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麻麻亮,毛小妹一家三口忙碌而踏實的印板子日常生活開始了。
這是一個西平已經十分少見的大雜院,住著四戶人。毛小妹一家三口住南麵的兩間房。這便是張為民的父母留給他們的惟一遺產了。這個地段,三麵已被現代化高樓圍了起來,另一麵靠近銀杏街古建築保護區。十年八年內,這裏恐怕吸引不了房地產商的任何興趣了。既然無法借城區改造之機,住上有衛生間的單元房,實現住高樓大廈的夢想,隻有靠自己的勞動了。毛小妹騎車從青石橋報紙批發站帶回一百份《西平晚報》和《西平都市報》,院子裏已經是人頭攢動了。北屋傳來李炳老伯斷斷續續的咳嗽聲,每天他去錦江邊上涮完馬桶回來,總要抽上一支劣質香煙,咳上一會兒,聽完老伴的數落,然後去蔬菜批發市場進各種時令蔬菜,去菜市場擺攤。東屋嬰兒的啼哭準時響了,周小全這個時候總要數落妻子幾句,然後爬起來給三個半月的兒子喂奶,妻子害怕產假休久了下崗,孩子剛滿三個月,就開始值夜班了。西屋的女主人紅雲和丈夫牛寶又在上演每天清晨的保留劇目,紅雲堅持每天隻給牛寶留十元錢去棋院下彩棋,牛寶要求留二十元以防遇上高手,最後總是紅雲獲勝。每家有每家的甘苦,每家有每家的忙碌,都在結結實實地生活,互不相幹。
毛小妹給兒子小軍找了一套新衣服,看見丈夫仍穿著舊汗衫,有點不高興了,嘟囔道:“不是說好了嗎?你這身打扮,能到人前嗎?”昨天,史天雄捎過來話,今早要到毛小妹一元店商談毛小妹加盟“都得利”的事,並明確表示讓毛小妹當“都得利”服務公司的經理。這個驚人的消息讓毛小妹和張為民都失眠了。毛小妹認為讓丈夫認識認識史天雄和金月蘭很有必要,要求張為民換上幹淨衣服到一元店等史天雄他們。張為民收拾著工具箱,說道:“我今天還是不見他們的好。穿得再整齊,這腿沒好,不還是個瘸子?這第一印象很重要。再說,你要真當了‘都得利’服務公司的經理,想給我找個工作,不是很簡單嗎?再說呢,兩口子都擠到‘都得利’,不見得好。這國家的企業說垮就垮了……我看咱們這個店不能丟。”
紅雲推著車子走了過來,笑問道:“小妹姐,你要到‘都得利’當經理?你的苦日子總算熬到頭了。我先在你這裏掛個號。這‘都得利’如今名頭可大了。”毛小妹正不知如何回答,周小全穿著短褲,拿著空奶瓶跑出來,“嫂子,嫂子,你到了‘都得利’當經理,可別忘了我們家小琴。我們家沒老人,又請不起保姆。小琴上夜班也太辛苦了。”紅雲不高興了,拉著臉,陰陽怪氣說:“耳朵還挺尖的。小琴到‘都得利’上白班,你們兒子誰帶?盡添亂。”周小全也不相讓,回敬道:“大雜院不隔音,聽到了有什麼辦法?我換成夜班,孩子問題不是解決了?牛寶大哥棋藝高、手氣好,你就等著當闊太太吧。”紅雲急了,“你們哪裏有夜班?你這個人真是的,什麼好事都想插一杠子。幹嗎老和我們家過不去?”周小全把腰叉上了,聲音也提高了,“誰跟你過不去了?書讀的是少些,可我還知道好男不和女鬥。”
一場糾紛,眼看就要爆發。毛小妹根本插不上話。平日裏,紅雲和小琴是這個院子裏的女主角,毛小妹做聽眾做慣了,也不知道這時候該說些什麼。這時,李炳老伯推著板車過來了,勸解道:“你們吵什麼?小妹要是真當了經理,這事還不好辦?那‘都得利’的董事長和總經理,都是燕市長的座上賓,小妹給他們說句話,紅雲和小琴不是都能去‘都得利’上班嗎?老鄰居了,何必為這事傷了和氣。小妹,你說是不是?”毛小妹臉紅一陣白一陣,囁嚅道:“事是有這個事。我就是到了‘都得利’,還是賣小麵、饅頭什麼的……”發現兩個鄰居臉色不對,又道:“我,我要是去了,隻要紅雲和小琴想去,我當然可以給史先生介紹介紹。”
又說了幾句,幾個鄰居都各自忙各自的去了。
