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火燒雲(1 / 3)

紅雲蔽空,太陽如熾,山岡和坡地呈現出一片赤褐色。空氣中冒著火光——看久了,的確騰出紅閃閃的火光,絕不是幻覺!人畜都躲在各自的角落裏喘息。現在,樹木蔫了,莊稼蔫了,田裏裂出巨大的口子,從裏麵傳來一聲聲奇怪的哼叫,好像是沉睡的祖先被驚醒了,正張開冒煙的喉嚨輾轉呻吟。

“除了背水的人,都上山找水去!”

縣圖書館館員龍義海啞著嗓子喊一群灰頭土臉的村民。他的嗓子也在冒火。他是從很遠的縣裏來的,他現在的身份是縣扶貧隊隊員。可他那樣子,別人見了,也恨不得想給他扶扶貧。領口已經鬆弛無度的圓領衫,從那裏露出精瘦高傲的鎖骨,一件灰白色的西裝短褲,一看就是老婆用舊長褲改的(剪了一刀而已)。腳上的力士鞋與農民沒有兩樣了,被汗水濡濕了,後跟還開了一個彎彎的口子。他這麼嚷著,村民們就散開了,像一群山鴉子。他正想點煙,有人就把他的煙搶去。也不是什麼好煙,一塊錢一包的紅金龍,他就這個水平。他索性把煙攤開來,“哪個要?”一下子,煙就搶光了。人們抽著煙,談論著今年出奇的幹旱。

背水的人要翻山越嶺到二十幾裏外的夥計溝去,早出晚歸才能背回一桶水來。他們背著塑料桶或橢圓形的木腰桶,在耀眼的太陽下走在滾燙的山路上,隨行的狗發出煩躁不安的狺吠聲,那聲音好像要咬著什麼似的。

“看!”有人喊。背水的和找水的人都往山坡上看去:一群野猴把牙齒紮進了紅樺樹幹,在那兒拚命吮吸樺樹裏蘊含的樺汁兒——狗咬的正是它們。

可是,發現樺樹是一場災難——猴子們不一會就像粘在了樹上一樣,身子猛烈地搖擺著,嘴裏淒厲地叫著,一隻哨猴在石頭上又蹦又跳。

“哈哈,它們的牙齒拔不出來啦!”有人說。猴急猴急的,渴急了,牙齒栽進了樹幹。這些可憐的猴子叫得更凶,不一會,都掙脫了樹幹。

“搶猴牙去喲!”有人一聲喊,龍義海身邊的人一下子就沒了。不一會,他們手上都舉著帶血的猴牙回來,在樹上拔的。可憐的猴子!這是龍義海在這兒看到的又一樁稀奇事。

另一樁稀奇事就是這場幹旱,五十八天沒有下雨了,他也五十八天沒有洗澡了,而且是夏天。他聞見自己身上一股腐爛的臭味,他已經對自己的肉體充滿了厭惡,想把自己扔掉,把身上的所有東西扔掉,手、腳丫子、嘴、胸脯、睾丸和雞巴,隻留下記憶,在縣城圖書館的記憶。

“龍幹部,你是條旱龍。”

“你是條火龍!……”

那些人找他打趣,嘲笑他。“我的運氣可真他媽孬!”他嘀咕著,有一種強烈的宿命感覺突然出現了,“我是什麼雞娃子龍!流膿!”他已經四十六了,一個館員,一個圖書管理員,始終就是那麼個館員。他知道來日已不多,隨時會被指派為內退對象,為別人讓開一條生路。可是他卻被指派成了扶貧隊隊員,相當於過去的學大寨工作隊——這是他的看法。帶著全館捐贈的三百餘件衣服和一些陳舊過期的期刊、書籍,他踏上了遠離縣城的高高的骨頭峰村。

此刻的骨頭峰正發出劈劈啪啪的響聲,石頭曬得開裂了,紛紛往下掉落,砸得山穀一陣亂響。山坳裏,在白金一樣銷熔著的烈日下,是那些黯淡的、成色古舊的房舍。沒有新鮮的東西,連鳥影,連樹都很陳舊,跟他帶來的那些書刊一樣,淘汰貨,被時代無情地淘汰了。他滅熄掉煙頭上了一個山頭,黑黑的牙齒露在外麵,在心裏唾罵著自己,也唾罵著這讓人心煩意亂被雨水忘記了的大地。

山上的樹叢間,連青苔都枯卷了,到處是那種齜牙咧嘴的卷皮。已經在山裏鑽了好些天,在五裏地周圍,已經把每一塊石縫都翻了個遍。過去的兩處水源早幹了。走著走著,他發現村長沒了影子。

“噯,村長呢?”他左顧右盼,直到證實村長確實溜了。村長姓粟,一個很糟糕的名字:粟田光。這幾天正在為他兒媳的離去焦頭爛額。兒媳婦娘家是山下,平原,大約也是看中了上山是做村長的兒媳吧。粟村長自有了這個兒媳,注意力就轉移了,生怕有個閃失,兒媳溜下山去。粟村長有一個蓄電瓶,有一台卡拉OK機,這是十分罕見的,這就留住了山下的兒媳。山下的兒媳常常用彎彎曲曲的嗓音唱鄧麗君。可是這幾天實在熬不住了,雖然粟村長嚴加防範,還是偷偷跑下了山。村長急得不行,聽說已給兒子出了個撒手鐧計謀:讓他帶個炸藥包去,揚言炸翻丈母娘一家。為了維護骨頭峰村和粟家的尊嚴。人他媽是得匪一點,匪有硬氣,匪有陽剛之美,老婆就得乖乖地回來,渴死,也是在那被太陽烤得冒煙的骨頭峰死的,誰叫你當初嫁給我!兒子去了,卻泥牛入海無消息,估計已樂不思蜀。粟村長必須出動了,在這樣的時刻,眾人都看著他,他必須維護一村之長的威望——連兒子媳婦都當了逃兵,他麵對幹渴的村民與村莊,有什麼發言權?

