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3 / 3)

這幾年,梅紅雨在不少場合,見識過不少暴發了的有錢人,絕大多數都曾鼓動她跳槽,絕大多數都說給她助總或者辦公室主任或者公關部經理的職位,絕大多數都不掩飾對她個人的興趣。經的多了,也就麻木了,心裏對這種人漸漸反感起來。這個陸承偉,臉皮可真厚,竟敢追到家裏來了!梅紅雨冷笑一聲,“這種鬼話我聽過幾百遍了。他們那些不可告人的目的,你知道嗎?”梅蘭老於世故地說:“你媽活了四十幾了,好人壞人,我還分得出來。來的這個齊先生,斯斯文文,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肯定不是個壞人。”梅紅雨忍不住笑了出來,“你以為好人壞人,臉上都貼著標簽啊?那個老板你沒見,高大英俊,演電影肯定能演大英雄。他當然很有錢、很有勢力。他心裏想什麼,我心裏知道。我不跟你說了,說了你也不明白。你給他們打個電話,就說我的事你做不了主,讓他們來把這些東西拿走吧。我炒菜去了。”

梅蘭急得站了起來,大聲說:“我怎麼做不了主?這麼好的機會,我不幫你抓住,還算你的媽?日本人的飯,不好吃。你看看人家帶的這些禮物,你看看這些紅玫瑰?暴發戶、土財主,能想到這些嗎?女人就像這玫瑰,沒有營養和水分,鮮豔不了幾天。年輕的時候,不知道珍惜好機會,以後往哪裏找後悔藥來吃?我這一輩子就不說了,生錯了時代,嫁人又嫁錯了,如今又落一身病,沒救了。你還年輕,你的路還長著呢,我不幫你好好盤算盤算,任你由著性子來,吃了大虧可怎麼辦?”梅紅雨聽得忍無可忍,把菜朝地上一扔,衝進堂屋,叫喊似的說:“媽——你,你真是糊塗!你的女兒是公主呀是格格?是博士呀是專家?人家憑什麼一個月給我五六千塊?你真認為天上會掉餡餅不成?”梅蘭認真地說:“我很清醒。你不是公主,也不是格格,可我的女兒非常非常漂亮。這就足夠了。”梅紅雨又氣笑了,“我知道我很漂亮。媽,這種機會出現幾十回了,你知道我為什麼不抓一個嗎?這幾年,你一直有病,很少出去,你根本不知道如今這社會變成什麼樣子了。算了,把這件事忘了吧。”梅蘭根本不想讓步,言語更加尖銳起來,“你媽不是聾子,也不是瞎子。你不就是說如今這社會已經笑貧不笑娼了?都一樣,哪個社會都一樣。嫁漢嫁漢,穿衣吃飯。齊先生是說過陸老板沒結過婚,是說過陸老板一直想找一個可心可意的姑娘。你媽是很少出門,可也不是個傻子。有錢人包二奶包三奶的事情,我也知道。我左思右想,才認定這是一個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好機會,這才下決心勸說你。單單幹工作,每月拿五六千,也比跟著日本人幹強得多。就是這個高大英俊的陸老板看上你,他沒結婚,你也沒結婚,丟什麼人?也巧了,史先生還是這個陸老板的親姐夫。你要信不過我,你可以去問問史先生。”

史天雄聽到這裏,感到心裏有點發緊。梅紅雨要是真來問,應該怎麼回答?這是一個很有主見的姑娘,用不著告訴她傾向性的意見。正在想著,梅紅雨變了調的聲音傳來了:“你越說越不像話了!這種巧事兒,專門等我來撞?真虧你能想得出來!世界上除了我,漂亮姑娘都死絕了!他既然是億萬富翁,身邊能少了女人?幾朵玫瑰,幾盒補養品,就把你糊弄住了!你以為他會跟我結婚?你怎麼會產生這種想法,真是見鬼了。媽,我告訴你!他出高薪聘我,目的隻要一個:讓我跟他上床!上床!達到目的後,要麼把我當花瓶擺起來,要麼把我當成破抹布一樣扔了!”梅蘭恨鐵不成鋼地盯了女兒一眼,嘿嘿冷笑道:“上床?上床也要找個上等人上床,免得以後恨自己有眼無珠!和你談的那個窮酸詩人,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媽是過來人,知道利害。那個什麼狼,會毀了你一輩子。小雨,人這一輩子,關口很多,要緊的關口隻有幾個,年輕時遇到關口一定要仔細。婚姻的事,可馬虎不得呀!這件事你可不要輕易回絕人家。你要想想清楚。買一棵白菜,也要貨比三家。”