毛小妹推著自行車,盯了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的丈夫一眼,伸手在張為民嘴上擰一把,壓低嗓音道:“叫你嘴鬆!晚上回來,我再收拾你。”小軍捂嘴笑著,伸出指頭點點自己的臉,朝張為民做著鬼臉。張為民又氣又惱又悔又恨,抬手打兒子,沒打著,抬腳要追,腿腳不靈,又追不成,眼睜睜看著兒子跑走了,忍不住喊道:“你跑吧,晚上我再修理你。”毛小妹在院門口停下來,扭過頭,看著丈夫。張為民撓著頭笑道:“我哪敢頂撞領導!我是罵兒子呢。晚上你收拾我,我修理他。”坐在家門口梳頭的李大娘都看到了,也都聽到了,捂著嘴格格格地笑了起來。
張為民推著小車到平安大道街口,天已大亮。第一宗生意,就是給梅紅雨配鑰匙。梅蘭的病剛好,梅紅雨怕她勞累,這一段一直沒讓母親起來做早飯,每天總是早起半個小時,自己到毛小妹下崗一元店吃碗小麵,再給梅蘭帶兩個熱包子回去,然後去上班。一來二去,梅紅雨就和毛小妹一家熟悉了,也知道張為民早上來這裏擺攤是為了抓那輛肇事車。看著仔細銼鑰匙的張為民,梅紅雨問:“張大哥,還是一點線索都沒有?”張為民從老虎鉗上取下鑰匙,舉在空中把兩把鑰匙比了好一會兒,“線索還沒有。不過,我想我肯定能抓住他。你拿回去試試。”
正說著,兩輛滿載貨物的東風牌大卡車從左麵駛過來。張為民看見前麵那輛藍色卡車,神色驟變,接著,他看到了司機的大胡子。他大喊一聲:“停車——”猛地朝馬路上撲過去。驚得梅紅雨尖叫了一聲。東風車一個急刹,停在張為民身邊。
大胡子司機取下墨鏡,探出頭罵道:“你他媽的找死!”
張為民看清楚了,和司機對視一會兒,“你看看我是誰?你取了墨鏡真好!你好好看看我這條腿!你下來看看?你下來呀!這回我看你往哪裏跑,你還有沒有點人性?……”
後麵一輛車下來兩個狠巴巴的男人。
“出什麼事了?”
大胡子司機聲音有點發怯,說道:“這瘸子瘋了。硬說他的腿是我撞的。”
張為民雙手拍打著汽車保險杠,憤怒地說:“你敢說不是你撞的?四個月前那個早上,天下著雨,就在這條大街上,你把我撞倒了。你下車看過我,還踢我一腳。我認得你這張臉!你下來,我們到交警隊去。”
小平頭惡狠狠地抓住張為民的衣領,“窮瘋了是不是?想訛點錢花花?你打聽打聽這是哪個單位的車!你耽誤我們送貨你負不起這個責!識相的,把道讓開。四個月前,還下著雨,你應該慶幸你還活著。你鬆手!”
張為民死死地抓住保險杠,“就是這輛車。我有證據。咱們到交警隊去……”
大胡子司機也跳下車了。三個人先是拉扯,後來就對張為民拳打腳踢起來。梅紅雨叫了兩聲,看看這會兒沒有幾個行人,衝上去喊:“住手!你們不能打人!”小平頭一把把梅紅雨推個踉蹌,威脅道:“小姐!你別管閑事。”說話間,兩個人已經把張為民打倒在人行道上。大胡子司機仍不解氣,把張為民的移動工具箱掀翻了。
梅紅雨眼睜睜地看著兩輛卡車開走了,看見張為民躺在地上沒動,忙跑過去喊道:“張大哥,張大哥—你要緊不要緊?”張為民強撐著坐在地上,摸一把臉上的血汙,一拳砸在水泥地上,哭喊著:“我真沒用!我真沒用!”
陸承偉從奔馳車裏下來了,看見真是梅紅雨,站在車邊上愣住了。張為民挨打的時候,他正好從右向左路過這裏,看見了梅紅雨的側影,這才拐了回來。一個星期裏,每天一大早,陸承偉都要開車在這一帶的大街小巷轉。他希望能在這裏碰見梅紅雨。他甚至這樣想:如果十天內我自己沒有碰見她,那就說明她和袁慧確實沒有關係。如果碰到了呢?他還不知道該怎麼辦!他隻感到身體裏另一個沉睡了很久的自己正在慢慢蘇醒,喚醒這個自己的,正是眼前這個白衣少女。
陸承偉微笑著走了過去,手和腳莫名其妙地有些發抖,一開口,聲音也有點發顫:“出,出什麼事了?”