“這家夥!”龍義海罵了一句。他想到“一碗水”看看。“一碗水”有點水,可就隻有一碗水,一個小水窩,在光禿禿的石頭上,在孤岩那兒,是一個神奇的水源。舀幹水後他們看了,研究過幾回,沒有石縫,沒有泉眼,而且總是一碗水,不漫不溢,你舀幹了,再滲出一碗水來。不過這些天它滲得慢,一天估計三五碗水。當年骨頭峰村的先民,就是看中了這個“一碗水”才住下來的。骨頭峰村常常被山下的人稱為“一碗水”。

突然,一個鼻青臉腫的人從林子裏躥出來,一下子跪倒在他的麵前。他正在喘氣,或者說正準備喘氣,就看清楚了是寒巴猴子。這娃是個勞改釋放犯,改造得很循規蹈矩了,眉目間全是委屈和可憐,也是在獄警麵前待久了的緣故吧。

“怎麼回事?”龍義海一愣,問。

“我不能沒有房子住啊,他們又打我。”

“他們”是指麥和尚父子——麥和尚和兒子麥半天。

龍義海有點不以為然,他甚至有點煩眼前這個人。他說:“我以為你是來跟我一起找水去的咧。你有什麼事又讓他們煩了?”

“我要房子,我不能沒有房子,結果他們搬去了我五個碗,半筲箕煮洋芋……”

寒巴猴子戴著黃色的太陽帽,大約是勞改農場的“勞保”物資,一件大大的背心已有些破爛了,好像是捐贈之物,圖書館的二胖子穿過的,上麵有個彩色的骷髏。龍義海看著眼前這個被折磨得寒寒巴巴的人,沒讓他起來,就讓他跪在滾燙火熱的石頭上。

“村長不在了,村長下山了。”他聽見寒巴猴子說。

不好拒絕。他就說:“走,走,去看看。”

從地上爬起來的寒巴猴子跟在龍義海的後麵。在“一碗水”那兒,他喝了一口水,要寒巴猴子也喝了一口水。水進喉,心裏寬爽了許多,就問:“一碗水屬於哪個的地?”寒巴猴子說:“在我的地裏。”寒巴猴子的苞穀也奄奄一息了。寒巴猴子要龍義海再喝一口,龍義海含了一口水,起身來,又悄悄吐到了一株苞穀根上。這小子的煮洋芋為啥也讓那凶惡的父子給端走了呢?真是歪嘴巴吹火——邪(斜)完了。這個世界還有沒有王法?龍義海知道,那麥家父子占寒巴猴子的房子有四年了,人家勞改回來了總該還給人家吧。這幾個毬日的,土匪,高山上的土匪,流氓,渣滓,野獸!有什麼東西從他懨懨的神態間砰然升起了。那些狗東西怎麼能這麼欺負人家呢,人家還是孤兒。這真是要命的事。現在,寒巴猴子住在馬克兵家的牛棚裏。粟村長都睜隻眼閉隻眼,他龍義海有什麼辦法?占了人家的房,還把人家打昏死過去。一路上寒巴猴子自述,麥家父子把他打昏過去後,還是瞎子老米外孫的一泡尿給灌醒的。

“老麥,請你出來一下。”在寒巴猴子的老屋門口,龍義海喊。

麥和尚從裏麵走出來,手上拿著一根粗壯的苞穀。他的兩隻強盜眼斜斜地看著龍義海,牙齒翻在嘴唇外邊,咬著,兩個炸腮,一張臉是個框架結構,骨棱棱的。也沒說話,也沒讓座。

“你也不想讓我們坐坐?”龍義海說。他指指門口的一根柿子樹陰涼,“就這裏,老麥,端兩把椅子來呀。”

麥和尚極不情願地端出了一把椅子。

“來,坐,坐。”龍義海招呼滿臉青腫的寒巴猴子,“好柿子,好柿子。”他看看頭上說,“這是你的?”他問寒巴猴子。當著麥和尚的麵問。寒巴猴子很懼怕的樣子,點點頭。頭上,柿子掛了一樹的青果。龍義海張著嘴傻乎乎地看著。突然回過頭來對麥和尚說:“有水沒?”

麥和尚顯然不耐煩這麼跟這個人慢慢暈乎,說:“我沒下溝背。”

“那你喝啥?噢……你們剛才……打架了?”他摳著腿上的一個紅疙瘩,斜乜著眼問麥和尚。同時把一支煙朝那人遞過去——也就是揚起手吧。這就把想發炸的麥和尚壓住了,煙是個好東西,鄉下人不會不接這口。

龍義海把火遞過去:“你們爺兒倆打他一個?這不好,這很不好。”

“他賤,他媽勞改釋放犯!”

“可政府放了他,你火什麼。大熱天,你哪這大的火?說說看,為啥,為啥哩?”他慢悠悠地說。

“他占我的房子,這是我的房子,我要,他就打。”寒巴猴子站起來大聲說。

“你、你……你坐下,我這不是問他嗎,你插什麼嘴?真是的。”就問麥和尚:“你說,咋回事?”

“沒事,就打了,沒事。”麥和尚這×日的就往屋裏走去。

“你、你、你待會兒。”龍義海急了,“你怎麼打人呢?你說出個理來,有理走遍天下不是?”

