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兒倆像朋友一樣,肩並肩走在人行道上,交談著去找小酒館。
父子倆談得投機,忘了及時請假,又讓團圓晚飯留了缺憾,蘇園大為光火。看見陸小藝早早地為史天雄收拾行李,蘇園說話了:“真成了日理萬機的人物了。大半年不回家,回來了,連頓飯也懶得在家裏吃了。這個天雄究竟想幹什麼?”陸承偉接道:“天雄管八百多人,是真忙。”蘇園又問:“小藝,小藝!天雄這次回來,到底是幹什麼?你們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和你爸呀?”陸承偉又接道:“他們能有什麼事要瞞你們?天雄這次回來是聯係貨源……”蘇園沒好氣地說:“話多!小藝,你說說。”
史勇和史天雄進了客廳。史勇看見陸承偉在家,喜出望外,拉住陸承偉說了起來。蘇園伸鼻子四處嗅嗅,嚴肅地問:“是誰又喝白酒又抽煙了?一點記性也沒有!”史天雄難為情地說:“媽,是我。”史勇接一句:“還有我。”蘇園伸出手指著史天雄道:“你這個爸是怎麼當的?他還是個中學生,你就讓他又抽煙又喝酒!保健醫生的話,你們全當成耳旁風了。”
陸震天把輪椅轉到臥室門口,大聲說:“小題大做。史勇已經是公民了,抽支煙,喝點酒,有什麼大不了的。”蘇園歎著氣道:“還不都是為你好,不識好人心!好好好,你就這麼慣他吧。我不管了。”說著賭氣出去了。陸震天喊道:“天雄,你過來,我要和你談談。”陸小藝和陸承偉看著史天雄進了陸震天的臥室,又聽陸震天大聲說:“你把門鎖上。”
陸承偉擔憂道:“爸爸恐怕已經猜到了。事先應該征求一下他的意見……”陸小藝無所謂地哼一聲:“說這些都是馬後炮了。反正生米已經做成熟飯了。長痛不如短痛。”自己一個人上樓去了。蘇園又進了客廳,看看陸震天緊閉的房門,不高興地說:“家庭氣氛最近很不好。你們肯定有什麼事瞞著我。什麼事都要拉個背場,像什麼話!”陸承偉道:“媽,每個人都有隱私權……”蘇園沒好氣地罵道:“屁隱私權!你別拿西方的破玩藝兒唬人。這一個家,還是透明點好。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我去問問小藝,到底出了什麼事。”陸承偉不想卷入即將爆發的戰爭,說道:“媽,我明早要到西平去,先走了。”蘇園氣鼓鼓地說:“你愛幹什麼幹什麼!永遠不回來最好,眼不見,心不煩。”
陸承偉示意史勇也回自己的房間,悄悄地出去了。偌大的客廳,變得一片死寂。
陸震天一直沒有開口,望著窗外的黑夜,像雕像一樣坐著。史天雄等得有些緊張起來,小心喊一句:“爸爸——”
陸震天冷冰冰地斜了史天雄一眼,“先別叫我爸爸了。告訴我,你還是我的女婿嗎?這麼大的事,你們就自作主張了?你眼裏到底還有誰?”史天雄再叫一聲:“爸爸——”陸震天轉過身,兩手用力拍打著輪椅的扶手,“回答我!”史天雄的眼眶濕潤了,動情地喊一聲:“爸爸,你永遠都是我的父親。我和小藝都認為,分開生活……一段,對我們兩個,對這個家,都有好處……”
陸震天沉默了,老眼裏閃爍著淚光。史天雄緊張地站在陸震天麵前,大氣也不敢出一口。過了很久,陸震天艱難地說一句:“你坐下吧。”史天雄小心地坐在床沿上。
