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百年不遇的大洪水,徹底化解了“都得利”公司的政治危機。準確地說,是這場大洪水,為化解這次政治危機提供了一個絕佳的契機。
漸漸在電視畫麵裏多起來的綠軍裝和橘紅色救生服,讓史天雄和楊世光坐不住了。得到舟橋團即將開赴荊江抗洪前線的消息後,兩個人都有些吃驚。經驗告訴他們:更大的危險,恐怕還在後頭。金月蘭從外地“考察”市場回到西平的當天晚上,史天雄和楊世光第二次去了宴園公寓金月蘭的家。自從在這裏吃過接風的麵條,他們再也沒有來過這裏。楊世光在電話裏說要來向董事長彙報彙報這一段的工作,順便看一次完整的《新聞聯播》。金月蘭在外地散心的時候,已經從李姐嘴裏知道了史天雄的一係列反常表現,已經對自己把所有的難題都交給史天雄十分愧疚,很想看看當了多天搬運工的史天雄是什麼樣子,馬上答應了,又去買了水果和西瓜。
三個人一起看完《新聞聯播》,神色都很凝重。
史天雄道:“月蘭,我和世光有個想法……”金月蘭笑著打斷道:“我猜一猜吧。你們都感到遺憾,覺得軍裝脫早了,沒趕上這個共赴國難的機會。你們是不是想請幾天假,去荊江大堤上扛幾天沙袋?”楊世光看金月蘭這次散心效果不錯,開玩笑道:“用西平話說,金董事長真成了我們肚子裏的蛔蟲了。金總啊,我的軍裝還留著我的體溫呢!我們倆的老部隊舟橋團馬上就要上去了,可見危險期遠沒有度過。這幾天,我夢裏已經去過幾回了。”史天雄道:“咱們‘都得利’剛剛渡過難關……可是,每天看這種場麵,心裏可真不是滋味兒。去扛沙袋不現實,沒法跟小夥子們比了,所以就想用別的方式表達一下。希望你能支持。”
金月蘭又給兩人各遞一塊西瓜,“聽說你這些天都在扛箱子,我以為你在搞演習呢。我看你最少瘦了五斤。又黑又瘦的……我的心情,和你們一樣。沒有你們,就沒有‘都得利’的今天。天雄以後當副董事長兼總經理,我就又能輕鬆一些了。怎麼辦,你們決定吧。”
史天雄道:“我想搞一次活動,借抗洪,進一步確立‘都得利’的理念。這一批黨員發展對象,基本上成熟了。我想讓世光帶上幾個老黨員和新黨員,去抗洪前線感受感受。公司拿個一萬元,再帶點純淨水和方便麵,去抗洪部隊表達一下心意。再號召全公司員工捐一點,對增強整體意識或許能有所幫助。”金月蘭道:“太好了。隻是公司捐一萬顯得太少了,拿不出手。‘都得利’如今也有點名氣了,麵子問題,也要考慮。捐三萬,你們看行不行?”楊世光道:“董事長的決定,是最後的決定。遵旨——”
史天雄和楊世光起身告辭,金月蘭瞥一眼女兒房間的門簾,喊一聲:“晶晶,你兩位伯伯要走,快出來送送。”客人進門時,金晶晶打了一聲招呼,就進了自己的房間,撩簾子一看,史天雄已出了門,大聲說道:“兩位伯伯慢走,我們不送了。”楊世光忙說:“不用不用。”退出去,順手把門鎖上了。
金月蘭站在門內,轉過身,狠狠地盯了女兒一眼,“快十八了,連個話也不會說。你不送就是你不送,我還該送送他們嘛。”金晶晶誇張地拍打拍打自己的臉,“都是這張嘴不爭氣,多加了一個字。今後,我一定好好學會說話。你這兩個部下蠻可愛,覺悟不低。隻是那個史天雄有點沒大沒小,不合規矩。哪有總經理直呼董事長芳名的?”說著話,人又進了自己的房間。金月蘭又氣又惱,又不便發作,坐下來長歎了一聲。
捐款活動一開始,“都得利”的員工都很踴躍,兩天就捐了三萬四千元,每人平均捐了五十元。史天雄得知李姐的小兒子張西林的部隊已經開到江西九江;總店六組組長王小麗的未婚夫就在舟橋團服役,因為舟橋團要開到抗洪前線,被迫推遲了婚期後,和金月蘭、楊世光、“都得利”公司黨總支書記江榕,帶著李姐、王小麗去給舟橋團送了行。