梅紅雨驚愕、悲苦、無望、憤怒地看著梅蘭,看著看著,突然間爆發了,大叫著:“你不是我媽,你不是我媽!”把玫瑰、把禮品一件一件都摔到院子裏,又跑到院子裏用腳踩著,“讓自己親生女兒走這條路,你算什麼母親!想傍大款,你自己去傍!我不侍候了。”

梅豐和陸承業推開院門進來了。史天雄一看母女倆越吵越凶,也走了出來。看見陸承業來了,史天雄感到有些意外。梅豐剛好聽到梅紅雨說的過頭話,跑過去把梅紅雨拉到屋裏,斥責道:“紅雨!你說的叫什麼話?”梅紅雨頓時淚如雨下,抽咽道:“她算什麼媽?有勸女兒去傍大款的媽嗎?”梅蘭也鐵了心,繼續說:“我這都是為你好。不聽我的話,你將來肯定要後悔的。世道已經變成這樣了,你偏偏喜歡個窮酸詩人,能有什麼好結果?”梅紅雨咬牙切齒說:“我願意!我就是願意和他上床!我就是要嫁個窮酸詩人!”抹一把眼淚,“我願意!”梅豐嗬斥道:“還說!多光彩的話?還說!”

外麵,史天雄苦笑道:“家家都有難念的經。二哥,你有事?”陸承業道:“陸明不懂事,硬逼著我表態搞全員推銷。這種新方法,我生疏得很。小豐剛好打了電話,她建議我把這方案帶來讓你看看。她說光線不太好了,節目的事,明天再說。”梅蘭又說話了:“小雨,媽不會坑你。”史天雄皺皺眉頭道:“二哥,你先坐,我去勸勸她們。”

梅蘭把陸承偉的名片遞給梅豐,“不為別的事。人家這個公司高薪聘她當總裁助理,好心好意……”梅紅雨聲音又高了起來,“我的事用不著你管了。”梅蘭賭氣地說:“我是你媽,這事我必須管……”史天雄進來了,一臉嚴肅地說:“梅蘭,我都聽見了。你有一個很優秀的女兒……”

梅蘭冷笑一聲,打斷道:“我說這些,都是用血和眼淚換來的經驗。我不能讓她每天活在夢中。這麼下去,她將來肯定比我活得還要慘!史先生,你是這個陸老板的姐夫,你說說,我是不是在把親生女兒往火坑裏推?”史天雄艱難地選著詞彙說:“我不想評價陸承偉這個人。你作為母親,剛才已經說了很多過頭話,太不應該了。紅雨嫁給一個有錢人,她一輩子就幸福了?你應該尊重她的選擇。”梅豐也數落著:“蘭姐,你也曾年輕過,你也曾有過理想,有過抱負。社會上是有很多女孩子,整天挖空心思走捷徑,靠漂亮臉蛋換車換房換安逸。你怎麼能勸紅雨走這條路呢?”

梅紅雨也接了一句:“還不是覺得養我有恩,我又掙不來金山銀山,靠不住。”