那人不理他了。龍義海站那裏,站不是,坐不是,走也不是。

“人家的房子給人家,對不對?他不要你的,你也不要他的。你說出個道理來大家聽聽麼。”龍義海喊。

“蛋毬的道理。”裏麵的人說。他看到麥和尚將手上的苞穀扔給了他兒子麥半天,麥半天在那裏暗笑著,齜著黑磣磣的大嘴,滿身石板贅肉,把手上的苞穀往黃桶上死勁地磕。

一隻雞喳喳喳地飛出來,從龍義海頭上劃過,把龍義海的頭發刨得稀爛。一片雞毛沾在了龍義海的嘴巴上。

“哎,你家雞咋像鳥一樣,也沒個調教。”他拉著氣呼呼的寒巴猴子就走。不走又咋的?人多起來了,來看熱鬧了。龍義海隻好走,說:“都去找水去,湊在這兒幹什麼!”他恨這些麻木的村民。

“我的房子要不回來了嗎?”寒巴猴子在山道上哭喊。

他也不知道怎麼安慰他,感覺手硌得疼,啥玩意?展開手,手心裏竟不知何時攥著一塊石頭,已經捏出水來了。

“麥和尚,你要遭報應的!”好半天,等他一個人之後,他突然對著山大罵起來。

馬坊是人民公社時養過馬和辦過小學的,龍義海就住在那裏。幾個老人在紮草龍,是村裏準備求雨的。

“龍幹部回來了?”領頭的是瞎子老米。他能聽出進出的人是誰。裏麵到處都是幹枯的芒草。龍已有了雛形。至少龍頭現出來了。龍須是龍須草,龍眼是兩個大胡蘿卜。

“小心火燭哪。”他說。這是他反複交待的。

“麥家父子欺人太甚。”有人說。“不殺殺麥家的威風能活嗎?這不是逼人死是怎麼的?”有人提高嗓音說。顯然他們都知道了。村裏發生的事,風一樣傳得快。他才想起寒巴猴子是瞎子老米外孫的一泡尿給灌醒的。可他無言以對。那些老頭看著他,看他不附和,不激動,隻抽煙,流汗,五心不定的。他不想接他們的話茬。他說:“老米的龍眼還真神。閉著眼睛也能雕?”有人說:“老米渾身都是眼睛,你們不信吧。我看他晚上回家的時候過溝,點竿都沒要。”老米說:“瞎子哪還有白天黑夜,唉。”歎了一口氣,就擴開喉嚨唱起了《黑暗傳》:“混沌老祖初出世,無有天地五行勢,舉目抬頭看一看,四方都是黑暗暗。”

龍義海有點自卑。他已經在自卑中煎熬了幾個月,連村長都老是提起捐贈的衣物中竟有二十七件褲頭。在這些山裏人麵前他還如此自卑,這是在來之前沒想到的。在縣城,他有工資,他生活安定,無憂無慮。他在圖書館分發著借書證,整理書籍,麵對集市上賣菜賣碗的老百姓他總有點優越感吧,可在這裏,優越感卻蕩然無存。他媽的,這是咋回事?就咱不是財神!這麼想想通了。我若是油頭粉麵的銀行人,威風凜凜的公檢法,或是牛逼衝天的工商稅務,給他們錢,誇海口,建房、修路、牽水管修水塔,一切就會不同嘍。

寒巴猴子的事總得解決吧。一想到他鼻青臉腫的那個樣子心就不爽。還真不知道他怎麼住,一個孤兒,沒了房子,這幹熱的天,他是怎麼生活的?那就去看看吧。出門碰見了二英和瞎子老米的閨女桑丫以及馬克兵的妹妹馬克霞,她們是去背水去的。三個妮子在村裏最光鮮。問她們為啥這時候才出發,她們說互相一約就遲了。龍義海說,這時去,啥時才能回來?她們說反正三人做伴,也不怕什麼。問她們寒巴猴子住哪裏,她們隨手一指。那山坡下不是馬克兵家的牛棚麼?是的,在牛棚裏。

這娃四年前在鎮上打了一次群架,打傷了鎮上的一個有頭臉的什麼毬人,結果給抓進去了,還判了四年刑。在勞改農場幹了三年半放回來,哪還有家,哪還是個人。家占了,人是個叫花子,見了誰都想磕頭。哪像打過群架的,就像閹了卵子回來的。龍義海第一次瞧見他就覺得這娃子廢了,就有點小瞧他的意思。人見不得跟自己性情很近的人,自己就是這卵相,惡心死了。二十六歲的人,拖了三年半的磚,拖到二十六歲了,聳著肩,勾著腰,犯了王法似的,總想要人同情。越這樣越得不到同情。這道理他可不懂,懶得跟他說。抓走的那年他可不這樣,聽說天王老子都管不住他,到處踩人家雞吃。抓他那天麥子離收割隻差十天了,他就對隔壁的麥家父子說:幫我割割,賣了替我存著,我回來用。“那你怎麼謝我呢?”麥和尚問。戴著手銬的寒巴猴子說:“你家逼仄,我房子就借你住了。”麥和尚的兒子住進了寒巴猴子祖傳的房子,接了個媳婦,住下不走了。寒巴猴子回來要,麥和尚說你一個勞改釋放犯,戶口都沒有,要啥雞巴房?戶口沒恢複不能說房子不能恢複,寒巴猴子要,麥家父子就一頓打,說是無產階級專政,說老子給你照看了四年房,還幫你耕了四年地,你的房子賠老子了。這還不說,村長老粟還找他要四年的農業稅,說是麥和尚等你回來交的,寒巴猴子把在勞改農場拖磚賺的一千多塊的血汗錢全交了。他怎麼也不明白,麥和尚種他的地收糧食,他要為麥和尚交稅。不交稅連地也不退。為了地,寒巴猴子隻好乖乖地交了。這以後,要房子,要一次,打一次,他還罵不還口打不還手呢,這毬人!

