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川實業上市隻等個時間了。每股開盤價不能超過五元的限製,讓陸承偉多少有點失望。畢竟,開盤價過低不利於炒作。回北京和有關方麵敲定了上市日期後,陸承偉約陸小藝去了一趟西山。他想在史天雄回北京和姐姐正式辦理離婚手續前,給陸小藝提幾個建議。
陸小藝跟著陸承偉走到西山八大處斷塔前,疑惑地問道:“哪個地方不好說話,來這裏做什麼?”陸承偉也不回答,在斷塔東北的一片草叢裏,找來找去,看到一把生著銅鏽、鎖在一條鐵鏈上的同心鎖,興奮地叫了起來:“它真的還在,它真的還在。”蹲下去,像對待一件珍貴的古玩一樣,用手摩挲那把鎖,自言自語著:“可惜袁慧沒在國內,也不知道她是否還保存著鑰匙。”陸小藝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陸承偉動情地說:“這裏鎖著我、天雄和袁慧共同擁有的一段曆史。‘文革’開始那一年,王大海打上了袁慧的主意。我們三個在運河邊戲弄過王大海後,天雄提出用這種方式把我們三位一體的關係體現出來。在這個塔基前,我們發過誓,要一輩子相互愛護、相互支持。我和天雄又擊了掌,發誓不惜生命保護袁慧……”陸小藝冷笑著打斷道:“小孩子過家家的遊戲,你當什麼真?袁慧嫁了王大海,如今,史天雄也背叛了這個家。這把生鏽的鎖有什麼意義?”陸承偉站起來說:“是的,時間可以把一切都變得麵目全非。個人和社會相比,實在太渺小了。紅衛兵到袁家走一趟,袁慧的愛情和一生的幸福,就犧牲掉了。爸爸剛被打倒,我們幾個隻能到承業二哥家避難。社會對於人,有時候確實是很殘忍的。可是,曆史就是曆史,誰也無法回避它的存在。就像這把鎖,雖然它已經鏽跡斑斑,可它能幫助我們保留一段完整的曆史。徹底毀掉它,我們的很多記憶都會變得支離破碎了。再說說這座塔。它整體存在了幾百年,日本人的炮彈讓它隻剩下這個底座了,再不保護它,若幹年後,這裏就和平常的山坡無異了。”
陸小藝聽得不耐煩了,緊接道:“你到底想說什麼?我沒有興趣聽你抒情、懷舊。我覺得現實和未來更重要。”陸承偉道:“現在,我們家的中心問題,就是你和天雄以什麼方式結束婚姻關係。姐,我真的很佩服你身上一根筋一樣的現實主義精神。這一點,對我們這個家族長治久安,非常重要。這些天,閑時,我也在考慮今後如何和天雄相處。你、我、他畢竟也擁有一段完整的曆史。總的來說,天雄一直都是我們稱職的兄長。我希望經過這次變故,你隻是失去了一個丈夫,我隻是失去了一個姐夫。丈夫和姐夫都可以再有,而天雄這樣的兄長隻有一個。我建議你為未來留下這樣一個塔基。”陸小藝認真地看看陸承偉,“這麼說,你已經原諒了他對陸家的背叛?”
陸承偉長籲一口氣道:“感情上,我們需要留下一個兄長。理智上,我們需要一隻有良好生長空間的績優股。爸爸不可能不明白你們的婚姻遇到了危機。他保持沉默,重要的原因,是他相信天雄的未來。我也相信。”
陸小藝沉默了好一會兒,自言自語似的說:“我一直是愛他的。我一直很相信他的未來。如果他能稍稍給我留一些麵子,我也不會走這一步。姐畢竟不年輕了。”陸承偉笑著走到陸小藝麵前,“你一點也不顯老。咱們走吧。”
當天夜裏,史天雄乘火車回到了北京。
第二天下午,陸承偉回到家,沒有感到什麼異常。蘇園一個人坐在客廳裏翻看報紙。陸震天的臥室門開著,人不知道起床沒有。陸承偉感到很滿意,心裏想:天雄還算有點惻隱之心。問候母親後,陸承偉道:“我姐和天雄呢?”