這就把無孔不入的傳媒驚動了。
梅豐一直想做點彌補工作,又不想直接向史天雄道歉,就想為“都得利”做一期特別節目,宣傳宣傳“都得利”。
周三晚上九點,“都得利”公司先在總店大廳舉行四個新黨員入黨宣誓儀式。宣誓儀式結束後,楊世光帶十個人組成的小分隊乘一輛麵包車,帶兩卡車慰問品,連夜趕赴湖北。梅豐趕到“都得利”總店門外,看見裝有慰問品的卡車,馬上進入了情況,麵對攝像機說:“各位觀眾,晚上好,我現在在‘都得利’總店為你做現場報道。我們剛剛獲悉,我市‘都得利’商業零售公司,將派一個小分隊,帶著捐款和部分物資,前往荊江抗洪前線,過一會兒,他們就要出發了。‘在非常的歲月裏,都得利與你共渡難關’這句廣告詞,我們西平的觀眾早已耳熟能詳了。‘都得利’人又一次用行動證明他們的承諾是莊嚴的。大家請聽,店裏突然有人唱起了《國際歌》,我們進去看看吧。”
一個“都得利”的女職員把他們攔住了。
梅豐問:“為什麼不讓我們進去?”
女職員道:“我們這次活動,不想對外宣傳。”
梅豐又問:“送行儀式為什麼要高唱《國際歌》?”
女職員道:“現在是新黨員入黨宣誓儀式。我們‘都得利’新黨員宣完誓,必須要與老黨員一起,高唱《國際歌》。我不能說了。”說完,進去把小門關上了。
梅豐又拿起話筒道:“怪不得他們選擇晚上出發。我們守住這三輛車,看他們有什麼辦法。”
過了半個小時,一隊身穿橘紅色救生衣的“都得利”職員從小門裏走出來。楊世光和江榕走出來後,小門又關上了。
梅豐迎了上去,“楊經理,你們金董事長和史總呢?”
楊世光笑道:“我一聽有記者來采訪,就知道是你。你這個梅記者啊……什麼活動都瞞不過你。金總和史總把難題交給我了。我兼著小分隊的分隊長,有什麼問題,你問我吧。”
梅豐道:“長江、嫩江和鬆花江的大洪水,還沒有消退的跡象。你們是怎麼想到用這種方法支援抗洪呢?”
楊世光撓撓頭道:“怎麼說呢?大道理,我不會講。我們‘都得利’的員工中,共有二十八位複員轉業軍人。這些員工,在部隊服役期間,大都參加過各種不同的搶險救災工作。他們共同認為,這種經曆非常難得,也非常重要。這次我帶九個新老黨員去荊江,是要親自參與長江流域的抗洪工作。募捐工作,進行得也很順利。我們公司的所有員工,都有下崗這種經曆,對團結這個詞的理解,可能比一般人要深刻一些吧。就這些。”
梅豐又問:“你們這次捐了多少錢物?能告訴觀眾嗎?”
楊世光擺著手,“不好意思,隻算是參與了抗洪鬥爭。公司剛上了幾個項目,隻捐了區區三萬元。我們公司的員工都不富裕,一共捐了三萬四千元。讓我們這些所謂領導感到欣慰的是,‘都得利’的每一個職工,都在完全自願的前提下,捐了錢。這兩卡車東西,看起來挺嚇人,其實東西都不值錢。一百箱礦泉水,一百箱方便麵。隻能算體現了重在參與的精神。不能耽誤了,我們該出發了。”
車開走了。梅豐對著話筒說:“有首歌的歌詞寫得好,隻要人人都獻出一點愛,這世界將會變成美好的人間。大洪水是可怕的,然而……”
清脆的聲音響著,“‘都得利’與你共渡難關”的橫幅,在晚風中搖著。
第二天晚上,這則新聞竟上了中央台的《新聞聯播》。
陸承偉看完新聞,呆坐了一會兒,感歎道:“天雄的血性還在呀!他要是還穿著軍裝,肯定早上去了。我一直很欽佩他身上這股勁。老爺子這些天,肯定熬煎得睡不好覺了。老齊,你看用我爸的名義捐個五十萬行不行?”