龍義海走進那低矮的牛棚,一股畜便氣味洶湧而來,頭上還不知被什麼掛了一下。寒巴猴子用木瓢吃著飯。哪是飯,就是一些豬食樣的混合飼料。龍義海看著棚子裏的一切。寒巴猴子大概有四五件衣裳,龍義海認得一件是圖書館黃館長穿過的灰色長褲,化纖的;一件是館員老沙穿過的西服,胸前有一個煙灰燒的洞;有一個包,估計是釋放時勞改隊發的;有兩捆柴火;有一個用木棍支的床,栽在泥土裏麵;有一床墊絮,都分不出顏色了;有一雙千層底布鞋。是誰給他做的呢?是瞎子老米的女兒桑丫?瞎子老米常要他去他家吃飯。瞎子老米是個好心人。寒巴猴子常幫瞎子老米家幹點重活,如劈木柴,如和泥糊垛壁子,如給大牯牛順氣,收麥子上垛。麥子一割,雨就未下了。

“馬克兵要棚子。”寒巴猴子說。

“他家添牛了?”龍義海問。

“不是,他媽不是要強行將馬克霞嫁給山下一個四十多歲的老光棍嗎?”

龍義海拿出一瓶雲南白藥,給了寒巴猴子,說:“你把它喝一點進去。”

寒巴猴子和著水吞了一些藥粉。“你想今後怎麼辦?”他問寒巴猴子。

“我隻好去找派出所。”寒巴猴子說。

“可你們村長又不在。”一想起村長,龍義海就怒從心起。你他媽的算什麼村長,害人。這樣的村長應該槍斃!

“你找派出所?”他沉吟半晌,說,“也行。你還能走麼?”

寒巴猴子說能走。他是看著寒巴猴子走的。這小子說走就走,賭氣似的。走得歪歪扭扭,頭重腳輕,頂著毒辣的太陽就走了。他想說什麼,沒說。站在那兒,就聽到有人喊他:“龍幹部!”

是馬克兵。也是一個苦大仇深的表情。兩隻嘴角像斷了鐵扣的皮帶,非常鬆弛地垂耷下來,好像誰欠了他萬擔糧。“寒巴猴子呢?”馬克兵問他。

龍義海手指著烈日下遠遠的下山路,那兒有一個兔兒大的影子。

忽然一聲尖銳的叫聲從坡上傳來,一個女人的。龍義海扭頭一看,是馬克兵的媽,手拿著一根攆雞的響棍,大聲說:“你想分家就分家啵?你想跟你妹子住?你這個囚兒苞子,小雜種!”

“惡母狗來了!”馬克兵一見就跑,飛也似地直下山溝而去。

“馬克兵呢?馬克兵呢?”豹眼猴齒一副凶相的馬克兵的媽問龍義海,又不像問龍義海,問空氣哩。沒等回答,揮起響棍就照牛棚一頓撲打。“我叫你住!我叫你住!這些不爭氣的雜種!”

“哎哎,哎,您這是……”龍義海就去攔。哪攔得住。那女人像個瘋子,“這是我的牛棚,你走開些!”那瘋女人拖起棍子又去追馬克兵。棚子打出了一個洞。

寒巴猴子非常快就回來了。有人給龍義海說寒巴猴子回村了,又有人說寒巴猴子提了一隻雞和幾十個雞蛋又走了。

火燒雲正在西天嘹亮地燃燒著,天地赤紅,群山如火,景色異常瑰麗壯觀。龍義海在馬坊用艾蒿熏著蚊子,他沒有吃飯。蚊子太多,喧囂著奇異的聲音,持久不斷。

派出所沒有來人。村長也沒回來。寒巴猴子在那天深夜才回家。第二天龍義海找到他,他告訴龍義海說,一個鄉警說解決要先交五十元辦案經費。寒巴猴子就回了村把雞與雞蛋都提了去鄉裏賣了,湊足了五十元錢給鄉警,鄉警說讓他先走,他隨後就來。

龍義海還是第一次聽說派出所解決問題要辦案經費的,他也不知道這老山野林裏的規矩,是不是辦案比城裏辛苦,得走很多路,所以才……這些鄉警,還是共產黨的警察麼?他與寒巴猴子坐在馬克兵的牛棚門口等著。那兒可以看到山下通往村裏的唯一一條小路,任何人進村都是這條路,他還在想村長粟田光也應該回村了,如果警察真來了,他們吃什麼?村長不張羅,他們連水都沒有喝的,真的沒水,他就要寒巴猴子去“一碗水”把水全舀來,以備警察解渴。

這是第五十九天。

寒巴猴子在“一碗水”那兒邊舀水邊等水,手搭涼棚朝那條白晃晃的小路不時瞭望。他隻看到了對麵山岡的火燒雲下麵,是一隊背水的人;人影很小,像一隊爬在樹幹上的大黑蟻。他想在那隊人中分辨出桑丫,可那是徒勞的。他的眼腫著。昨天,他不停地在路上走著,為籌鄉警需要的五十元錢。他的頭還疼,悶悶的,裏麵像灌了一桶糨糊,人在行走的時候,整個身子都晃蕩,好像身子的哪兒輕了,哪兒又重了。