蘇園冷冷地說道:“一大早就出去了。天雄大半年沒回過家了,這回連飛機也坐不起了。也不知這是進步還是退步。這個天雄,心越來越野了,恐怕是要學治水的大禹吧。人家為治水患,三過家門而不入,他呢,也不知道在忙些什麼!對了,承偉,你姐去西平三四次,每次她回來,都說天雄在西平過得不錯。天雄呢,問安電話倒是常打,也隻是問候問候你爸和我的身體。我覺得不大對頭。這半年多,你姐瘦成個衣服架了。你姐為這個家操心太多了。聽說天雄的老板是個小寡婦,是不是真的?”陸承偉暗自佩服姐姐能忍,也為母親的麻木感到悲哀,說道:“是個離了婚的女人,年齡也不小了。據我所知,天雄和這個女老板,沒有鬧出什麼緋聞。”蘇園把報紙放下,“你姐也沒說什麼。咱們家的女婿,去幫一個小寡婦辦公司,說出來總不好聽。你爸慣著他,我也不好說什麼。要是天雄真做了……”
陸震天轉著輪椅出來了,“天雄走的是正路,我不能不支持他。至於他的戰友是男是女,並不重要。”陸承偉忙跑過去,把輪椅推到沙發旁邊。陸震天道:“承偉,你坐下。回北京幾天了,為什麼今天才回家?是不是做了什麼違規的事,怕我批評啊?”陸承偉站在父親麵前,恭恭敬敬道:“爸,我正要給你彙報呢。陸川實業在你的直接關懷下,就要上市了。陸川縣的工業形勢,已經得到了徹底改觀……”陸震天擺擺手道:“你用不著把我的名字寫在功勞簿上。你的聰明和敏感,我已經領教過了。這件事,我算一個支持者。即便試驗失敗了,我也願意承擔一些責任。想不到你真的能把陸川的問題解決了。”蘇園笑著接道:“你表揚承偉,也是板著個臉……”陸震天道:“你別打岔。最近,我用了很大精力在研究你。目前,我對你是三分滿意、三分不滿意、四分看不懂。你做事挺穩重,這是優點。可是,你為什麼不早一點說是你要收購陸川的這些小企業?依我看,你心裏多少有點鬼。”
陸承偉不敢直麵父親眼睛裏射出的鋒銳的目光,低著眼皮說道:“爸爸,請你相信我,我絕對不會做出什麼敗壞你老人家聲譽的事情。雖然我還沒有入黨,但我認為我絕對是這個政權可以依靠的力量。再有一點,我自小就明白,你的名字裏就存著大義滅親的能量。決不給你提供釋放這種能量的機會,是我做事一條鐵的原則。我知道,我在你的心目中,一直沒有天雄重要……前些年,我都在積蓄力量……”陸震天笑道:“你別吞吞吐吐。你應該正麵回答我。你為什麼要隱瞞?你現在是如何經營這個公司的?這些年你到底積累了多少財富?回答我。”
隱瞞的理由,還可以找出來。如何經營陸川實業,能說嗎?利用各種機遇和政策、人際關係上的便利,把十幾家小企業組成一個股份製公司,再把公司的股票掛牌交易,作為一個搞金融的來說,經營過程業已完成。如果中國的股市,連一點計劃經濟的痕跡都沒有,有誰會收購陸川的小企業?為了讓陸川實業體現出良好的、真實的業績,陸承偉已經又投入六千來萬,把陸川實業的產品買去了幾大倉庫。誠然,這有造假之嫌。可是,如果中國的股票可以自由上市,誰會去造這個假?到底積累了多少財富?也不能如實道來。權衡利弊後,陸承偉道:“爸,鄧伯伯不是說過,不管白貓黑貓,抓住老鼠都是好貓嘛。可是,多數人都有以貌取人的習慣。像我這種個體戶,收購一兩家小企業,現在看是正常的。可拿出七千萬收購十來家國有企業,就反常了。年初我要說出來,你恐怕就不會當支持者了。至於我如何經營,能不能允許我用外交辭令來回答?無可奉告。目前和今後相當一段時間,這都是我的商業機密。我到底有多少財富,現在也不好說。投到陸川去的錢,基本上是我的全部流動資金了。其他的,都是有價證券。股市萬一崩了盤,我又成個窮光蛋了。按現在的市值,屬於我的財富,可能有三個億。我一直認為,怎麼掙錢,隻要不屬於違法所得,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花錢。你放心,我肯定會把這些錢花到有用的地方。”
