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2 / 3)

三個人吃完晚飯,剛坐下來準備看《新聞聯播》,陸承業的兒子陸明來了。陸明剃著小平頭,白白淨淨,看上去也就是三十出頭,比實際年齡要年輕一些。

寒暄幾句,陸明直直地來了一句:“爸,你們又讓一千二百名工人下崗,是不是太多了點?”陸承業皺皺眉頭,不耐煩地說:“黨委會已經定下來了。有什麼意見,明天到辦公室談去。”陸明冷笑一聲,“他們又不是外人,說點家醜又有什麼關係?你們又裁這麼多人,事先應該征求一下我們工會的意見。在崗人員發百分之七十的工資,每月還有四五百塊,一下崗,每月隻有一百五了。牽扯到一千多個家庭的生計問題,你們怎麼不慎重一些?爸,我不知道你看沒看到宣傳欄上貼的那些小字報。有張小字報言詞非常尖銳了,提出要請一些能幹的貪官來紅太陽,取代清廉的窩囊廢……”

陸承業生氣地站了起來,“陸明!你怎麼這麼糊塗!這幾個月都是用貸款發的工資,你不知道?不裁這一千二百人,每個月要多發四十多萬,一年就是五百萬!黨委已經定下來的事,你這個工會主席怎麼能……工會在黨委領導下開展工作,你現在應該把主要精力用在做下崗人員的思想政治工作上。”陸明笑了,“爸,你用不著發脾氣。這一年多你的脾氣可是越來越大了。我是工會主席,不站在工人立場上說話,還叫工會主席嗎?如今,誰都知道,會哭會鬧的孩子才有奶吃。前些年,我們每年上繳幾個億的利稅,累計也有十幾個億吧?如今我們遇到點困難,想多貸一點錢,銀行倒好,隻給我們點眼藥水。紅太陽有兩三萬工人,不是那麼好欺負的,拉到街上走一遭,你需要的兩個億、三個億貸款,馬上就有了。想貸款,你們又不按現在的行規辦……”陸承業勃然大怒,大吼一聲:“你給我住嘴!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你這些想法,太危險了!”

史天雄和梅豐勸了好一會兒,陸承業才坐了下來。

陸明也不生氣,說道:“爸,這一次,我聽你的。我們工會提出的全員推銷方案,你們為什麼還不研究?我們怎麼沒做正事?”陸承業道:“這個方案,還需要研究論證。你先回去吧。我警告你,千萬別再想那些歪點子。”

陸明悻悻地走了。

第二天下午,梅豐打電話說要到牌坊巷拍點鏡頭,史天雄隻好提前下班了。騎車到牌坊巷口,史天雄看見陸承偉的奔馳車出了巷子,拐向大街。

梅蘭站在門口,臉上掛著喜悅,看見史天雄,熱情地招呼說:“史先生,這麼早就下班了?”史天雄道:“梅豐她們要來做節目,我回來等她。”放好自行車,忍不住問道:“剛才是不是有人來找我?坐一輛黑色的車?”梅蘭掩飾不住興奮,說道:“是找我們的。我們紅雨可真爭氣,看來這苦日子快熬到頭了。一家大公司的老板,瞧上我們紅雨了,專門來談紅雨的事。中國老板是跟日本老板不一樣,一開口,就說讓我們紅雨當什麼總裁助理和辦公室主任,月工資給五六千。第一次來,就帶了不少禮物和鮮花。你看,人家還留了名片。隻要紅雨一答應,這事就算成了。我年輕的時候,哪裏有這種好事啊。”

史天雄接過陸承偉的名片一看,下意識地說:“陸承偉怎麼會認識紅雨?”梅蘭又把名片拿回去,“這個陸老板今天沒來。剛才來的是個副總,姓齊,斯斯文文的,還是北京的大學教授呢。史先生,你認識這個陸老板?”史天雄遲疑了一下,實話實說道:“我跟他很熟悉,不是一般的熟悉。小時候,我們一起長大……紅雨在外企幹得不錯……”梅蘭小心把名片收好,過去把院門掩上,走到史天雄跟前,小聲說:“太好了。姓齊的說,陸老板的爸爸是個老革命,原來是鄧小平的助手。他還說這個陸老板在美國留過學,這些年為了事業,一直沒有結婚。不瞞你說,聽了這些,我心裏直打鼓。我們紅雨長得很招人,如今呢,又有很多有錢人很花心,小報上天天都有有錢的男人騙漂亮的姑娘做小這種事……史先生,這個姓齊的沒騙人吧?”

