變成一條凶狠的癩皮狗。想想一個離婚了的進入三十歲門檻的男人在得到了一個十六歲少女的肉體後他會輕易放棄?特別在得到後又被拒絕了,這不是剛挑起他的毒癮又把它扼殺了麼?喪失了理智的那個男人在一個星期天的深夜,招待所既沒有客人也沒有其他人的時候,硬是撞開了小楓的門,並強行脫下她褲子但在依然遭到反抗廝打時,他終於張開了鋒利的牙齒,把小楓的陰部咬掉了一塊。

“那你就回去吧。”她的母親吳三桂一次悄悄地對女兒說。

“我不要回去!我不回去!”

然而這是不可以的,她的父親蔣明孝隱隱地知道了女兒幹了傷風敗俗的事,他不允許一個女孩兒無依無靠地在這個危險遍地的縣城呆下去。他要找個人把女兒嫁出去算了,至少早一點訂親。可是吳三桂絕不同意他的主張,她質問道:“你把她嫁給鄉下?嫁給一個跟你一樣沒出息的扒土吃的男人?我受夠了,我這輩子被你給害慘啦!我要把她帶回娘家去,就是在這裏嫁給一個鄉長,還不如在江漢平原嫁給一個撿破爛的枯老百姓!”

吳三桂作出了這個決定,她硬著頭皮第一次把自己漂亮但遭到傷害的女兒帶回小鎮去,她要向娘家人求情,把小楓放在那兒。她原想不向爹媽低頭的,並發誓永不再回到娘家。兩個孩子因娘家人的不努力,使得成為了農村戶口,她跟那邊談不上感情了。可是,她現在隻有放下她的硬氣來,自己的一切算得了什麼呢,孩子的事才是天大的事。為了孩子,她願意改變自己一千次。變成一條狗也可以。

漂亮的外孫女回來,讓吳三桂的爹吳忠由冷漠漸漸轉暖了,那時候,吳三桂的媽已經死去,爹因為肺氣腫和高血壓,已經老態龍鍾。可他有豐厚的退休金,吳三桂的妹妹早已出嫁了,這樣蔣小楓找到了呆在小鎮的理由,這便是照顧外公的飲食起居,給他做飯,洗衣,給他捶背,倒大小便,還給他唱歌,唱山歌。尖銳的如山溪一樣的嗓子唱著:“郎在園中薅蒜苗,姐在屋裏烙火燒,冷水和,熱水調,擀杖擀,油渣包,鍋裏烙,灶裏燒,火鉗夾,棒棒敲,手袱子打,汗巾兒包,隔牆拋,郎接到,吃了火燒攢勁薅。”這個神農架大山裏來的外孫女,就像仙女一樣令人不可捉摸,她靈靈醒醒,她毫不懶惰,她能燒飯,能洗菜,洗出的衣裳幹幹淨淨,沒留一點汙跡,她還能做出一兩樣醬菜、泡菜來。有一陣子,吳三桂的妹妹也就是蔣小楓小姨媽的孩子無人帶,交到了小楓手裏,有帶過弟弟經驗的小楓,把這孩子,老的小的伺候得眉開眼笑,服服帖帖。哪來這麼能幹的丫頭呀。我要給她買好衣裳穿,她小姨媽給她許多自己不穿的衣服,還買了一些羊毛衫、旅遊鞋之類。她外公給她買全套的新牛仔,給錢她自己去買的。她的外公老吳忠喜歡上了這個孩子,拖著自己肺氣腫的老朽身子,跑到當地的政府找過去的領導,非要把這外孫女搞來頂職。他早退休了,又不是自己的下一代,隔了一代,如何頂職?頂職不成,卻答應幹上了臨時工,在林業站拉皮尺,填單,還幫著燒開水。年輕的站長說,先搞一段再說,有指標再轉正。這丫頭片子在站裏也得人緣,在家裏也什麼事都做,依然早晨給外公端豆漿油條或自己熬稀飯,晚上給外公做紅燒肉,老外公吃得油津津的,情不自禁地誇獎道:“小楓,你比你媽年輕時能幹。”後來老外公對外孫女說:“萬一不能轉正,就讓你媽把她的戶口給你,反正她的戶口還擱在這裏。一個換一個,你媽無所謂了,戶口成了你的,以後就好辦了。”