陸震天默想一會兒,說道:“你知道我可以大義滅親,很好。我托人對你前十幾年的經營,做過一些調查,目前還沒有發現你做過違法的事情。調查報告顯示,我的小兒子確實是個不簡單的人物。經濟學家今天總結出的近二十年的暴富機會,都叫你抓住了。這證明你不是在撞大運。以前,我對你這個兒子重視不夠,我檢討。你把陸川國企問題解決了,我挺高興。這件事再次證明你是個聰明的、肯動腦筋的人。抗洪時,你匿名捐過款,現在,你又準備捐款為家鄉修路,很好。但做善事太張揚了,就壞了。那條路,不能叫震天路,也不能叫承偉路。我不想用一條路名垂青史,也辦不到,你小子也別做這種夢。”陸承偉驚訝地看看父親,“想不到,想不到正在議的這件事,你,你也知道了。”陸震天略帶孩子氣地笑笑,“我們已經建國近五十年了,上通下達還做不到嗎?S省的上上下下,都還知道我這個老頭子還活著,還知道我對S省發生的事情頗有些興趣。陸震天的小兒子準備捐一千多萬為家鄉修條二級公路,你說,會有多少個知情者給我報喜?這種事,不宜多做,過猶不及。畢竟,你是陸震天的兒子。這幾年,高級幹部的配偶和子女,出的經濟案子太多了。老百姓的想法很單純,太張揚了,他們會有想法的。另外,我想給你提個醒兒。政治上,你也應該給自己提個目標。譬如說,是不是可以考慮寫個入黨申請書?抗戰期間,毛主席就提出了要把我們黨建設成為一個具有廣大群眾性的黨。這個建黨方針,在以後的幾十年裏,有時候貫徹得好,有時候就貫徹得不好。五十年代中期,黨中央明確指出了知識分子的階級屬性,把絕大多數知識分子,劃入工人階級了。可惜反右擴大化,傷了很多知識分子的心。這十來年,我們在黨建方麵,也是有教訓的。譬如,很多時候,我們狹隘地理解了工人階級先鋒隊的意義。中產階層出現了,該把他們歸為哪個階級呢?非公有製企業的職工,算不算工人階級?肯定要算。可是,領導這一部分職工發展生產力的老板們應該算哪個階級?這些問題必須弄清楚。共產黨應該是最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的忠實代表者,最廣大的人民群眾,自然要包括各個階層的人民群眾。當然,我們黨不是全民黨,但要充分體現黨的群眾性和人民性。我們黨也不是所謂的精英黨,可我們必須把各個階層盡可能多的優秀人才吸收到黨內來。這些年,我們黨對在非公有製領域裏發展生產力的人的入黨問題,不夠重視,甚至人為地設置了障礙,阻止這些人當中的優秀分子進入黨內,現在看是很不明智的。這方麵,天雄想的要深遠得多。作為父親,這些年我對你和天雄,確實不夠一視同仁,我再次做檢討。你認真考慮考慮吧。”
陸承偉仔仔細細聽完陸震天這番長篇談話,又感激、又感動、又慶幸。他一時還想不明白,究竟是什麼力量讓父親兩次檢討了這些年對他的輕視。這確實是一個值得紀念的事情。這次亮相,能得到一位職業革命家的基本肯定,應該算一項成就。陸承偉眨眨眼睛,動情地說:“爸爸,我一定不辜負你的期望,也要兩手抓,兩手都要硬。”