史天雄突然間感到腦子裏一片空白,接著,許許多多往事爭先恐後地湧了出來,愣在那裏,不知該怎麼回答。梅蘭神色大變,急忙問:“這些都是騙人的?我和小雨都信得過你。這個陸老板……”史天雄笑了笑,“我不會騙你的。姓齊的說的都是真的。他確實沒有結過婚,他爸爸確實是鄧小平的部下和助手。我是他的姐夫……”梅蘭激動得拍了拍巴掌,“這我就放心了,放心了。史先生,你忙吧,我有點累,想回去歇一會兒。”說著,朝堂屋走去。

史天雄張張嘴,終於什麼也沒有說,怏怏地進了屋。應該向梅蘭怎麼介紹陸承偉呢?他到底是個癡情的少年,還是一個靠金錢和身份誘騙一個個美麗少女的色狼?史天雄糊塗了。史天雄坐在小桌前,陷入往事。自從接到陸小藝的最後通牒,他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少年時代的往事。

初春的北京,非常寒冷。袁慧帶著史天雄和陸承偉來到京密運河邊上,說道:“到了。”史天雄問:“你沒記錯吧?”袁慧道:“沒有,王大海讓我不要跟同學們一起走,讓我四點鍾在這棵柳樹下等他。他說他就要當司令了……”陸承偉懵懵懂懂問:“王大海為什麼要你來這裏?”

史天雄看看周圍的地形,瞪了陸承偉一眼,“笨死了!王大海想跟袁慧好!我早看這小子不順眼了。”陸承偉如夢初醒,盯著袁慧問:“他欺負你沒有?他要是敢欺負你,我就殺了他。”袁慧的聲音顫抖起來,“不,不……他,他最近一段才敢跟我說話……他不讓我跟你們玩了……他說他就要當司令了,他才能保護我,保護我們家……我有點害怕。你們,你們不會和他們打架吧?聽他指揮的同學越來越多了……他說你們爸爸就要被打倒了……要不……”史天雄把手搭在袁慧的肩頭,“你不要怕。有我們呢。”陸承偉搶著說道:“打架我們也不怕。打架隻要不怕,敢拚命,肯定能打贏。我們不怕王大海。”

史天雄說:“今天,他肯定隻有一個人。袁慧,你真的不想見他?”袁慧道:“誰騙你誰是小狗。我有點害怕他,害怕他的眼睛……我不想和他交朋友……”史天雄看看袁慧又看看陸承偉,“爸爸交代過,不讓我們參與派別爭鬥。我要想當司令,哪有他王大海的戲!我們今天不和他衝突,讓他知道袁慧不喜歡他就行了。承偉,你一個人先對付他,有把握嗎?”陸承偉看看袁慧,挺直了身板道:“我不怕!天雄哥,你說吧。”臉色有些發白,聲音有些發顫。

史天雄說:“時間不多了。承偉,你先假扮成袁慧,在這棵樹下等他。我和袁慧先躲到那個水池子裏。看看他有什麼反應再說。”陸承偉囁嚅著:“我怎麼能……王大海能看出是男是女……”史天雄笑道:“你就不會動動腦筋?你們兩個差不多高,把外套換了。快一點。”

伴著緊張和興奮的氣氛,兩個人很快換好了外套。三個少年顯然進入了遊戲的狀態,袁慧取下自己的圍巾,把陸承偉的頭包了起來。史天雄和袁慧撐不住,都笑了起來。陸承偉很喜歡看袁慧捂著肚子大笑的樣子,想想這是為袁慧分擔危險,把胸脯挺起來,嚴肅地說:“別笑了。你們快去隱蔽起來。大戲就要開演了。”說著,學著姑娘走路的樣子,一扭一擺走到老柳樹下,背靠著樹,看看運河堤,換了一個角度站好,一動不動地等候著。史天雄和袁慧跳進破爛的水泥池子藏了起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了,河堤上還沒見王大海的影子。