他把水舀進小桶裏,卻聽見灌木叢一陣響動。他以為是風。靜看了一會,沒聲了。他想鄉警啥時會來呢?鄉警那吊兒郎當的樣子會大老遠來嗎?鄉警收錢了連字條也沒給他一張,說,行了,你走吧。可是,鄉警根本沒問是咋回事。鄉警也不流汗,坐在有電扇的派出所裏,喝著涼茶,他會頂著這毒烈的日頭上山來嗎?他有點懷疑那個鄉警了。他把水提到了自己的苞穀地裏。他撫著苞穀的葉子。葉子已經沒了水分,枯巴拉嘰的,耷拉著腦袋,就像勞改農場接受訓話的犯人。

水慢慢沿著根蔸往裏滲,滲得太快,一忽兒濕了,一忽兒又白了,水不見了。水,水太少,泥土噝噝地叫喊著,好像喚醒了它們麻痹甚至死去的喉嚨,更瘋狂地一起向他得寸進尺地吵著:“渴啊!渴啊!”

水澆完了,澆了十根,又聽見灌木叢一陣響動,他一抬頭,呀,一隻鬣羚!又看到了一隻,一隻小的!一大一小,母與子。

鬣羚跟他一起走向“一碗水”。

它們的毛色很差,它們也已經幹渴到底了,渾身肮髒不堪,肚腹上吊著幹屎和泥球,通紅的眼裏像燃著灶火,突出的嘴巴上沾著一圈褐黃色的涎沫。它們與他若即若離,但意圖非常清楚,就是要接近“一碗水”。

“嘁!”他趕它們。鬣羚後退了一步,站定了,揣摸著這個人的動向,有否敵意,有否生命危險。可是,對於水的渴望使它們十分地固執,腳像生了根一樣,對後退不感興趣,並且有一種一往無前要與麵前的這個人爭奪那窩水的決心。

寒巴猴子想到的是那隻小的鬣羚,他可以咬開它的脖子喝它的血。這將是一次暢飲。小鬣羚很小,比羊還小,而且孱弱,腳步蹣跚,它緊貼在大鬣羚的後腿邊,大鬣羚保護著它。

又蓄了半碗水。寒巴猴子把水舀出來,放到烈日下。瓢不穩,他找了幾塊石頭墊著,還是不穩,並且把水灑了一些。他端起水瓢,向鬣羚走去。

大鬣羚以懷疑的目光審視著這個向它走來的人,它這下開始退卻了,已經到了苞穀地和灌木叢的邊緣。可是,水,碧綠清亮的水,蕩漾著,水麵上映著一朵雲彩,無數的星星正跳閃在它的上麵……大鬣羚是如此不顧一切向水奔來,它連看也沒看寒巴猴子一眼就埋下頭喝起水來,一股腥膻味和騷臭味朝寒巴猴子撲來,把眼睛都熏得睜不開了。寒巴猴子本來想用另一隻手去摸一下這個野牲口的,可是那東西太貪婪,寬大的舌頭舔著水瓢,恨不得把水瓢也吞進去,因為水瓢浸滿了水星子嘛。

小鬣羚也湊了過來,它帶來了許多蒼蠅,張開嘴巴就去舔喝。寒巴猴子看著這瘦得像老鼠的可憐的幼羚,終於把手伸過去。可一觸到幼羚的身子,那小東西就一個瘸腿往後閃,向他睜著迷惘的、警惕的眼睛。

“你過來嘛,過來聽我訓話,不然老子關你的禁閉。”他說。他用人話說。他帶點邪皮的吼,並去拽幼羚的毛。幼羚聽不懂他的人話,大鬣羚也聽不懂他的人話,大鬣羚以為他這一拽有侵犯幼羚的意圖,於是大鬣羚突然發力,一對黑色的尖角就向寒巴猴子衝來,想撇開他。寒巴猴子一個趔趄,照大鬣羚一掌,欲把它推遠些,大鬣羚一埋頭,角就像兩把尖刀往上一昂,想挑開他的肚子。寒巴猴子一讓,大腿就一陣火辣的劇痛,噝啦一聲,皮肉撕裂開來。寒巴猴子抱著腿,那大鬣羚還用充血的眼睛和豁出去了的氣概瞪著他。

“哎喲!哎喲!不識抬舉的!哎唷!”他大叫,一屁股跌坐到水窩裏。

屁股上一陣沁涼,他忙脫了短褲,擰,擰出幾滴珍貴的水來,接到口裏,又鹹又酸又臭。

兩隻勝利的鬣羚走了。他坐在滾燙如沸的石頭上,抱著傷腿抽氣。山下的小路上,仍沒一個人影。

看著那漸漸成型的草龍,渾身更加燥熱,好像人滾在草堆裏,穿上了毛皮衣一樣。

“點火的時候你一定要去哪,龍幹部。”老米給他說。

“我最怕火了。”龍義海連連推辭。

“你是條龍啊。”

“嗬嗬,”龍義海苦笑,“蚯蚓差不多。”這種迷信,他還是避而遠之,不摻和的好。他走向外頭亢奮異常的陽光裏。

“桑丫還沒回來呢,天色不早了。妮子在外貪玩。”老米拍打著身上的草屑也往外走。

走在一起了,龍義海就問:“有雨嗎,老米?”