戶口不戶口的,也不算什麼大的問題,吳三桂看到有許多山民搬到了鄉政府所在的那條街上,縣裏的油渣路已經修到了鎮裏,來來往往的車和人也多了,她想也在鎮上做一間或者租一間門麵,到沙市去進服裝了在這兒賣,她相信自己的眼光比當地人都強,她進的服裝一定好賣,因為她從來就不是鄉下人。這麼想時,她聽到了一個消息,說鄉政府的兩層樓招待所想找人承包,因為過去經營不善,虧得一塌糊塗,房間裏老鼠成隊,床鋪髒得沒人敢睡,上頭來了客人,還得找個體餐館去開席。“我能做這個事!”她對自己說。過去她在鎮供銷社幹過,她端過盤子,也炒過菜,當時的飲食店與旅社是在一起的。她知道如何收拾房間讓客人住得舒服。她對舒服的理解與山裏人迥異。她睡過平原上用棉花塞的鬆軟的大枕頭,蓋過每年一彈的絮。她愛整潔,喜歡疊床,打掃衛生,消滅蟑螂。

為一千塊錢的保證金,吳三桂再一次走到興山那個姓呂的木材商那裏。吳三桂又能怎麼辦呢。她的男人已經被那個骨病折磨了多年,時好時壞,隨著年齡增大,很可能會完全喪失勞動能力,又要經常吃藥,而她的兒子曼軍也得經常吃藥,遠在老家做臨時工的女兒的那點錢如何能用得?女兒總要找個男人出嫁的,她自己用錢的日子在後頭。而吳三桂呢,她自己呢?越來越感覺到她要趕快走出去了。有時候,為那個男人清洗創口,為那個發癡的、下雪天也站在屋外麵的兒子擦鼻涕和洗內褲,她都快支撐不住了,她有時候真想一腳一邁就跑了,不管他們了。當她說要出外借錢,她的男人蔣明孝一聽就火冒三丈。女人去經常找自己丈夫之外的男人,在村裏會受到指責。何況,沒有不透風的牆,過去的事已有風言冷語傳到了蔣明孝的耳朵裏。還有一次,小楓明明說在她那兒媽隻玩了兩天,可吳三桂回來卻說玩了三天,那另外的一天她去了哪兒呢?她在神農架這方圓八百裏之地無親無戚。另外,關於上次借錢看病的三百塊錢,姓呂的說不還了,其理由很讓蔣明孝懷疑。那一天晚上為錢爭論得四目潑血;吳三桂本來不想明說是去呂老板那兒借錢的,後來她想說出來還強些,隻管理直氣壯,不藏藏掖掖,哪知蔣明孝並不相信這些。他說:“窮就窮,窮總比賣×強!”

“你說什麼,那你是強奸犯!”吳三桂沒什麼怕他了,她把自己的生命給了他。這些年,他除了沒有打她以外,什麼也沒給她。而她並沒有在這種惡劣的環境中沉淪下去,讓自己的生命黯淡下去,混同於一個八人刨的鄉下的家庭婦女,不讓自己邋遢,不讓自己麻木,不讓自己成為一個可憐之人,雖然她時常都可能成為一個讓人憐憫的人,但是她不能夠,不允許自己這麼。她麵帶富庶的平原人的微笑,抹雪花膏,勤洗勤換,不像別人把雞籠放在堂屋裏,不讓苞穀蟲往床上飛,牆上貼有年曆畫像,用大號的電筒,穿套鞋,用T恤配牛仔褲,等等。我可憐嗎?比我更可憐的大有人在,所以我不可憐,我要快樂,總有一天……這一天不是有希望在招手嗎?

“我不是為了我,為了我自己我早跑了,管你們這些殘兵敗將!”