梅紅雨蹲在張為民身邊,抬頭看看陸承偉,說道:“真是太氣人了。四個月前,張大哥叫剛才那輛車撞斷了腿。張大哥天天來這裏守著,守了一個多月,終於攔住了這輛車,可他們不認賬,還把張大哥打成這樣……這些人真是無法無天。”陸承偉也蹲下來,說道:“張師傅,車牌號你記住了沒有?”梅紅雨說:“我記住了。西F—98901。東風牌卡車,八成新,天藍色,右麵車前大燈處有劃痕。”張為民掙紮著站起來,“我差點忘了,那是我自行車剮的。”
陸承偉扶著張為民站起來,看著梅紅雨說:“梅小姐好記性,觀察能力很強。女孩子,像你這樣鎮靜的不多,像你這樣勇敢的也不多。有車牌號,有劃痕,事就好辦了。”梅紅雨驚訝地看看陸承偉,終於想起來了,“噢——先生,對不起,我剛才沒有把你認出來。謝謝你那天幫了我。”陸承偉拿出手機撥著號碼道:“那個小日本後來沒給你小鞋穿吧?”梅紅雨道:“沒有。哪個地方都是閻王好處,小鬼難纏。這個山本壞點子最多了。”這時手機通了,陸承偉道:“我是陸承偉。遇到一件不平事,想管一管。你先到交警隊報個案。一輛車牌號為西F—98901的天藍色東風牌卡車,四個月前在平安大道上撞傷一個人,然後駕車逃逸。剛才,受害人在平安大道街口攔住了這輛肇事車。這些無法無天的混蛋又把張師傅打了一頓,揚長而去了。這輛車可能有點背景。吃完飯,你叫上小三,到市公安局等我。不要說了,上午就辦這件事。哪裏還吃不來一頓早飯?你別瞎操心了。”
張為民忙說:“陸,陸先生,這太不好意思了。這會耽誤你的事的……”陸承偉笑道:“有首歌是怎麼唱的?路見不平一聲吼,該出手時就出手。紅雨姑娘敢於挺身而出,我要是當了縮頭烏龜,以後還有臉當爺們兒嗎?梅小姐,張師傅的事,你就交給我吧。如果有必要,再麻煩你寫份證言。估計用不著麻煩你了。如果你信得過我,你趕快帶上包子回家吃早飯。別再遲到了,讓小日本人抓了小辮子。”
梅紅雨抿嘴笑笑,“陸先生可真仔細。張大哥,你還是到醫院看看吧。”張為民齜牙咧嘴挪兩步,“不要緊,皮肉之傷,用不著。”陸承偉道:“等會兒,我帶你去醫院。梅小姐,你說,怎麼查?用不用好好敲他們一筆?”梅紅雨說:“敲吧,我讚成。張大哥,陸先生,再見。”
看到梅紅雨就這麼走了,陸承偉於心不甘,揚著手喊了一聲:“梅小姐,等一等……我想冒昧向你提個問題……你現在的工作環境和待遇,應該算是不錯的。如果有一家中國企業願意為你提供更好的職位和更高的待遇……你願意跳槽嗎?”梅紅雨警覺地看了陸承偉一眼,“我對我現在的工作十分滿意。我喜歡比較穩定而單純的生活。謝謝你的關心。再見。”
陸承偉感到有點落寞,呆站著,看張為民收拾工具箱。張為民執意要請陸承偉去毛小妹下崗一元店吃碗小麵,然後再去醫院。陸承偉笑了,“你是不想花我的錢吧?我肚子確實有點餓了。你把工具箱找個地方放起來。咱們吃小麵去。”張為民很高興能用一碗小麵還陸承偉一點情,忙找地方放工具箱。
史天雄和金月蘭早就到了毛小妹下崗一元店,麵也吃過了。史天雄把飯碗一放,說道:“小妹,有句話,叫親兄弟,明算賬。你也不要弄得我們說什麼是什麼。你不要怕當領導,你現在不就是領導嗎?而且是個相當不錯的領導。該談談你到‘都得利’的待遇問題了。‘都得利’實行的是股份製。我和金董事長已經商量過了。新成立的‘都得利’小妹便民服務公司,基本上按照你現在這種方式經營,由你出任經理,由你負責招聘員工。總公司的初步計劃是在全市建立二十個小妹便民一元店,總投資兩百萬元。你的經理職務報酬以工資形式支付,每月一千二百元。另外,你的這種經營形式,可以折合成股本金。