老米瞎眼往天上瞅瞅,又把鼻子很響地聞聞。“鬼的雨,雨腥也沒有。”

“龍王爺去哪啦?”龍義海說。

“它喝幹了泉水和河裏的水,就是要它吐出來咧。”感覺龍義海走開了,拉高嗓音對他說:“晚上,有隻臘蹄子,去喝兩杯。”

龍義海聽清了,連連擺手道:“酒是斷然不能喝的,請相信我說的話。”

“你這人,我又不是拉攏你。”

可龍義海掙脫了老米的拉拽,像一道瀑布瀉下懸崖,兩隻腿比兔子都快。“喝了酒更渴,要喝大量的水,我不會喝這杯酒的。”

龍義海爬往村長的屋場,他聽見了歌聲!彎彎的小河,青青的山岡,依偎著小村莊。藍藍的天空,陣陣的花香,怎不教人為你向往。失而複得的歌聲,鄧麗君彎彎曲曲的歌聲。真是太美了,仿佛一股清風吹來。村長老粟回來啦,他兒媳也回來啦。

“粟村長。”龍義海進了屋。

“唔,唔噢。”村長沒什麼激動,含著一支煙,朝他眼皮也沒張閃一下。“坐麼。”他說。

“回來就好。你都聽說寒巴猴子的事了?”

“聽說了,聽說了,”粟村長說,“他去報了案?叫警察?”

“是。”

“雞巴用,”村長說,“哪個給出的餿主意?”

“他自己。為什麼沒用?”

“那毬用,”村長耷著臉說,“喂,我說,不背水,你們喝尿呀,小光,”他喊他兒子,“過去不是已經調解了麼,恰好當時副鄉長來村裏,那又怎麼樣?該退的退,該還的還,那又咋樣?嗬,龍幹部,這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壓低嗓音給龍義海說,“我那活祖宗媳婦,可烈啦,三個月身孕了,聽說是個兒子,B超超了的。我忍得心滴血。不是這,老子不一腳踹死她。”他的牙齒這時候跳出來,配合那雙紅彤彤的炭火眼,就像個吃人老虎。

“沒有水可是不行的。沒有王法也是不行的。”龍義海說。

“什麼王法?水都沒有喝的,這是什麼日子啊。”

村長焦急地在廚房裏找水,摔瓢。他是想自己喝還是想給龍義海一口喝?那邊房裏的鄧麗君就沒了聲,也回複一些摔東西聲。對著幹呐,氣不順呐。他感覺待在這裏多餘了,就退出門。他想這可真是個事情,這麼下去不得了的,我要把這裏的情況向外麵報告,這裏的真實情況要讓他們知道,要告訴他們,有一些人,有一群人,正在幹渴中默默地煎熬著。這裏有個村莊,叫骨頭峰村,這裏有許多冒煙的嗓子和莊稼,還有一些冒煙的人,整座山,都暴露在無休無止沒有盡頭的烈日下烤著,像放在鍋裏熬油。沒有一滴雨,整整兩個月沒一滴雨!

他覺得他有這個責任,他要告訴外界這兒的一切。他不能每天僥幸地盼著,盼老天爺的恩賜下一場雨,盼山上的幾處泉眼又複活了,又流水潺潺,又鳥語花香,又鶯歌燕舞了。

火燒雲在天空越爬越高,幾乎布滿了頭頂。人在汗水中蒸煮。要是有一桶自來水從頭到腳淋下來就舒服暢意了。火燒雲多遠,照理說也應鋪到了縣城的上空,那裏的情況會一樣。可是,那裏因有自來水和空調,天上有雨無雨無所謂,人們不再麵對著土地,期望土地。那裏的人對年景的期望全在一張工資單上,或是一杆秤上,一個職稱上,一個權位上,人們的願望與雨水無關。生活的差別真是大啊。

天黑了。背水的人陸陸續續回村了。瞎子老米沒有接到女兒桑丫,他隻走到村口。不過他摸到寒巴猴子的牛棚裏,給他說要晚上務必去他家吃飯。

寒巴猴子便在棚後的路上候桑丫。桑丫終於進村了,走著走著,肩上的桶飛了一樣,她一驚,回過頭,有人托著了她背上的水桶。“是我。”寒巴猴子說。

“該死的。砍腦殼的。”

聽到她的罵聲,心裏一陣暖意。就像有家的人,就像罵家裏的人,罵最親近的人。

天黑黑的,尚有些幹燥的天光,天上的星星也烤人。桑丫聞到了寒巴猴子身上一股厚重的汗餿味。她驚恐的心一下子放平了。剛才,她走到老後,她的腳好像磨破了,水沒敢在途中喝一口,背著沉沉的水桶就慢慢挪在了後頭。黑黢黢的山岡刺破了彌漫不去的紅雲,一些輕飄飄的鬼火又躥出來了,在田野和草叢間遊弋,好像有許多野鬼在她周圍行動著一樣。她的腳上穿著一雙寒巴猴子的涼鞋,泡沫的,好輕,寒巴猴子脫下來給她的,說背水穿不滑。桑丫就穿著了寒巴猴子的男式涼鞋,二英和馬克霞說:寒巴猴子的。她們打趣她。馬克霞說你有人疼有人愛,可我那該死的媽不讓我愛別個,要我嫁給老樺皮,說骨頭峰村的妮子就這個水平,她隻要一個錄音機作聘禮就行了,該死的,簡直慘無人道!桑丫看著淚泡了眼的馬克霞,心裏也發疼,桑丫不說,不否認也不承認,心裏苦笑。寒巴猴子說鞋是用勞改的錢買的,在沙洋農場的百貨商店買的,神農架還沒有哩。

“你爹要我去吃飯。”

“溝裏的水退得好快,人都快下不去了,明天得要長繩子吊水。”

“明天還去嗎?”

“不去喝啥……喂,你能背嗎,他們打了你。”

“沒事,我打慣了。我是打不死的程咬金。”

沒有話了。他聽見桑丫在抽鼻子。

“怎麼啦,桑丫?”