齊懷仲遲疑了一會兒,說道:“遇到這麼大的災,是該捐一點。可是,以陸老的名義捐五十萬,怕不合適。他老人家一輩子的工資,也不過有七八十萬。再說,如今的風氣,也大不如前了。天雄出這次風頭,怕是要留後遺症的。你是不是再想想?”陸承偉自嘲地笑笑,“還是你仔細。我這邊替老爺子捐五十萬,就把他捐成個貪官了。現在,打出頭鳥的槍是多了。那就匿名捐五十萬吧。我爸對江西有特別的感情,明天問問賑災委員會,看能不能把這筆錢直接捐到江西去。這個項目老爺子支持很多,將來知道我賺了大錢,肯定心裏不安。多做點讓他高興的事吧。”
正說著,陸小藝打來電話說:“新聞你看了沒有?露水夫妻店連中央台都驚動了。爸還蒙在鼓裏,說他這條路走對了。一個月期限,我也等不了了。”陸承偉勸解道:“姐,放一放再說,行不行?鏡頭裏沒有你丈夫也沒有金月蘭……”陸小藝在那邊說:“虧得他沒出這個風頭!”陸承偉笑道:“這恰好說明事情在往好處變化。我抽個時間找他談談。到了期限,你再采取行動吧。姐,你告訴爸爸,我今天也捐了五十萬,而且專門捐給了革命聖地江西。我是匿名捐的,隻是想替爸爸分點憂。”陸小藝道:“捐十萬八萬盡盡心也就夠了!當心坐吃山空。還是匿名,真想得出來!你看人家史天雄,幾萬塊錢,全都貼臉上了。他確實是個搞政治的好材料。媽叫我下去,掛了吧。”
陸承偉放下電話,歎口氣,“我這個姐呀,真有點大唐太平公主晚年的樣子了。滿腦子的江山社稷事,卻隻恨生了個女兒身。挺可憐的,不過,也很可敬。”
兩個人又說幾句閑話。陸承偉猛然想起了一件大事,說道:“這幾天滿腦子都是驗資的事,把這個事差點忘了。我讓你查梅紅雨的情況,你查了沒有?你可別說你把這件事給忘了!”齊懷仲感歎道:“看來,這個梅小姐真鑽你心裏去了。忙這麼多大事,你還是沒有忘掉她。”
陸承偉有點著急,“快點說吧。”齊懷仲道:“梅小姐前年從西平商院外語係畢業,學的是日語,在學校又選修了法語。畢業後,可能是沒什麼背景吧,或許是學校有什麼人和她過不去,她被分到一個郊區區辦的家禽飼料研究所。”陸承偉接道:“一個工資都發不及時的單位。讓梅紅雨去研究家禽飼料?後來她就砸了鐵飯碗。說下去——”
齊懷仲道:“她父母親都是雲南知青。她的出生地是雲南的西雙版納。八六年或者八七年,她父親病故了。通過打官司,她和她母親要回了她外婆在牌坊巷的房子。總之,梅姑娘的身世挺複雜,有些事恐怕隻有她母女倆才能說清楚了。她的母親叫梅蘭,在紅太陽幹了幾年,後來得了一種怪病,辦了病退……”
陸承偉有點興奮,打斷道:“真是個賣火柴的苦孩子。承業二哥的病退職工,恐怕已經沒法享受什麼待遇了。她們家肯定不富裕。她為什麼不願意跳槽掙更多的錢呢?”