也就是通常說的幹股或者技術股。我和金總商量過了,可以折合成現在總股本的百分之五。換句話說,就是‘都得利’用十萬元股份買你現在的經營方式,和你的名字使用權。如果你覺得百分之五太低,我們可以再商量。”聽到最後,毛小妹才徹底明白了,擺著手搖著頭說:“不行不行,我可不能要這百分之五的幹股濕股的。不是你去年指點,我哪裏能想起這個主意?我不能要。再說這個名字,天底下叫小妹的人成千上萬,我可不能要這一份幹股。十萬元?嚇死我了。能夠成你們‘都得利’人,我都高興死了。我從小在孤兒院長大,一直過集體生活。沒有單位的滋味,真的難受死了。能夠跟著你們幹,我已經心滿意足了。”
任憑史天雄和金月蘭怎麼勸說,毛小妹就是不肯改口。金月蘭急了,說道:“小妹,這樣吧。降到百分之三。如果你還不同意。我們就沒法合作了。”說著,從口袋裏掏出兩份合同和一支簽字筆,“合同,我們已經擬好了。你要是同意了,我就把這個五改成個三,咱們把合同簽了。如果你還是這麼強……”毛小妹愣了好一會兒,噙著眼淚道:“我簽我簽。這,這真跟做夢一樣。百分之三,也有六萬塊呀。”
金月蘭和毛小妹正在埋頭簽合同,奔馳600在店門口停下了。張為民滿臉血汙,一身青紫從車裏出來了。驚得周嫂和王嫂叫了起來。
史天雄看見陸承偉,下意識地站起來,衝動地質問道:“你應該先送他上醫院!”陸承偉迎麵走過來,笑道:“怪不得把地球叫成村子了,是有點小。我要送他去醫院,他非要先請我吃頓小麵不可。他說他老婆做的小麵是一絕。”史天雄臉色變了,大聲說:“承偉,你必須馬上送他去醫院。”陸承偉聽明白了,聳聳肩說:“學雷鋒也要受你的氣。我懶得跟你說。張師傅,我姐夫認為是我把你撞成這樣了。你把真相告訴他吧。”
張為民忙給陸承偉搬來一把凳子,“陸先生,快坐下。小妹,你愣著幹什麼?快去給大恩人煮麵去!”毛小妹心疼得趨上前去,用手摸丈夫臉上的血汙,“為民,這到底是咋回事?”
“你別擦!陸先生不讓擦洗,他要讓醫生看個原汁原味兒。”張為民也坐下來,一五一十把剛剛發生的事講一遍。
毛小妹慌裏慌張去給陸承偉煮麵。王姐看看大奔馳,跟了過去,低聲對毛小妹耳語:“小妹,你們家可真算交上好運了。我們那口子是個車迷。這輛車能值一兩百萬呢。他出麵為為民大哥討公道,這事準能成。”毛小妹感歎道:“這個世界上還是好人多呀。”
史天雄看看陸承偉,說道:“對不起,剛才錯怪你了。”
陸承偉大笑起來,“用不著道歉。中國式的思維,我能理解。看見一個人,首先想到他小時候愛流鼻涕,十三歲還尿過一回床。”金月蘭忍不住,掩嘴笑了。陸承偉看看金月蘭,說道:“天雄,姐夫,也不跟我介紹一下你的老板,太不夠紳士了。”朝金月蘭伸出手,“金董事長,認識一下吧。陸承偉,你的總經理的小舅子,比他親弟弟還親的弟弟。你比電視上還要漂亮,還要年輕。我和天雄小時候一起幹過很多壞事,到郊區偷過蘋果、偷過西瓜,不過,都是他主謀他放風,我衝鋒我作案。結果呢,我就變成一個壞孩子了。”金月蘭矜持地笑著,“謝謝你的誇獎。天雄,史,史總常談起你。你說話很有趣,跟他描述的,有點……”陸承偉道:“出入不小,對吧?可以理解,可以理解。當年我曾做過他一段跟屁蟲。如果不是我姐及時而勇敢地愛上他,我和他肯定成為情敵了。很可惜,我一直沒找到機會向他證明我的力量。金董事長,你不知道,天雄在初中高年級就成了很多女生心目中的白馬王子了,搞得我姐整天像是一個醋壇子。”史天雄終於忍不住了,“你胡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