陸震天閉目在輪椅上仰躺一會兒,開口了,“你在西平的情況,我聽到了不少。燕平涼對你的評價不低。事實證明,你這次選擇是正確的。大大小小的陸承偉,已經形成一個階層了,他們的力量不能低估。他們當中有很多人,對我們黨,對我們這個政權的態度,不是很清楚。我聽說有不少人手裏有幾個護照,幾個綠卡。他們做這些,證明他們並不完全信任我們。戰勝百年不遇的大洪水,證明我們的力量還是很強大的。但我認為目前不能盲目樂觀。信仰危機問題仍然很尖銳。有關部門應該調查一下,我們的黨員,到底有多少人現在在練這個功、那個功。前些天,鄒子奇來了,帶了一個什麼大師,要給我傳什麼功。說這個功練一練,練到我肚子裏長一個法輪,我就能重新站起來走路了。我把他們罵出去了。過後一想,這種現象實在不能忽視。鄒子奇是一個有三十多年黨齡的副省級幹部,他怎麼連科學也不相信了?這個功,那個功,據說相信的人有幾千萬快上億了。聽之任之,怎麼得了?我們黨有七十多年曆史,現在不過有六千多萬黨員嘛。貧富差距拉大,社會風氣不好,貪官汙吏增多,都與信仰危機問題有關。正因為如此,我很看重你在西平做的工作。不過,你去西平做這個試驗,代價也不小。我已經失去你這個女婿了。既然已經付出了代價,我就想看到這個試驗會有一個好的結果。我不希望你最後成為一個灰溜溜的失敗者。”
史天雄說道:“爸,我一定會盡力的。”陸震天繼續說:“你我都是唯物主義者,用不著回避生老病死這個事實。我見馬克思的日子,距現在不會太久了。過些日子,我想去S省走一走,看一看。三五年秋天,我的幾十個戰友,都在三過草地兩翻雪山的過程中倒下了,我想去看看他們。另外呢,我也想看看燕平涼治理後的錦江,看看你和金月蘭辦的那個‘都得利’。小藝是個好女兒,這些年,她為這個家做了很多貢獻。可是,她無法在精神上和你對話。我不大相信你現在就和那個金月蘭有什麼男女私情。但我相信她身上有很多吸引你的東西。這種東西對我也有吸引力。這個閨女很有韌勁,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難,她都在想辦法向前向前向前。作為男人,你現在自由了。我不反對你和她之間產生感情。借用血統論的觀點,你和這個金月蘭,更像我的親生兒女。我很欣賞你們身上共有的那股子勁頭。二十年前,捐二十萬,不易。二十年後,憑一雙手建一個能把我陸震天的女婿吸引去的‘都得利’,更不易。我很願意把她認個女兒。這當然是個一廂情願,有些私心的想法。女婿也沒失去,又白得一個女兒,真不錯。有什麼辦法?天要下雨,兒女要離婚,我這個老頭子能有什麼辦法?隻好學學阿Q先生,自我安慰安慰了……”
史天雄流著眼淚,撲通一聲,跪在陸震天麵前,仰著臉,哭喊一聲:“爸爸——”後邊的話,再也說不出口了。
陸震天擦一把老淚,自責道:“你們走到今天,我也有責任。我對你父母,一直深懷愧疚。我一時的軟弱和膽怯,讓我無法麵對他們了。我在你身上傾注更多的心血,給你提供更好的發展機遇,都是想做些彌補……你也愛小藝,但一直把她當個親妹妹一樣愛,我能看得出來。得知你們部隊要參戰了,我好幾天都沒睡好覺。戰爭是什麼,我陸震天很清楚。那幾天,我總在想:萬一天雄為國捐軀了,我有何麵目去見重光和雅蘭?後來,我就想到催逼小藝去部隊跟你結婚這個辦法。我當年因為自私,沒有為重光和雅蘭作證,隻有讓我陸震天的女兒,為史家留個後代,我……不說這些了。這是個錯誤的決定,沒有給你們,特別是你,帶來一生的幸福。我要提醒你幾句:小藝是愛你的,當年,她毫不猶豫去部隊跟你結婚,足以證明她是愛你的,這也是一種犧牲,你不能忘記。永遠把小藝當親妹妹來愛,不管我還在不在這個世界上,你都應該這麼做。”