史天雄發現袁慧正用異常明亮的眼睛在看自己,又在偷偷往下麵看什麼,炮烙一樣鬆開袁慧的手,下意識地朝後躲閃了一下。水池太小了,站起來又怕暴露目標,隻能和袁慧麵對麵蹲在那裏。袁慧雙頰緋紅,說:“你,你的手出了很多汗……我記得你這是第一次這樣拉住我的手……”史天雄低著眼皮解釋說:“我,我不是故意的。剛才,我拉你下來……”

袁慧撲哧一聲掩嘴笑了,“看你嚇的!你妹妹又不在,你怕什麼?你為什麼要怕她?陸小藝……”史天雄抬起頭,“誰說我怕她了?”袁慧冷笑道:“你就是怕她。隻要她在場,你連看都不敢看我。真是膽小鬼!”她顯然已經把捉弄王大海的事忘了,生氣地說:“我送給你的照片呢?陸承偉說陸小藝把它撕了,有沒有這回事?你肯定對她做過什麼壞事!要不然,你為什麼會怕她?你是不是親過她了?你肯定親過她了!”史天雄把頭勾了下來,有氣無力地說:“那照片我沒有藏好……是,是她……先親了我……”袁慧沉著臉,再也不說話了。

過了好一會兒,史天雄猛然驚醒一般,忽地站起來,馬上又蹲下來,說道:“來了,來了,一個人,一個人。”

結結實實的王大海手裏拎著紙包,朝老柳樹走來,看見袁慧那條在春風裏微微擺動的花頭巾,腳步變得輕快起來。

王大海站下來,說道:“你能來真好。我給你買東西,來晚了。告訴你,北大附中的同學已經開始行動起來了。”說著,慢慢朝老柳樹靠近著。陸承偉巧妙地利用直徑差不多有一米的老柳樹,移動著,始終不讓王大海站到自己的正麵。王大海笑了起來,把紙包朝河岸邊一塊大青石上一放,說道:“和我們胡同兒長大的柴禾妞兒是不一樣。你上初一那年,我就喜歡上你了。全校就你一個同學坐小汽車上學。這三年,我一直忘不了你。我沒有勇氣跟你說話。我爸解放前是個拉黃包車的。我九歲半才上一年級,比同年級的同學都大四五歲。這一年多,看見你和陸震天那兩個狗崽子整天在一起,我就難受。現在好了,這文化大革命可來得真及時啊。我爸說,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可不是嗎?沒有這場文化大革命,像我這種工人家庭出身的孩子,能當司令嗎?看看咱們學校的學生會幹部、團幹部,有幾個貧民子弟?哎,你別老躲著我呀。劉少奇已經倒了,鄧小平也要倒了。真好。你們這個家庭啊,曆史問題可複雜得很。隻有我能把你們家和你保護起來。再過十來天,我們也可以行動了。你別害羞嘛。我想看看你。”突然跨出一大步,伸手把袁慧的圍巾扯了下來。

陸承偉誇張地大叫起來:“快來人呢——抓流氓——”

王大海驚得後退幾步,“是你?你怎麼會穿,穿著她的衣服……我,我明白了,明白了……”

陸承偉走上前去,一把奪過圍巾,得意洋洋地說:“明白了就好。王大海,別人怕你,我們不怕你。告訴你,不要打袁慧的壞主意。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配不配。你聽說過沒有?龍生龍,鳳生鳳,耗子生來隻會打洞。二十多了,期期補考,能當什麼司令?”

王大海機警地看看四周,看見了史天雄的後腦勺,把緊握的拳頭鬆開了,罵道:“這個姨子養的,敢耍我?”史天雄從水池裏跳了出來,“王大海,你他媽的嘴太臭了!你別忘了我是全校學生選出來的學生會主席。識相的,以後就不要糾纏袁慧了。”王大海又後退幾步,“鄧小平倒了,陸震天也快了。你們神氣什麼?咱們走著瞧吧。”說罷,轉過身,沿著運河堤飛奔而去。

春天還沒過完,陸震天的名字真的從中國所有的媒體上消失了。初夏的一天,王大海率領井岡山戰鬥隊二十幾個紅衛兵象征性地抄了袁慧的家。袁慧的爺爺袁仁明受此驚嚇,一病不起,臨終前給兒子袁向中留下遺言:危難之時,丟卒保車,丟車保帥。在家庭的強大壓力下,袁慧參加了王大海領導的井岡山戰鬥隊。因為陸震天處境微妙,史天雄不願和陸家決裂,他在學校被孤立起來了。他和陸承偉眼睜睜看著袁慧成了王大海的女朋友,隻好采取別的戰法對付王大海……

