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二章 雪域湮沒的殘憶(三)(1 / 3)

搏戰風雪各布拉

1982年12月3日,我和中科院昆明植物所的蘇永革、協助我們工作的墨脫縣政府幹部高紅及墨脫縣甘代魯古村的5位民工共同完成了雅魯藏布大峽穀東側達木至達波及其支流帕隆藏布的帕隆至劄曲段的考察任務後,趕回八玉的阿茲登村,準備由此翻越各布拉山口返回墨脫縣境內,與越冬小分隊的另一批隊員會合,繼續完成雅魯藏布大峽穀的越冬考察。

當晚,阿茲登村的村民們聽說我們要走,紛紛趕來挽留我們再住幾天。我們的民工大都與該村的村民有親戚關係,隻緣兩地相隔高大險峻的各布拉,所以他們也難得一見。我反複說服前來挽留的村民,說現在季節已經很晚了,大雪封山的時候已到了。盡管這幾天天公作美,天空一直萬裏無雲,給我們的考察創造了極好的條件,但我隱隱約約地預感到某種危險已經臨近,所以我也顧不得許多,隻能硬著心腸堅持明日出發。村民們看看說不動我,於是各家都盛辦酒宴,為我們餞行。直到晚上12點鍾我們才辭別各家返回住所,此時河穀中刮起了東南風。我遙望夜空,天上雲量明顯增多,一團團烏雲從遠處山脊上向西北湧來,不時還滴下幾滴雨珠。我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

12月4日晨,我早早起來燒火做飯,整理行裝。8點吃過早飯隊伍準備出發,民工的親朋好友都趕來送行,我們幾乎花了一個小時才走出村莊。這時遠方2600米以上的山頂都籠罩在雲霧中,我不禁暗暗祈禱上天再給我們兩天好天,讓我們平安翻過各布拉。

或許大家都有同感,隊伍行進速度很快。我們穿過村邊樵砍過後形成的山胡椒、水麻等組成的灌木叢,逐漸進入到茂密的尼泊爾榿木和通麥櫟組成的樹林中。中午時分,我們翻過了2 500米高的一條小山脊,來到了一處巨大的泥石流腳下。眼前成萬噸的岩石塊從山坡傾瀉而下,形成了一條幾乎寸木不生的光裸石流,其坡度可達60度以上。在一些巨石上方,大小石塊堆疊起一座座高大的石堆,似乎隨時就要崩塌下來。為快速通過這一危險地帶,我們在此稍作休息,民工們生火煮茶,借此機會我仔細觀察著雅魯藏布江的北岸。在對麵道卡與隆玉之間,山頂的一處大塌方沿筆陡的江岸一直衝到江邊。而正是由於這一巨大的塌方將兩地僅有10餘公裏的近便道路衝垮,才使我們不得不繞行南岸,花數倍時間往返翻越各布拉山口以完成大峽穀頂端的考察任務。

下午2點,我們吃過午飯,開始攀越泥石流。這裏根本沒有道路,如果不是民工識路,我們真不知向何處行走。此時雲層漸薄,時而從雲隙中灑出幾縷金色的陽光,但路倒越來越難走了。泥石流下段濕漉漉的,人踏上去一步一滑,顯然昨夜山上下了雨。及至2700米以上,石上已覆蓋上一層薄薄的雪,越向上行走,雪越厚,最後我們不得不拚命用手扒著石塊向上爬。不一會兒手就凍得麻木了,鞋與襪子也全濕了。民工們除了背我們的用品和日益增多的標本,還要背上他們自己的行李,每人負重都在50公斤以上,幾乎每走幾百米就要用木棍支起背簍歇一會兒。就這樣我們到下午5點才爬到翻越山口的營地——八果瀑巴。這是一個由巨大崩塌石塊架成的大石洞,我們先前留下的帳篷及一些食品就寄存在這裏。到此營地時周邊的積雪已有半尺深。這天大家都累得沒了精神,早早吃過晚飯便入睡了。然而我卻久久難以入眠,因為實際上昨晚山上已降了雪,即使天氣晴朗,按現在的情況推斷,明天翻越山口也相當困難。當夜無風,濃雲密布。到了半夜兩點半,天上竟飄起了雪花。此時我已睡意全無,不時地鑽出洞外觀看雪情。清晨,雪越下越大,整座山都被罩在漫天鵝毛大雪織就的銀幔之中。我心中頓時湧起了從未有過的恐懼,因為如果大雪再這樣下下去,各布拉山口很快就會被封閉,我們將無法進入墨脫,越冬考察的任務隻能半途而廢。而現在想下山返回阿茲登也同樣麵臨著極大的危險,大雪已將泥石流蓋住,根本找不到道路。而雪下的泥石流到處是陷阱,坡度又如此之陡,弄不好就會滾落到江中。我急忙召集大家開會,說明想趁積雪還不很厚,冒雪翻越各布拉。但幾個民工堅決反對,他們無數次冒雪翻山,對雪山的稟性十分了解。他們認為下大雪時能見度很低,容易迷失方向,因山口坡度很陡,迷失道路很容易滑墜到懸崖下麵,極其危險;又因為沒帶防雪用具,大雪落在身上,融化後很快就會把衣物浸濕,在這種情況下翻山者常常會被凍死。我覺得他們講得很有道理,於是打消了冒雪翻山的念頭。