齊懷仲道:“有很多人,都有小富即安的思想。再說,戀愛中的姑娘……她有個男朋友,是個詩人,聽說在西平文學圈裏還有點名氣。她這種家庭背景,迷上一個風流倜儻的青年詩人,隻怕……對錢是有些……偏見吧。她的性格挺倔強,也很有主見。她和雙鳳不一樣……當然,雙鳳現在變了很多,可她遇見你的時候,還是一張幹淨的畫布,你想畫什麼都行,你是拉斐爾,她就是聖母,你是盧本斯,她就變成了另外的女人了。你知道,現在的年輕人談戀愛,見三次沒,沒那個什麼,都覺得對方生理上有毛病……這是聽幾個年輕人說的。我還是那句話,袁慧是袁慧,她是她,她們兩個生活在完全不同的兩個時代……”
陸承偉抽完半支雪茄,突然笑出聲了,“老齊,你想得太簡單了。不,你想得太複雜了。陸川實業要上市了,上市前和上市後,我們需要和證券商和天宇來往很多。如果梅小姐願意出任承偉實業的辦公室主任,能給我們公司的形象增色不少。做個總裁助理,也不錯。五六千塊錢月薪,應該對她這個家有點吸引力。這種年代,能愛上一個詩人,除了表明她的勇敢,還能體現這個姑娘的品位。我很願意看見他們之間的愛情能在我的眼皮底下變成一則佳話。他們同居沒同居,跟我有什麼關係?有人做過調查,想在高中找個模樣不錯的處女,已經很困難了。我做這些的個人目的很單純,我希望能夠經常看到她。能夠經常看到她,我已經很滿意了。從年齡從經曆上講,我都是她的長輩,你肯定把我的目的曲解了。能夠經常看見她,我肯定會感到很年輕很年輕。這樣吧,你抽個時間,在她上班的時候,代表公司,去跟她媽談一談。這樣顯得鄭重一些。至於那個詩人,現在還用不著接觸。摸摸詩人的情況,也很有必要。要是發現這是個假冒偽劣詩人,也好早一點給梅紅雨提個醒兒。在我的記憶裏,詩人的妻子,似乎都不大幸福。我和她母親又都在雲南插過隊,也算是有緣吧。如果她問到我個人的情況,你可以如實說。”
齊懷仲心裏道:真是又簡單又複雜呀!你自己去登門拜訪,不是更好嗎?他看到陸承偉一副陷入往事的樣子,沒敢這麼問。
梅豐把由她引發的史天雄的家庭危機,詳細給陸承業說了。陸承業聽了,反應很平靜,說道:“你用不著自責。要說,他們兩個早該離了。這個小藝,有點像她媽。天雄上中學時,很惹姑娘們。小藝又早熟,三五個小計謀一用,再稍稍主動點,天雄也就沒法選擇了。可是,得到了,她就不珍惜了。當年,天雄在西平當團參謀長,小藝……我勸天雄轉業到地方,也是想保全他們這種關係。天雄這次來西平,恐怕已經想過和小藝分開了。他已經很能忍了,可忍耐總該有個限度吧?小豐,你當年剪這些鏡頭並沒有錯。能促成他們早日分開,對他們或許是件好事。”梅豐覺得新鮮,說道:“老陸,少男少女們的事,你也懂得不少嘛。”陸承業笑了,“我也曾年輕過呀。”梅豐接著將了陸承業一軍:“老陸,你既然很懂男人女人之間這點事,為什麼不願和我談談我和你之間的事呢?我們認識四年了,我想你應該明白我的心。你難道還要讓我等下去?”陸承業漲紅著臉,語塞了,結結巴巴說:“我,我……你,你知道,我確實沒有精力考慮這麼重大的事……小豐,我明白,我想你也明白。陸川的烈士陵園遷了新址,給我父親塑了一個半身銅像。陸川的田書記和秦縣長來請我回去,我沒回去參加這個儀式。為什麼?去年清明節,我回去給父親掃墓,我在他的墓前發過誓,等……”梅豐笑著接道:“等把紅太陽帶出低穀,你才有臉見他老人家。算了算了,看你緊張的。你知道我最看重你身上的什麼?責任心和犧牲精神。俗話說,寧拆十家廟,不毀一門親。我還是覺得過意不去。老陸,我想借你對史天雄的影響力,說服他把節目做了,另外,當麵向他道個歉。史天雄來西平這麼久,你這個當二哥的也該請他來家裏吃頓飯。我呢,也很想找回一點做家庭主婦的感覺,自薦當一回廚師。希望你不要拒絕。”
陸承業答應了。
周日,史天雄在陸承業家和紅太陽廠區呆了一整天。十年前,還是中國家電業老大的紅太陽,真的是徹底衰敗了。看著偌大廠區裏一片片齊腰深的荒草,史天雄禁不住鼻尖一股股地酸。從光榮到可笑,真的隻有一步之遙。五年前,這裏也曾是個花園一樣漂亮的家電城啊!坐在陸承業家簡陋的大客廳裏,聽著陸承業敘說著最近融資的大挫折和小失敗,史天雄真的能品味出英雄遲暮的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