蘇園一看親生兒子得到陸震天的這般重視,很高興,忙叫來公務員,指示要多買些貴重的菜,晚上好好吃頓團圓飯。
這時,史天雄和陸小藝已經拿到了離婚證。在陸小藝的提議下,兩個人進了“文革”前陸家住過的院子。院子已經變成鐵帽子王府管理人員的辦公處。麵對熟悉的房屋,熟悉的院子,熟悉的古槐,兩個人都默不作語。
陸小藝久久地看著古槐高大的樹冠,腦子裏閃過少年時代在這裏經曆過的一切重要時刻,喃喃自語起來:“自從你也愛爬槐樹,我就害怕起來。有一天早晨,你和承偉跑步去了,我找來梯子,用望遠鏡看過那邊的風景。隻看了一眼,我就知道我在很多地方輸給了袁慧。但我不知道我輸在哪裏。後來,我才明白,是曆史、背景上的差異,使袁慧對你們更有吸引力。百年的老貴族和新貴,當然有太多的差異。昨天,我和承偉去了西山八大處,瞻仰過你們三個留下的同心鎖。我終於明白當年你為什麼替承偉挨了兩水果刀了。應該說是找到了另外一種解釋。你是在向袁慧證明你對她的感情。你用不著承認或者否認,因為你的行為可能是受潛意識支配的。事實是,你和承偉當時都愛上了這個袁慧!我主動吻你,使小計謀吸引你,可算是機關算盡了。現在,我才知道,你從來沒有把我當成一個女人來愛過。我承認,我失敗了。”史天雄聽得難受,央求道:“小藝,別說了。”陸小藝淚眼婆娑,苦笑道:“我希望今天我失去的隻是一個不稱職的丈夫……我希望我今天能找回一個永遠、永遠的兄長……”再也撐不住,掩麵跑走了。
史天雄在胡同裏抽支煙,看時間還早,坐出租去了兒子史勇就讀的中學。他認為有必要讓兒子知道這件事。
史勇長得幾乎和史天雄一樣高大了,看見史天雄在校門外等候,和一個女同學耳語幾句,迎了過去,靦腆地喊了一聲“爸”。
史天雄看看已經長胡須的兒子,用商量的口氣說:“小勇,晚上可不可以陪爸爸吃頓飯?明天我就回西平了。”史勇道:“當然可以,爸爸。”史天雄看看推著自行車,不停回頭朝這邊張望的女孩子,“春節和你一起去看冰燈的女同學呢?”史勇很帥氣地聳聳肩,“換人了。碎嘴子,又摳門,小性子多,不換人,累得慌。”史天雄伸手拍拍兒子的頭,“你小子,真是的……再有半年多就高考了……”史勇抬頭眯眼看看夕陽,站下來道:“明年秋天,你可以到清華或者北大找我了。爸爸,你回來是離婚的吧。”
史天雄吃驚地看著兒子,“你媽告訴你的?”
史勇道:“用得著嗎?媽曾經找我搞統戰,我沒接招兒。我認為這完全是你們兩個人之間的事。我多少能感覺到你這幾年過得並不開心。怎麼說呢?媽也是個好母親,可不是你的好妻子。媽有一種支配男人的愛好,優秀的男人,都不願意受女人的支配。你們分開了,還能成為好朋友。這件事,我會對外公外婆保密的。媽這一點做得不錯。這叫善意的欺騙,這叫隱瞞就是美德。”說罷,麵帶幾分理解的神情,看著史天雄。
史天雄滿意地笑了,用拳頭搗搗兒子的肩膀,“小子,比你爸十八歲時強多了。找你談談,是個正確的選擇。怎麼樣?吃快餐去。”史勇笑了,“潛意識裏,你還是把我當小孩看呢。你能不能請我去一家小酒館,教我喝一點五十度以上的烈酒?我還想跟你談一談金月蘭阿姨呢。她的命運挺吸引人的。”史天雄怔了好一會兒,說道:“你的消息還挺靈通的。我同意你晚上喝點二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