大雪整整下了一上午,到下午2點,雪漸漸變小,但一直到晚上,稀稀拉拉的雪始終沒有停下。

12月6日,雪仍在下。我一整天都在揪心地關注著天氣的變化,長久地仰望天空,看著雲來雲去,雪降雪停,最後脖子都僵直了。

12月7日,雪仍毫無停止的意思。滿山湧起了霧氣,河穀的雲霧飛快地向東部的山坡衝去,而高空濃雲卻緩慢地翻過東南山脊,沿穀地上方向西北方向運動。大地在雪霧攪動下,呈現出一片混沌。我索性低下頭來反複默背起西藏維管束植物的拉丁學名,借此排除心中的煩惱。下午,天上雲層漸薄,偶爾還露出了藍天。我想大雪應該下夠了,於是召集大家做第二天翻山的準備。此時我們所剩的糧食僅夠一天,看起來即使明天下刀子也必須冒險出發了。

12月7日晚,我幾乎一夜未睡,不時起來到洞外看看天氣。上半夜一直飄著小雪,過了兩點半,濃雲變淡,依稀可見星鬥。我不禁感謝上帝,真是老天有眼,我們一行不該命絕於此地。其實我睡不著也不光是因為擔心天氣,還因為此次考察原準備在大雪封山前趕回,民工們為減輕負擔沒有多帶衣物,這幾天在大雪中他們凍得直發抖,滿山又被大雪覆蓋,砍柴也很不容易,我和小蘇怕民工凍壞了,晚上將自己的羽絨衣、氣墊床和所有能用的禦寒衣物都送給民工,因此夜間我們不時被凍醒,哪兒還有睡意。

令人興奮的是12月8日清晨天亮時大雪停了,滿山籠罩在雲霧中。我們6點鍾就起來做飯,吃過飯大家做好了充分準備,將塑料布捆在褲腿上,鞋子再套上塑料袋,以防鞋褲被打濕。隊伍出發了,大地全被白雪所覆蓋,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大雪下了三天三夜,地上積雪已沒過膝蓋,我們最壯實的民工、魯古生產隊的隊長走在前麵,在潔白的雪麵上踏出一串腳印,我們後麵的人踩著他的腳印一個跟隨著一個向前行進。不一會兒隊長已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停在道邊大口大口地喘氣,滿臉胡須都結上了冰霜。其他的民工見狀急忙趕到前麵去接替他開路。這樣我們的隊伍異常緩慢地向前一點一點地挪動著。

盡管我行前已全副武裝,但融化的雪水還是一點一點浸透我的鞋襪,並一點一點向上滲透。冰冷的感覺從腳底逐步擴展到大腿,加上幾次踩上山坡的冰流,撲倒在雪地上,我像被浸入冰水之中,凍得全身發顫。此時,民工們幾乎也遇到同樣的情況,凍得再也走不動了。一個年輕的民工絕望地帶著哭腔嘮叨著,高紅告訴我,他說我們可能要死在這裏了。這時我想關鍵的時刻到了,如果不鼓起大家的勇氣和鬥誌,我們必將葬身於茫茫雪海。於是我拖著冰涼和沉重的雙腿,三步並作兩步地趕到隊伍前麵,大聲對民工們說:“大家一定要堅持下去,繼續前進!停下,隻有死路一條。我們爬也要爬過山去,我們的家人都在等待著我們。”於是我拚盡全力,在前麵踏雪開路。待我心髒不堪重負,停下稍作喘息時,小蘇又奔到前麵。就這樣,我們倆輪流在前麵開路,大家緊緊地跟在後麵,沒有一個人掉隊。行走了很久,我們眼前出現了一片茂密的樺樹林,然而走到林前,因為路已被大雪覆蓋,隻見密林,不見道路,全隊人馬停在林前無法前進。此時,隊長入林去仔細地尋找什麼,不一會兒他大聲地招呼我們隨他前進。我們鑽進密林一看,原來在一些樹幹上稀疏分布著一些刀砍過的印記,這是以前村民過山砍出的刀印,在一些地方還係有紅布條。大家欣喜萬分,在林中抓著樹幹向前鑽行。然而不一會兒大家都驚叫起來,原來大家前進時晃下了樺樹上的積雪,於是大團白雪紛紛揚揚撒到每個人的脖子裏,每人都像洗了一次冷雪浴。這時我突然覺得眼前一亮,一個經常壓在我心中的謎竟被這樹上的白雪給解開了。1980年,我第一次到墨脫做植被考察時,曾看到近鄰樹線地區生長的糙皮樺與杜鵑均形成向山坡下傾伏的狀態,因而感到奇特難解。今天我才發現,在東喜馬拉雅3000多米的高度,冬季降雪量較大,而厚達數十厘米的積雪足以把樹木的枝頭壓下,使其弓曲,而樹木彎曲的枝幹使再度降下的大雪從其覆滿厚厚積雪的枝幹上滑下。有些彎不下腰者,常常在積雪的重壓下全樹折斷。為適應這種惡劣環境,大葉杜鵑也將葉子收攏起來,以防承雪麵過大。正是在積雪的重壓下,降雪豐富的東喜馬拉雅山地林線附近形成了這種奇特的與長白山地一樣的高山矮曲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