梅蘭的眼睛漸漸變得空洞起來,表情開始有點偏執,嘿嘿嘿地怪笑幾聲,嘴角的肌肉一抽一抽,悲歎一樣地說:“是我自己想變成這樣嗎?我有過理想,有過抱負,也想那種有美滿愛情的家庭生活。可現實呢?理想碎了,抱負散了,愛情連個麵都沒讓我見。回城了,我還想尋找,可總是找不到。工作換來換去,工資沒長,物價早漲了。不中用的男人死了,女兒還小,我怎麼辦?又是托人,又是送禮,這才進了紅太陽。幹了不到三年,我又得了這種富貴病……我這個當媽的確實窩囊透了,背時透了。我對女兒有什麼養育之恩?什麼也沒有!現在,國家國家不管我們了,單位單位不管我們了。我能活到今天,全靠我女兒養著。我是一個多餘的人。我讓女兒去傍大款,連個人都算不上了。你們都這麼看我,我,我……我認了。”說著說著,目光變得遊弋而神經質起來,飛快地看了梅紅雨一眼,顫抖著聲音說:“小雨,媽不再拖累你了,不再煩你了。你愛追求什麼追求什麼吧,愛嫁給誰就嫁給誰吧……”猛地站起來,一頭朝牆上撞去。

三個人都沒想到梅蘭突然會有尋死的念頭,未及反應過來,眼睜睜看著梅蘭伴著一聲沉悶的響,跌倒在牆角。梅紅雨尖叫一聲,撲了過去。史天雄抱起梅蘭一看,隻見梅蘭額頭左側磕出一個大血窟窿,人已經昏死過去了。梅豐用力掐著梅蘭的人中穴,梅蘭還是沒反應。

陸承業站在門口一看,大聲喊:“天雄,還愣什麼!車在外麵,快送她去醫院!她是個病人!你們真是……”

史天雄抱著昏死的梅蘭,飛快地跑出院子。

幾個人忙到後半夜,才把梅蘭接回家靜養。又怕梅蘭情緒反複再生不測,又怕梅紅雨不請假被炒了魷魚,第二天,史天雄從“都得利”叫來兩個女職員,輪流看護梅蘭。

第三天,金月蘭來到牌坊巷看了梅蘭。正巧,梅紅雨這天也請了假,見到金月蘭,講了不少千恩萬謝的話。

從堂屋出來進了史天雄的廂房,金月蘭笑道:“西平的老少美人,都成你的鄰居了,怪不得你遲遲不願搬家。開玩笑,開玩笑。你二哥剛才打了電話,催問你看沒看他們的銷售方案。看來需要克隆出三五個史天雄才夠用了。”

史天雄感歎道:“事情都擠到一起了。紅太陽這個全員推銷方案,理論上還是不錯的。不知道效果怎麼樣。他們急需資金,恐怕隻能一試了。”

金月蘭從公文包裏拿出一份特快專遞,“嫂子來的。你快看看吧,別誤了大事。”

史天雄把特快專遞撕開,取出一頁紙,瀏覽一遍,呆呆地坐在那裏。金月蘭關切地看著史天雄。史天雄把紙拿起來,自言自語說:“這是最後通牒。一個星期內我不離開西平,隻有離婚了。”抬頭一看,梅紅雨正拿著香蕉,站在門口。

梅紅雨道:“金總,你們吃點香蕉吧。”

江榕推著自行車進了院子,喊道:“金總,史總,出事了。王小麗的未婚夫孟永軍在湖北犧牲了。世光他們也回來了。部隊希望王小麗能去一趟抗洪前線,參加追悼會。誰知道王小麗受刺激太大,不會哭,也不會說話,人像傻了一樣……”

話沒說完,史天雄和金月蘭推上車子出了院門。

梅紅雨在院子裏站了一會兒,看見史天雄的門敞開著,走過去鎖門,看見小桌上放的短信,好奇地瞥了一眼。隻看了一眼,忍不住把頭探了過去。史天雄的妻子要和他離婚,梅紅雨萬萬沒有想到。

王小麗麵無表情,瞪著驚懼的大眼睛,像一具木偶一樣,坐在“都得利”會議室的椅子上。楊世光、李姐和孟永軍的母親圍在王小麗身邊,一個中校和一個少校,焦急地站在窗前踱步。

李姐蹲下來,拉著王小麗的手,央求著:“小麗,你千萬不要想不開。永軍已經走了,我們知道你心裏苦,你哭吧,你哭吧,哭出來就好了。小麗,你,你說句話呀?”王小麗一點反應都沒有。孟永軍的母親撐不住了,把王小麗攬在懷裏,哭喊起來:“苦命的孩子啊——死了一個,傻了一個,好慘呢,啊啊——啊嗚——嗚——”李姐忙把孟母拉到一邊,勸道:“大妹子,你可別哭。小麗已經成這樣了,你再哭壞了身子,到抗洪前線影響多不好?”