史天雄泣不成聲喊一聲:“爸爸——”
梅紅雨進了院門,發現廂房門前有些異常,看見梅蘭從堂屋出來,問道:“媽,史先生他們回來了?”梅蘭皺著眉頭,看看院裏晾曬的衣裳,憂心忡忡道:“人往高處走,他們搬走了。這房子不知道又要租給什麼人……千萬別租給不三不四的人。前兩天,報紙上登了出租屋的事,有的租給造假藥的,有的租給了販毒的,有的租給了三陪小姐。你一開院門,嚇我一跳。安靜的日子沒有了。”梅紅雨把自行車放好,“要搬家了,也不說一聲。他回去離婚,也沒有瞞我們,搬家的事為什麼要瞞?”梅蘭拿起掃把掃著院子,說道:“你這個紅雨,說些不著邊際的話。我們和他們是什麼關係?不過是臨時鄰居。人家憑什麼要告訴你?自家門前雪能掃幹淨就不錯了。隻要這房子別租給壞人,就燒高香了。”
梅紅雨換了衣服,陰著臉從屋裏出來,“我去接個外地來的同學,晚上不在家吃飯了。是不是他們自己來搬的家?”梅蘭道:“這個我不知道。沒看見史先生和楊先生。金董事長領著一幹人,一會兒工夫,就搬走了。”梅紅雨道:“你沒問問他們搬哪裏去了?”梅蘭搖搖頭。
梅紅雨帶著一臉疑問,走著出去了。梅蘭吩咐道:“千萬別喝酒。晚上早點回來。”梅紅雨答應著,心裏想:這件事史天雄到底知不知道?
史天雄離開西平後,金月蘭召開董事會,做出兩項決定:一是購買一輛桑塔納2000,一是為總經理史天雄和組織計劃部經理楊世光租一處兩室一廳的單元房。中國畢竟是中國,“都得利”這麼大規模的公司,沒有一輛小轎車,公司總經理住處沒有電話,沒有衛生間,實在說不過去。這是史天雄來西平後,金月蘭第一次行使董事長的權力,做出的第一項決定。江榕提出給董事長金月蘭、總經理史天雄和組織計劃部經理楊世光配發手機,金月蘭也答應了。
把史天雄和楊世光的家,搬到明光村小區後,金月蘭感到心裏多少有點不安。畢竟,做這些事情,有點不符合金月蘭這一年來一貫的做事風格。她決定親自去車站接史天雄,在第一時間告訴史天雄這些情況,免得史天雄產生什麼誤會。從公司回到家,換好衣服,金月蘭正經八百坐在梳妝台前。打開隻用過有限幾回的化妝盒,金月蘭兀自紅了臉。
金晶晶伸著懶腰捶著背從自己房間走到金月蘭的房間,自言自語著:“七月,黑色的七月,你剝奪了我多少休息時間!可恨的高考……咦,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你終於知道化晚妝的重要了,真是一個偉大的進步。我猜猜,女為悅己者容,史天雄肯定已經獲得自由了,你準備去車站迎接他。我猜得對不對?”金月蘭又羞又惱,把首飾盒猛地關上,“你這個多嘴的死丫頭!沒大沒小的,小小年紀,想這麼複雜的事幹什麼!我化不化妝,與他自由不自由,有什麼關係。去去去,忙你的去。”金晶晶嬉皮笑臉趴在梳妝台邊上,用手支著腮,說道:“你看你的臉,都成紅布了。史天雄敢跟陸震天的女兒離婚,證明他確實是個男子漢。你們以前相互之間又有好感,現在果真能走到一起,挺好的。我說過,隻要史天雄身份改變了,我支持你們鴛夢重溫……”
金月蘭生氣地站起來,“你這個死丫頭,想幹什麼?”
