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平越來越豐富多彩的夜生活開始了。
陸承偉穿著睡衣,聽著電話從樓梯轉下來,“你看清楚了?好。不用,用不著。”關了手機,自信地笑道:“我說他是這種人,果真如此。人首先是社會的人。性格即命運,要我說還應該加一句:環境即命運。”
齊懷仲問道:“什麼好消息?”
陸承偉道:“王傳誌現在正在江小四的閨房裏,是好消息吧?我們的大詩人吃醋了,約了三個朋友去了九月菊。這不也是好消息嗎?”
低沉的烏雲壓迫著這座城市,這一年的第一場春雨就要降臨了。梅蘭收拾飯碗的時候,看見梅紅雨端著臉盆,濕了手,用香皂仔細塗著右手戴金戒指的中指,心裏頓時感到久旱逢甘雨般的通泰。梅紅雨把金戒指慢慢取下來,用紙擦過了,放進一個小紅盒子裏,輕輕地歎息一聲。
“好!”梅蘭實在抑製不住,“早該走這一步了。你自己能想通,真好。那天陸先生沒問你的工作,他是不想讓你為難……”梅紅雨緊接道:“你別勸我了。我知道,答應了陸承偉,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了。可我……我實在不願意走這條路。他對我,對你,確實都很好。可是,我不愛他呀!”梅蘭急忙說:“感情可以慢慢培養。先結婚後戀愛,也不是不可以。”梅紅雨歎口氣道:“古狼是變心了,可我和他畢竟相愛過。也許他的選擇是對的,他在陸承偉那裏兼職,能掙不少錢。經濟條件好了,他會有出息的,我相信。我去了,這個關係怎麼處?”梅蘭道:“你的心也太善了。這一斷以後就是陌生人了,你管他幹什麼?”
梅紅雨說:“他可以對不起我,我不能對不起他。我跟他斷了,我又去了承偉實業,別人會怎麼看我?我不會背這樣一個壞名聲。”梅蘭知道這事隻能從長計議,說道:“要斷就快點跟他斷,免得夜長夢多。隻要你離開這個古狼,媽什麼都依你。今天就把這枚戒指還給他,也好一心一意找工作。陸承偉送來的錢你又不讓用……有金山銀山也會坐吃山空,你一天沒找到工作,我揪一天的心。”
梅紅雨目光幽幽地看著東廂房,“昨晚史天雄呼了我。他希望我能加盟‘都得利’,當他們新成立的技術部經理。月工資一千三,工作一年後,還可以分到一定的股份。他讓我今天給他回話……一千三,再加上你的生活保障金和你的工資,基本上也能維持……我隻願意花我自己掙來的錢,這樣踏實。我不想做花瓶,哪怕做人民大會堂裏那些好看貴重的花瓶。我準備答應他。我願意做這份工作,跟著史天雄這種人幹。”
梅蘭高興得流了眼淚,“你怎麼不早給我說?我說天無絕人之路嘛。史天雄,金月蘭,還有那個會說笑話的楊世光,都是打著燈籠也難找到的好人,你跟著他們幹,我也放心。”
這二十多天,母女倆都沒心情打掃院子、整理房間。心情變好,竟是看哪兒都覺得亂,都覺得不順眼。兩人開始打掃衛生,準備用嶄新的麵貌迎接新的生活。
剛把院子打掃好,陸承偉和齊懷仲拿著兩個小紙箱子進來了,紙箱子裏裝著兩個負離子發生器。齊懷仲站在門外說:“你這病,住平房需要這東西。西平這地方,平房太潮濕了,對你治病不利。”
梅紅雨請兩人到屋裏坐,兩人都支支吾吾不肯進去。
梅紅雨意識到了什麼,問道:“你們還有別的事吧?”
陸承偉很難為情地搓著手,“紅雨,我得先向你們做個檢討,我沒有把古狼管理好,昨晚他出了點事。你看你是不是跟我們去一趟……”梅紅雨擔憂地說:“他,他出什麼事了?”齊懷仲道:“古狼這個小夥子很能幹,也有才華。剛剛完成一個材料,寫得很不錯。昨天,陸總決定獎勵他三千塊錢。沒想到他……晚上就出事了。”陸承偉自責道:“他可能太壓抑了吧,出國時對什麼都有興趣……我對他敲打也不夠……這件事還是單獨給你說吧。”
梅蘭冷笑道:“肯定不是什麼好事。”
齊懷仲囁嚅道:“這事,說大也大,說不大也不大。現在這社會,誘惑太多了。古狼是詩人,他請的幾個朋友也是小有名氣的作家和詩人……可能又喝了不少酒……他們在九月菊夜總會……又找了幾個小姐……恰好又趕上市裏掃黃打非……”
梅紅雨臉色變得慘白,後退一步,背靠在門框上,冷冷地看著陸承偉,“你們一大早跑來說這些,是什麼意思?”
梅蘭道:“紅雨,你怎麼這麼不懂事!這種下作的事,他能做得出來,還說不得了?”
陸承偉沉痛地說:“這種突發事件,我也是第一次碰到。按說,這事應該瞞著你們才對。可能是在裏麵挨了打了,他才說出和你和我們公司的關係。雖然這件事對我們公司的名譽也有損害,接到派出所的通知,我們還是去了。警察認為他隻是我們的兼職人員,不肯收了罰款放人……古狼是這件事的組織者,是主要打擊對象,必須由家人或者單位主要領導出麵,才能把人領出來。這件事要是捅到市文聯,他以後就沒法在那裏呆下去了。不及時把他保出來,我又怕他挨打。犯這種錯誤的人在看守所裏,挨了打也隻能吃啞巴虧。罰款公司可以替他出……”梅紅雨大聲說:“你不用說了,我去。”說著,進屋抓起紅盒子,衝出院子。
雲層更低了,仿佛伸出手就能抓到一片。梅蘭站在院子裏,抬頭看著天,喃喃自語道:“老天開眼了,現在就讓他露出了狐狸尾巴。老和尚說會有貴人相助,真靈啊!”