中校拚命嘬了一口煙,對楊世光說:“老團長,這可怎麼辦?孟永軍他們一個艇,就救了四百多人,他犧牲前,又把救生衣給了新戰士。軍區首長專門叮囑,一定要讓他的親人見他一麵。王小麗和孟永軍談了三年,在孟永軍他們連,很有威信。你說……”

金月蘭哭喊著跑進來,“小麗,小麗,你是怎麼了?”

史天雄圍著王小麗觀察一會兒,再用手在王小麗眼前舞動幾下,說:“打她一巴掌就好了。樂極,悲極,都會出現這種情況。”楊世光拍拍自己的頭,自責道:“你們看看我這記性,真差勁!新兵上去打仗常出現這種情況。真的一打就好了。”說著又在自己臉上拍拍。史天雄說:“是打她,不是打你。快點打!”

楊世光往後退了兩步,伸手看看,連聲說:“不行不行,我是斷掌,會把她打壞的。換個女的打吧。金總,你打。”金月蘭下意識地朝後退一步,“不不不。我長這麼大,從來沒有打過人,我,我可下不了手。”史天雄揚揚自己的手,看看孟永軍的母親,說道:“大嫂,不是這場大洪水,小麗已經是你的兒媳婦了。還是你打吧。打耳光。”

孟永軍的母親帶著哭腔說:“小麗爸媽死得早,這幾年到我家,我疼都不知道怎麼疼……我,我也下不了手哇——”說著說著又大哭起來。

李姐捋捋袖子,“嫂子,你別哭了。我那兩個兒子,小時候調皮搗蛋,沒少挨我的打。你們都不打,我打。”說著一巴掌放在王小麗臉上。王小麗的頭隻歪了一下。

楊世光道:“李姐,你這種打法不行。要用力,要打得讓她知道疼才行。打輕了不頂事。”

李姐咬咬牙,站在王小麗麵前,說道:“小麗,這兩年,我一直把你當親閨女看哩。打你是治你的迷病。打重了,你可別埋怨阿姨。”一巴掌掄過去,伴著一聲脆響,王小麗應聲倒地。金月蘭和孟永軍的母親忙把王小麗扶起來。王小麗嘴角流了鮮血,仍是不會說話不會哭。

李姐看了一會兒,眼淚流了出來,埋怨道:“你們出的狗屁主意!我還沒聽說打人能治病!讓我做了一回惡人。”又蹲下去拉住王小麗的手,“小麗,你別怪阿姨。我是……你們快看,你們快看,小麗流眼淚了,流眼淚了——”

幾個人麵帶驚喜,把王小麗圍住了。

過了一會兒,王小麗喃喃自語起來:“怎麼說走就走了……出發前,你說回來就結婚……你怎麼能說話不算話?”

孟永軍的母親把王小麗緊緊抱住,嗚咽道:“孩子,哭吧,孩子,痛痛快快哭一場吧。”自己先嚎啕起來。

眾人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史天雄和金月蘭、楊世光、江榕商量一會兒,決定派楊世光、江榕、李姐,代表“都得利”公司陪王小麗去參加孟永軍的追悼會,再去看看李姐正在湖北抗洪的小兒子,並再向災區捐一百箱礦泉水和五十頂帳篷。

王小麗已經恢複了正常,走過來說:“各位領導,各位首長,永軍是為救災民犧牲的,我想再為這些永軍救出來的災民做點事。為我們結婚,我哥我姐們給我們準備了五萬塊錢……這些錢我和永軍已經用不著了,我想把這些錢買成過冬的衣服和被子,帶給那些災民們。”

會議室一片寂靜。

孟永軍的母親擦擦眼淚,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存折遞給王小麗,“閨女,你做得對。這四萬元,也是為你們倆結婚準備的。咱們救人救到底,讓那些永軍救下的人,置辦一些過冬的家什吧……我們人都沒了,留這些錢還有什麼用?替永軍再盡盡心吧……”

四個男人的眼眶也濕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