追趕著桑丫,聽到了狗叫。桑丫家到了。

“進來呀,寒巴猴。”瞎子米伯喊。

寒巴猴子的兩個肩胛畏畏縮縮的,被桑丫的外甥毛坨拉了進去。他們家的狗也拽他的褲腿。

“包叔,包叔!”毛坨喊他的大姓。他聽見桑丫在水缸裏倒水的清亮亮的聲音。毛坨拿來一塊石頭,像烏龜,說是在後山上撿的,已經摩挲得很光滑了。估計是塊化石。這毛坨是桑丫姐姐的兒子,姐對桑丫說:你要嫁了,爹沒了眼睛,讓毛坨給爹當眼睛。反正毛坨讀不進去書,喂牛是把好手。這毛坨騎了牛在後山裏亂鑽,找石頭,找野果,在牛背上豎蜻蜓,倒騎著牛背唱山歌:“高山的姐兒下山來,黃泥巴腳,大花鞋,走是那樣走,崴是那樣崴,旱煙葉子挎一口袋。”小姨桑丫就打他一嘴巴,說:“死鬼,你姨吃旱煙了?你媽也吃旱煙?”毛坨就做鬼臉,就大聲說:“高山姐,坐花轎,半邊屁股長大包,大包疼,進不得屋,回你的娘家吃苞穀……”

“包叔,你又活過來了?你喝了我的尿,好喝嗎?”

寒巴猴子說:“好喝,好喝。”

“那就多喝點。”米伯說,“你隻管喝。”米伯跟他斟酒,“你能喝多少喝多少,一年就醉一回我看看。”

不上桌也得上桌,拿起筷子來,香辣臘蹄子就飛進了碗裏。酒像止渴的泉水,汪著白。米伯不要桑丫和毛坨斟,米伯霸了那小錫壺,像一個明眼人一樣,準確地摸到錫壺,把酒倒入寒巴猴子的杯裏,滴酒不漏,說:“老龍不來,說不喝,苕。越天幹越喝,才能清涼。這叫以火攻火,以毒攻毒,今天你隻管把自己弄醉。”

寒巴猴子糊裏糊塗就下去了幾杯,他不能喝酒,心中就燒了起來,像擱了盆火放在肝肺上,正緊巴緊巴地烤呢。寒巴猴子不解,為什麼米伯今日要我弄醉?

“米伯,我不能喝了。”

“沒水?棚裏沒水?沒水桑丫背了水,舀兩瓢去。”

“有水,‘一碗水’不是還有點水麼?今日遇上大羊了,挑了我一角。”就捋起褲子給他們看。

瞎子米伯看不見,可他說:“你是什麼運氣啊。”

桑丫說:“酒可以活血化瘀的。”

“月亮出來了沒有?”瞎子米伯低著頭說。

他們朝門外看去,呀,一輪滿月正掛在對麵的山上,像一麵拭得精亮的紫銅鑼,幽幽地煥著光芒。

“這是陰曆幾月了,桑丫?”米伯問女兒。

寒巴猴子的腦筋在轉動著,他聽到桑丫回答“陰曆七月”,屁股一滑,差點沒從座位上滑入桌底。他站了起來,搬開板凳,恭恭敬敬雙膝咚的一聲朝米伯跪下了。

“今天是我的生日,二十六歲生日!”

“起來,混蛋,起來!沒長骨頭?男兒膝下有黃金!”瞎子老米發火了,將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瞎眼窩瞪著,翻白。“你邪了!見人就是一跪,你襠裏長的啥哪!三年半的牢飯就把你吃成這個樣子了!真是!你這樣,人家更欺負你,柿子揀軟的捏。”

寒巴猴子站了起來。

“把酒倒進喉嚨裏,別碰舌頭,往喉嚨裏倒。”

寒巴猴子張開喉嚨,把酒直嗵嗵地倒進了喉管。

小錫壺拍到了他麵前。

寒巴猴子拿起壺,張開喉嚨,咕嚕咕嚕咕嚕地把一壺酒全倒進了喉管,連滋味也沒嚐到。

他抗不住了,拔腿就往外跑。他跑上嶺,在嶺上吐啊,哭啊,哭啊,吐啊。吐完了,淚也幹了。他望著慢慢爬升的那輪滿月,在明澄的夜空裏,在雲朵裏匆匆地穿梭著,像一個含情脈脈的女人。

“米伯,桑丫,毛坨,我會一輩子記得你們的好的!”

正睡得迷迷糊糊,聽見了鑼鼓聲,知是祈雨的人開始鬧騰了。還在睡意中掙紮,棚子上突然遭到痛擊,一塊石頭穿頂而過,落在寒巴猴子的身邊,好險!寒巴猴子嚇出一身冷汗,徹底清醒了,滾下床來。又聽見女人男人的粗壯叱罵加上幾雙腳板劈劈啪啪的奔跑聲,圍著棚子呼嘯。寒巴猴子打開柴扉一看,馬克兵兄妹在向山坡下飛跑,他們的媽媽和舅舅在後頭揮舞著樹棒緊追不舍。

咚咚哐哐的鑼鼓聲過來了,還有鞭炮的爆炸聲,寒巴猴子看到一條長長的草龍拐過一個彎,不見了,被遮擋住了——它們正往黑龍洞而去。

“老子打死你們,打死你們!”