金晶晶搖搖頭道:“心口不一,你們這代人,真是沒救了。我隻是想幫助你。你想想,史天雄現在對全世界的女性來說,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多了一個當元帥夫人的機會。書上說,想當元帥夫人,一定要在元帥還是士兵的時候,看上他,嫁給他。現在務實的新新女性可不這麼看。白領麗人和大學生想些什麼,我不知道。我的同學小麗,現在已經不怎麼聽課了,整天想著一步到位嫁給一個功成名就的男人。上個月,她希望見到的男人年齡不要超過三十五。這個星期,她又把年齡放寬到五十五了。她最近正在研究《婚姻法》和《遺產法》。媽,你千萬別想著沒有人和你競爭……”金月蘭大怒,一巴掌拍在梳妝台上,“晶晶!你是不是想氣死我呀?啊?你把你媽當成什麼人了?你滿腦子裝的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你不願意我再嫁人,我就陪你過一輩子算了。媽做的一切,不都是為了你?想不到你你你又諷刺又挖苦,什麼難聽你專說什麼……你……”
金晶晶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囁嚅著:“媽,媽,你別誤會。我,我並不反對你再婚。前些天,我又見到我爸了,他剛從拘留所出來,挨了不少打,人也變了,怪,怪可憐的。他,他給人做假賬……現在,他住在……”金月蘭抹一把眼淚,狠狠地瞪了女兒一眼,“你少在家裏提這個刁明生!現在你還沒到十八歲,法院把你判給了我,十八歲以前,我有權對你的行為提出要求。你要嫌跟著我不自由,明年你可以自由選擇。你可以告訴刁明生,別再動什麼複婚的念頭。他把我害得還不夠苦?”說著,出了臥室。金晶晶眼淚汪汪跟到衛生間門口,倚在門框上說:“媽,你千萬別生氣。我真的希望你能嫁給史天雄。以後,以後我再也不在家裏提說我,我……刁明生了。”金月蘭把臉擦幹淨,胡亂塗了一點潤膚霜,出去了,拉開門,扭頭丟下一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金晶晶悶坐一會兒,也騎車出去了。轉了一會兒,就轉到了刁明生現在居住的一條老街上。刁明生從看守所出來,原先住的白菊花的一套房子已被法院拍賣,他隻好回到老宅屬於自己的一間小屋裏。金晶晶下了自行車,走到小屋的門口,看見刁明生正在準備晚上的飯菜,小案板上沒有一絲肉和一塊骨頭。
刁明生沒想到女兒會突然間出現在這裏,麵露窘態,下意識地站在門裏,擋住晶晶的視線,難為情地說:“晶晶,你,你吃飯了沒有?”金晶晶低著頭道:“什麼收入也沒有,今後你靠什麼生活?”遞給刁明生一張報紙,“會展中心正在開秋季人才交流會,你去試試吧。”刁明生接過報紙,搖搖頭,“我去過了。應屆大學生,一群一群沒著落……那些體麵的位置,都是給三十五歲以下的年輕人留的……晶晶,你別管我了,這種社會,餓不著我。”金晶晶擔憂道:“你千萬別給人做假賬了。這種違法的事,做不得。”刁明生活動活動胳膊腿,“我再也不做了。看守所真不是人呆的地方,犯人和警察都很會打人,到現在,我的骨頭還在疼。你放心,我再也不做丟你們臉的事了。”指指門外放著的一輛用自行車改裝的破舊小三輪,“一早一晚,用這輛車拉拉客人,餓不著。等我身體好一點,我……”
金晶晶從口袋裏掏出兩張五十元錢,遞過去,“買點肉買點油,天天吃青菜,怎麼行。”刁明生大窘,結結巴巴道:“我,我有錢。我,我這兩天胃口不好……我不要。”金晶晶把錢朝刁明生手裏一塞,“拿著!你繃什麼麵子!這些教訓,你可都要記住啊!我可能要有後爸了……我媽這些年太辛苦了,我沒有任何理由反對她再婚。再說,你也把她的心傷透了,又不爭氣……”刁明生眨著眼睛說:“肯定是那個姓史的。他是個靠得住的男人,跟我比,一個天,一個地。晶晶,你千萬別惹你媽生氣。她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