當蔣明孝在勸阻無效,自尊心受到損害時,摔碎了一個很漂亮的青花湯碗,含著淚收拾碎片的吳三桂這麼說。她相信她是對的,不跟他計較。

“離婚都可以,我不怕,何況我們根本沒扯結婚證,十幾年,不過非法同居了一場,我還有在老家的城鎮戶口,你甭想嚇我。我不為自己,我這輩子該受的罪,也不怪別個。”

吳三桂在雞叫三遍的時候,點燈炒了一碗枯現飯吃了,小聲地做著,然後給豬把食,給牛喂水,趁天沒亮,打著電筒,踏上了去興山的路。蔣明孝並沒有趕來阻攔鬧事。那個早上她是下了巨大的決心的,心中充盈著一種激勵和力量。早晨的濃霧尤其寒寂,人像走入一個四麵失火的環境中,似乎你永遠也走不出去了似的。頭上的樹叢滴落著露水,有野豬或者別的野獸在兩邊林子裏走動。村莊就那麼在後頭了,往外的路總是有一種永不熄滅的誘惑,不管千難萬險。她那時候忽然想,人在這兒就等於是一個鳥窩,天一亮,人應該飛出鳥窩去覓食,愈遠愈好。可是,這兒的人覓食為什麼總是要在這周圍轉悠呢?他們為什麼要圈囿自己,他們內心裏為何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外出的恐懼?莫非他們都是樹托生,不肯挪動半步?

一千塊錢,她想著的是讓呂老板算一股,作為投資,反正那招待所是跑不掉的,賺錢沒賺錢,找這兒的鎮政府一問便知。如果他現在不在乎千把塊錢,隻答應還錢便也行了。到時候,她要當著男人的麵,還下這筆錢。再呢,他害怕他不再借錢給她,他也許找到了另外年輕的女人,嫌她老了。

一切都證明在漫長山路上的胡思亂想是多餘的,她,吳三桂——這個女人是有魅力的,這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女人。她堅持讓他作為入股。她給他講著那美好的生意前景。鎮上不光有公路通過。鎮旁邊還發現了一個大溶洞,報紙上都登了,是一個巨大的、從沒有人走穿的溶洞,估計二三十裏路,這兒要開發成旅遊區啦,將是神農架新的景點,來來往往的各級領導都招待不贏。姓呂的並不關心這個。他聽著她談著,一種不懷好意的淫蕩的目光裏突然閃現出一絲兒理解、貼近和憐愛。這個一身銅臭味的人在審視什麼,又在打什麼鬼主意呢?她聽見那個姓呂的這麼說:“算了吧,三桂,我知道你也可憐,你這輩子害在了蔣明孝手裏,”他說,“你說這多有什麼用呀,快拿了錢去買一雙鞋吧,看你的鞋上的泥巴!”吳三桂拿著錢出來的時候,還是堅持說:“你也算一股的。”姓呂的揮手讓她走了,讓她去買了鞋再說。吳三桂在商場買了一雙二十塊錢的便宜的膠鞋。她在商場外的台階上換下她那一雙爬山的泥糊滿麵的舊膠鞋時,心想我咋沒有覺得我是穿的一雙見不得人的破鞋呢?我是不是不自覺地開始過山裏人的生活了?雖然我一再警醒自己,可是,在那些有錢人的眼裏,我是不是又老又舊,成為山裏的婆娘了?吳三桂一邊抹著淚一邊換鞋。好半天,她係著鞋帶子,躉躉腳,穿上新鞋,心裏輕鬆了,流了淚,心裏也清爽了,望著街上熱鬧的人與車,穿著漂亮新潮的人們,年輕人,中年人,她沒有太多的悲觀,就是有,傷心,也是一過性的。“走著瞧吧。”她說。她又說:“算了吧老呂,我斷送在誰手裏?我哪個也沒有斷送在哪個手裏,我還是我,活到現在我知道我怎麼活下去了。”一路上她對自己說。