梅紅雨的招呼聲,打斷了史天雄的思緒。梅紅雨推著自行車,笑吟吟地站在史天雄的門口,“總算看見你做了一回閑人。你怎麼了?是不是後悔沒有去荊江大堤扛沙包?”史天雄支吾道:“沒怎麼……你小姨要來拍我這貓兒洞,我在等她。”梅紅雨把車子放好,推門進了堂屋。

想想當年袁慧在社會大動蕩時期個人命運的跌宕,史天雄心裏有點灰。和社會相比,個人的力量實在微不足道。梅紅雨們這一代人,如何看待金錢與愛情,他並不清楚。梅紅雨內心世界究竟是一幅什麼樣的景致,目前他還一無所知。萬一她真的動了心,準備去給陸承偉當助手呢?該不該給她提個醒兒?史天雄拿不定主意。

梅紅雨進了門,屋內光線有點暗,她把燈打開,看見一簇鮮豔的紅玫瑰,正在茶幾上向她怒放。這不是街頭小販賣的那種常見的紅玫瑰,而是西平兩三個經營進口花卉鮮花店裏價格昂貴的紅玫瑰。梅紅雨怔了一下,眼睛一亮,禁不住似的,彎腰探出鼻子嗅嗅,直起身子,伸手取出一支,湊在鼻子下麵,做了幾個深呼吸。然後,她把玫瑰插入花瓶,拿了一個小鋁盆,準備舀米做飯。

梅蘭有氣無力的聲音從裏屋傳出來:“是小雨嗎?”梅紅雨掀開米桶舀米,“你躺著吧。我做飯。誰送的鮮花?”梅蘭在裏麵說:“真的不中用了,說話也能累成這樣。等我起來,慢慢給你說。小雨呀,咱們恐怕要交上好運囉。我去給文殊菩薩燒香,你還攔著。應驗了不是?”梅紅雨撇撇嘴,端著盆子出去淘米。

把米煮上後,梅紅雨才發現屋內又多了幾隻精美的禮品盒,有腦白金、壯骨粉、彙仁腎寶,都是近幾年剛剛風行起來的價格不菲的中老年補養品。梅紅雨喊了起來,“媽——到底來了些什麼人?”

梅蘭撩開門簾走了出來,坐在一張舊藤椅上,小心地從口袋裏掏出名片,“來了一位承偉實業有限公司的副總。這是他們老板的名片。”梅紅雨接過名片掃了一眼,朝茶幾上隨便一扔,從櫥櫃裏拿出一袋紅棗,朝碗裏倒出十幾顆,“莫名其妙的公司,莫名其妙的人。你怎麼隨隨便便就收了陌生人的東西?”說著,端著碗出去淘紅棗。梅蘭又把名片小心收藏起來,“我已經打聽清楚了,這是一個正經公司。老板很年輕,是個高幹子弟,在美國留過學,搞金融發了大財。來的這個齊先生,以前在北京教大學,還是個副教授呢!你不熟悉人家,可人家熟悉你。”梅紅雨把紅棗倒進電飯鍋裏,“不可能。我一點印象都沒有。”

梅蘭道:“不是這位齊先生學舌,我還不知道你在日本人那裏過的叫什麼日子。日本人,怎麼能靠得住?抗日那會兒,給日本人做事就是漢奸!小日本當年雖然沒有占領西平,可殺了多少中國人?不到萬不得已,最好不要吃日本人賞的飯。吃著難受。遲到幾分鍾,多大的事?就把你當牲口一樣訓斥!想不到他們投降幾十年了,對中國人還是這麼狠……”梅紅雨終於想起了陸承偉,“他們是不是來勸我跳槽?我是見過他們。”梅蘭的眼睛一下亮了,“這就對上號了。這個陸老板為了幹事業,現在還沒有結婚。他們提的就是這件事。他們想請你去當總裁助理,或者是辦公室主任,月工資可以給你五六千。他們已經考察你很久了,對你很滿意。他們就等你一句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