寒巴猴子看到一塊石頭飛向馬克兵,打在背上。又一塊石頭砸著了他的腳後跟。馬克兵一個趔趄,差一點撲倒在地,朝後一看,拿樹棒的他舅如下山的猛虎向他劈來。馬克兵拉著妹妹馬克霞沒命地朝村裏跑去。

太陽又衝出了山頂,又很火爆,又是紅彤彤的,每天都是那麼一副嘴臉。別人的事管不了,他得等鄉警來啊。可是,馬克兵的媽衝了過來,對站在棚門口的寒巴猴子說:“還沒搬走?我要養牛的!我堆牛屎也不給那些化生子住。不聽老娘的話……”

馬克兵不知道從哪兒又踅回來了,他的舅舅的大棒也出現了。寒巴猴子一見情形危急,一把抱住了馬克兵他舅,說:“不能!不能!”被抱住的人身板像石板,一身湧動的凶氣,大棒亂晃道:“寒巴猴子,放了我,你放手!”寒巴猴子就是不讓他動,死死勒住他,連連說使不得的,那人狂吼道:“你沒打怕,今天還想來一餐?麥和尚沒把你打服啵?”一棒拐來,拐中了寒巴猴子的腰,腰那兒一軟,手卻沒放。

寒巴猴子到底沒能堅持住,一條大棒就猛烈地撲向了棚子,打得牛棚茅草亂飛,棚頂穿了,木條斷了,幾隻深藏的老鼠從裏麵躥了出來,往石頭縫裏亂鑽。

聞訊趕來的村長一路罵罵咧咧,手指著什麼。“人咧,人咧?”他問寒巴猴子。寒巴猴子以為他是問鄉警,又不像。正準備回答,村長追著馬克兵媽和舅舅的叫罵聲,敞著衣裳飄揚而去。路上,是一些三三兩兩沒戴帽子光著頭上山祈雨的人,聽說這叫“曬龍王爺”;戴了帽龍王就不出來了。他們打著火鈸,放著三眼銃,吆喝著隻管上山。

寒巴猴子也卷上了山。來到黑龍洞口,就聽米伯和一些老者用老吼吼的合聲一陣大喊:

“燒死旱魃!燒死旱魃!我求你瘟火兩部,兩界神王!我田地的禾苗要成長,我山上的樹木要成行!我要五穀豐登倉廩滿!我要六畜興旺無蟲蝗!我要雲要雨要風調雨順!我要吃要喝要清水滿缸!我骨頭峰村的子孫祈雨求龍王,我獻上豬、牛、羊,表、饃、香!我為你披紅掛彩,我抬著狗犬亂汪!求你布雲施雨救我們!不要讓旱魃逞凶狂!燒死旱魃!燒死旱魃!要龍王!要龍王!請龍王,請龍王!”

眾鄉親就用哭腔嘶聲應道:“天幹地渴,老龍下河!天幹地渴,老龍下河!”

三隻銃高高地豎在石頭上,幾隻被綁著的狗對天狂吠,它們是被鞭打的。長長的草龍前放了一盆渾濁的水,在泥地上插著寫滿了奇怪文字的木牌。銃響了!人喊了!草龍點著了!長長的草龍在十幾個村民的舞動下呼嘯翻飛,燒得炸炸地響。火龍在黑龍洞前恣肆狂舞,宛若一條金龍。十幾個赤膊的村民沐浴在熊熊的大火中,齊刷刷地大聲喊著:

“燒死旱魃!燒死旱魃!請龍王,請龍王!”

踢翻了水盆,可草龍越燒越旺,火星蓬蓬地飛炸,火舌呼呼地亂舔,火龍翻啊滾啊,人與火攪成一團,在火龍裏外,到處是炙烤得揮汗如雨的人,到處是響徹雲霄的祈雨聲。

“我打死你,我打死你!”一個人衝進了火龍中,把玩火龍的隊伍生生地給攪亂了,流暢的旋律給阻斷了。是馬家的小子馬克兵。又一個人衝了進來,是一個妮子,是馬家的閨女馬克霞。

“快抓住他!抓住他!”村長指著大棒惡人馬克兵他舅。

樹棒打著了火龍,打得煙塵滾滾,火花紛飛,祈雨的現場亂作一團,狗叫得更凶。有人燒著了,有人向山下跑著,有人向洞裏跑著,有人大叫,有人的頭上劈劈啪啪地燃燒。

“小心火燭!小心火燭!你們這些毬日的!燒了山就好了,燒幹淨了都討米去!”村長可著啞喉嚨叫。

龍義海玩了個小貓膩,到“一碗水”那兒去了。他的身份隻能如此。後來聽到黑龍洞亂作一團,還看到一些煙火,有些緊張,就趕了過去。可祈雨的儀式已經結束,或者叫匆匆收場——因馬家的攪局。他看到的是滿地狼藉,還有一些餘煙。他想得告訴大家要小心,這麼幹燥的天氣,引發山火就不得了了,責任重大呀。不要到時他受個什麼處分回去。他細心地一點點踏熄了火星,看問題不大後才下山。

回來,看到寒巴猴子提著他所有的家當站在馬坊門口,一臉哀色,像死了親人一樣的。

“棚呢,沒了?”他問。

寒巴猴子不作聲。總是不作聲,站在那兒。“他們潑了大糞。馬克兵和他妹妹住進去了。”寒巴猴子後來哭腔說。

“那就跟我住唄,還站著幹啥。”他說。

正找木板幫寒巴猴子鋪著床,村長到了。渾身冒煙的村長邁著細長的蘆葦腿走來,臉色蒼黑,像從磚窯裏拖出來一樣,還一臉怒氣,來了就向龍義海一頓莫名火:“我隻收了你扶貧的三百一十五件衣服,其中就有二十七件褲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