大概到了第四個禮拜吳三桂就把蔣明孝和兒子曼軍接到鎮上去了。她做事真是風風火火,不到一個月,就把個招待所搞順了。她請了兩個非常能幹的人,一個廚房的大師傅,善做火鍋,而她自己則善做一些醬菜;另一個是個妮子,很能幹,有住宿的招待住宿的,還在餐廳負責上菜、擺碗筷,手腳勤快,人也靈醒。然後呢,將所有窗戶的玻璃都換好了,所有水龍頭開關修好了,所有的抽水馬桶也正常了,所有的被子、墊絮,請了一個彈匠,全部彈過一遍,杯子洗得不留一點茶垢,房間沒有一點蛛網。再然後呢,從並沒有禁山禁獵的周邊縣裏弄來了一批野豬肉、麂子肉。放了大把從八人刨搞來的野山椒,自製的豆瓣醬和大把野蔥的野味火鍋,不僅讓住宿的客人吃得滿意,上頭來鎮裏的人,鎮裏的頭頭腦腦,誰吃了都會不由自主地再一次請客時往這裏走。蔣明孝來之後可以幫忙擇菜,劈柴火,收收揀揀,也可以把兒子照看照看,免得他到處亂跑。兒子曼軍現在是很安靜了,在招待所看那台唯一的黑白電視機。對電視的好奇使他坐在那兒像一個聽話的學生。他能認識自己的父母了,能吃,能講衛生。晚上的時候,偶爾還是要抓住母親吳三桂的耳朵才能睡著。

試營業的三個月已經擺脫了虧損,然後,就是完完全全的承包了,訂了合同,一訂五年,合同上寫明五年後吳三桂繼續承包有優先權,除非本人放棄續包。招待所的招牌已經改過來了,改成了由縣城專門製作的燙金招牌:大溶洞飯店。吳三桂還把後院開放,成為了鎮裏通往縣城的汽車停靠點。這樣,她的飯店儼然成了鎮的中心。她還在合同上承擔了五六個鎮委機關的單身漢們的生活——飯店成了他們的食堂。這些遠離家庭的小夥子們,十分高興與這個“吳大姐”或者“吳老板”同吃一個火鍋。她給予他們諸多的照顧,免費為他們供應苞穀酒,以最便宜的價錢讓他們與她像一家子那樣,往一個大雜燴火鍋裏撮筷子,然後大家吃得汗冒額頭,飯後以煙相贈。至於洗衣服呀,釘扣子呀,更不在話下。休息時,打來了一些石魚,也拿來一起煮了下酒。

噢,可真是累人,什麼時候,她成為了一個忙得團團轉並且很有本事的女能人啦?什麼時候,從哪兒走出來的?一個在八人刨村裏守著日落月沉過日子的外鄉人,一個沒有戶口的,被人脅迫來的女人,一個命運不濟,窮得發抖的女人。她很高興每天看到鎮上各個單位的頭頭腦腦們,有錢的個體戶們。看到他們在這兒啃野豬喝苞穀酒然後簽個單了就走。看到他們沒一點架子給自己的那個壞了腿的男人敬煙,說:“老蔣,來——”然後大家都互相把煙點燃。在點煙的時候,那種像水一樣流動的友情無孔不入地縈繞在大溶洞飯店的客廳裏和台階上。司機也來這兒吃飯,也喝一瓶啤酒,吳三桂說:“師傅,給我帶十斤牛肉,三斤魷魚回來。”去縣上的班車師傅“嗯”了一聲,也不需先給錢,東西回來了,再給算賬。或者不算賬,反正師傅售票員是常吃並住這兒的;縣裏來的班車,總是晚上得歇一宿,然後再早晨裝人了開車回去的。她確實很累,可是,當來了一個陌生的人說住宿,那人同她微笑的時候,給她說後山的山好高,有沒有野人與野獸的時候,她就很高興;廚房的砧板響,鍋鏟響,火鍋滿滿地冒著熱氣端上那些互相禮讓、客客氣氣、談笑風生的大圓餐桌時,她就很高興。她高興起來了還會跟他們喝一杯。那些人——還包括鎮長說:來,吳老板,我敬你一個(杯),吳三桂就會大大方方地過去,還帶點成年婦女的撒嬌與放蕩與爽朗與主人姿態的複雜表情,說:要喝就喝個鴛鴦杯。勾了手,一飲而盡。若是有上麵來的領導?她也不怕,省裏的、市裏的、縣裏的,甚至北京來的大記者大幹部,她都不怕,不怵,一樣當著他們的麵笑謔地與鎮領導們喝鴛鴦杯。“你跟多少人配了鴛鴦?”他們笑著抹了髭上的酒水說。“我隻跟我們家蔣明孝配了鴛鴦。”“原來咱們都是假的?哈哈!”“來真的你也不敢。黨不管你你家裏有老婆管你。好好,你們慢用,你們慢用,我去忙去了。”她說著就走了。恰到好處的時間走了。留下那些繼續喝酒的人對她的背影議論說:“一個能幹的女人。”並且對初來的外地客人小聲介紹說:“這是被咱們這兒一個農民強迫帶過來的,人家是有城鎮戶口的。十幾歲就跟了他,一輩子竟沒有跑掉,就在這裏了。”然後指著那個腿有點瘸的漢子說:“喏,就是那個。”外地客人看了,大家都不住地歎息,說:“這世上的事就是怪,能做她爹麼。”

吳三桂當然不知道別人在怎麼議論她,她沒有閑空想這些了。又過了半年,一切都順暢之後,還掉了姓呂的一千元錢之後,她決定把女兒小楓接回來,幫她打理飯店的裏外事情。過去的事已經過去很久了,這個世界就是這樣,風頭一過,一切平靜。她相信人們的遺忘,還有原諒的心。一個好人總會這樣的,你並沒有侵犯他們,僅僅是一件別人的事情。而且,女兒燦爛的微笑,姣好的麵容,小眉小眼的稚童般的舉止,一定會讓人喜愛多於議論。我的小姣姣,我喜歡她,那些事又怎麼樣,有錢加能幹才是讓人佩服的根本,一切我都不在乎了。

這一次,輪到她的老父親吳忠反對了,他極力反對女兒將外孫女弄回神農架去,他有幾分把握可以將外孫女的關係轉正,但是吳三桂執意要讓女兒回來。旅遊開發的熱潮正在這因過度砍伐而一度沉寂的神農架掀起了,有許多背著包的山南海北的人莫名其妙地走到這裏,走到大溶洞,在吳三桂的飯店裏歇腳,有時半夜時分還有人拍門,不知他們是如何在山裏躥的,就跟很多年以前這山裏的野獸一樣——現在這野獸們沒了,瞎躥瞎跑的遊客卻多了,真是世事難料哪!

女兒回來,給大溶洞飯店增添了一道閃亮的風景。這不是吹的,女兒像一朵永遠開放的鮮花,像一朵行走的花朵。女兒在冬天因為指揮人卸菜卸炭時擤鼻涕的姿勢都是優美的,因天寒腳冷跺腳的姿勢都令人看了想入非非。這個妮子呀。她回來之後,整個小鎮一條街的女娃子們的服裝都要變了。她們不認識這個小娘們,哪兒來的小妖精呀,八人刨的,可她有多洋氣,她是從平原回來的,人家在城裏(! )幹過,人家的外公是城裏人。哈哈,小楓,就是這麼成了她媽的最好的幫手,心靈手巧,會做生意,會待人,不會吃虧,又不張揚,安安靜靜,甜甜蜜蜜。現在肯定是這樣的,誰也不會騙到她了,她經過了,她有身邊父母的靠山,很近很近。在鎮上,吳三桂成了納稅的先進個人,成了全縣的優秀個體戶。事情的結局就是這樣的。她準備將這個飯店貸款了買下來,已經有了意向,這個新興的小鎮,人也越來越多,門麵也越來越多,飯店也越來越多,雖然比不上她的規模。至於戶口,鎮上的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是周邊鄉下的戶口,還有一些從外地來的生意人,賣衣的,賣藥的,開餐館的。她已不在意戶口不戶口的了,戶口對她已經沒有了實際意義。她把家從八人刨全搬來了,幾畝責任地和一塊山林交給了蔣明孝的弟弟代管。房子呢?八人刨的房子鎖住了。兩年以後,她回去過一次,那是蔣明孝的叔叔過世。她一定要去,蔣明孝要她別去,可她堅持要去送送這位叔叔。她不會忘記在她第一次被強行帶到八人刨那個老山坳裏時,那一雙善良的眼睛和一碗熱氣騰騰的野豬肉。叔叔那兒透給她的一點人心善良的光,才是她沒有絕望的根由。她讓人背去了二十盤萬字響的鞭,一套西服加皮鞋作為壽衣壽鞋,並在鎮上請了最好的喪鼓歌師。還挑去了一大擔豬肉,海帶和海味。這是一個寒冬的季節,神農架的遊人也少了,上麵來的領導也少了,飯店的生意也少了,吳三桂才得以抽身。雪下有三尺厚,道路不清,山皆覆白,落葉喬木全落盡了葉子,一副灰不溜秋的禿子影像,隻有紅樺樹露出它們的紅通通的皮骨,顯得有點生氣。死寂沉沉的八人刨因死了一個老人更加蒼茫無聲。可是吳三桂的到來和操辦使這裏的人知道了什麼叫排場。一個孤老頭子,他的侄媳婦為什麼這麼好待他?生前就待他不錯,好煙好酒都是從鎮上搭回來的。這是為什麼啊?那些人不知道,吳三桂卻要這麼做。鞭炮聲把四周山上的野獸都炸跑了,把所有的鳥都炸驚飛了。千百年的鬼魂都炸得沒影了,人們的膽大了,興奮了,都跑過來看熱鬧,鬧喪,吃喝,八人刨成了狂歡的場所,一個老人的死亡成了前所未有的狂歡節日。這個死人哪有這麼好的福氣呀。吳三桂沒有說什麼,她什麼也沒有說。蠟燭、紙,不停地燒,鞭不停地炸,把叔叔熱火朝天地送上了山。

那個寒冷的夜晚,吳三桂比蔣明孝多在自己的空屋裏住了一夜。她沒要火,她偎在被子裏,兩間房子裏就她一個人,空空落落的到處遊蕩著山精木魅的鬼影。山裏的夜晚安靜得像地獄,寒鴉從凍僵的夢中醒過來,時常“哇”一聲兩聲,接著是風,風吹打著結冰的竹園和樹枝,又吹打著薄膜幔著的窗戶,月亮倒是格外地亮,照得窗外一片銀白。她先想到的是,在鎮上買一個地基,做一個樓房,或者買一棟舊房也可以。房子是非常重要的,有了房子,就有了家,家就可以說完全安在鎮上了。她的心情如此平靜了嗎?一晃,老人們都死去了,而她將成為又一代老人?不不,時光是非常緩慢的,她想拉住時光,她感到她現在有一股勁,用一點兒力量就把時光的尾巴拽住了。這是她很釋然的一點。現在,時光開始越來越慢了,她可以從從容容地過她的生活,誰都不求,誰都不靠。靠的是自己的雙手和頭腦。

早晨起來,她用冷水洗臉,鎖好了房子,把鑰匙放在了蔣明孝的母親手裏,像往常的任何一次出門一樣,甩著手,往半山腰的通往峽穀外的路走去。一切都是那麼親切,沒有了初來時的恐怖和以後漫長難熬的焦躁。嗬,這裏是她的家,她的另一個家,這一輩子最真實的感覺。而十七歲之前的所有感覺都不真實了,像一場夢。你看到樹、牆、石潭、哪家的狗、籬園、墳山以及荒草,那都是與你的家緊密相連的。她感覺到她還會一次一次地回來,並且深深地喜歡上了這裏。因為,周圍的空氣裏有一種叫著“親切”的東西。她很想奔跑起來,腳下很有勁,石頭、峽穀的深曠以及一些未凋的喬木都在往她的腳板下注入力量。她穿著長統牛皮靴,圍著長長的、厚厚的羊毛圍巾。她背著一個非常小巧的花背簍——這是山裏人的標誌。她就是山裏人了,她感覺到那個背簍貼在背上,背繩箍在肩上,就像一個可愛的孩子攀趴在她的肩頭。就是這麼,這個人在山路上獨自高興地走著,像一個極不起眼的行路人,從她嘴裏吐出的大團大團的熱氣在她麵前馬上就消散了。她下到穀底,再翻過一大塊有人煙的田疇,你完全不知道,她在笑著向哪個熟人招手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