古狼低著頭,一瘸一拐跟著齊懷仲走出青羊派出所的大門。細綿的小雨伴著輕輕的風在空中飛舞了。古狼抬眼瞥一下梅紅雨,頭勾得更低了。梅紅雨甩手打了古狼一個耳光,冰冷地說:“結束了。從今天起,你是你,我是我了。”把裝著金戒指的紅盒子朝地上一摔,捂著臉跑上大街。齊懷仲追兩步,喊道:“梅小姐,我先送你回去——”梅紅雨沿著人行道飛跑著,沒有回頭,披肩長發在細雨中飛舞著。
江小四的寶馬車刹在陸承偉和古狼麵前。
陸承偉把手搭在古狼的肩上,“振作起來,沒什麼大不了的。過些日子,你到北京工作一段吧。時間可以改變一切。”江小四附和道:“半年之後又是一條好漢。風流和才子分不開,是才子哪有不風流的?古狼,你進步了。以後,我們還是好朋友。”陸承偉看看江小四,“老齊,你帶古狼去找家醫院查查,需要住院就住院。”古狼嗚咽道:“陸總我對不起你……”陸承偉笑著擺擺手,“你還客氣什麼,快去醫院吧。”
齊懷仲和古狼坐上奔馳走了。江小四感歎道:“男人真他媽的不是東西。昨天晚上,他還說到我那裏過夜呢!轉眼間他就去找小姐了。你要硬說我失敗了……”陸承偉道:“小四,你已經贏了。昨晚你也沒有獨守空房。”
江小四吃驚地看著陸承偉,“你,你怎麼知道?”
陸承偉道:“上車吧,咱們應該談談下一步的合作。”說著先上了紅色寶馬,“古狼昨晚先去了銀都花園。你放心,這件事我不會跟你三哥說。現在,我們有了共同的目標,可以做點大事了。”
江小四把車開走了。在陸承偉看來,隻要古狼離開了西平,梅紅雨到承偉實業上班,隻是個時間問題了。
這時,史天雄在牌坊巷梅家已經等了很久了。接連呼了梅紅雨三次,梅紅雨都沒有回話,史天雄坐不住了。一聽說古狼出了這種醜事,史天雄又把這筆賬記到陸承偉頭上了。
史天雄看著不緊不慢下著的小雨,問道:“他們說沒說去了哪個分局哪個派出所?”梅蘭搖搖頭,“沒聽說。”史天雄看看表,“不行,我得去找找。紅雨要是回來了,你讓她馬上跟我聯係。”話音未落,人已經衝出了院子。
梅紅雨沿著大街的人行道,木然地走著,淚水和雨水交織著,滾過她蒼白的臉,老二戴著墨鏡,坐在一輛人力三輪車上,遠遠地跟著梅紅雨。
史天雄走到牌坊巷口,看見梅紅雨閃過巷口朝遠處走著,追了過去,“紅雨,紅雨——你等等——”梅紅雨站住了,表情僵硬地看看史天雄,“是你呀。你喊我幹什麼?”史天雄抹一把臉上的雨水,“我剛從你家裏出來,我都知道了……回家吧,別淋病了。”
梅紅雨仰臉看著天,粲然一笑,“這下你們可以看我的笑話了。男人們,沒有一個好東西!我願意淋雨,你管得著嗎?你們這些上等人,主角們,不就是喜歡看我們這些小人物掙紮嗎?我不需要你們這些假惺惺的憐憫!”史天雄大聲喊:“紅雨,你冷靜一點!天沒塌下來。”
“是的,天沒塌下來。”梅紅雨重複道,“你放心,我不會跳錦江的。我和我媽還得活著,活下去。活下去,你知道嗎?人,不就是這麼一回事!活那麼認真做什麼?昨天,古狼還在寫漂亮的詩歌,今天……自古紅顏多薄命,我認了。閉上眼,去承偉實業當個花瓶,也不錯。世界上有多少漂亮女人都在走這條路,我為什麼不能走?陸承偉有錢有勢,一直在追求我,跟了他有什麼不好?”史天雄衝動地抓住梅紅雨的肩膀,“你不能這樣想!這不是實話!”梅紅雨抽咽起來,“這是實話。你都看見了,除了走這條路,我有什麼辦法?”史天雄抖著手擦擦梅紅雨臉上的淚水和雨水,“你用不著絕望,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陸承偉可以改變一個古狼,可他改變不了你……”梅紅雨猛地撲到史天雄懷裏,哭喊著:“為什麼?這到底是為什麼?”
史天雄輕輕推開梅紅雨,“咱們回家說吧。我們需要談談,認認真真談談……”梅紅雨冷笑道:“談什麼?我不想回家。你害怕別人認出你?‘都得利’是金月蘭的‘都得利’,我知道。我的事,不用你費心了。”說著,又朝前跑去。
史天雄追上去,攔了一輛出租車,拉開車門,把梅紅雨推了上去。
雨越下越大。老二跳下三輪車,也攔了一輛出租車追了過去。三輪車夫站在雨地裏跺腳罵道:“錢——狗日的,你沒給錢。”
陸承偉在錦繡中華園家裏接到老二的電話,臉色頓時青了,“你看清了沒有,那個男的是不是史天雄?什麼?在大街上擁抱?……不用了。你忙你的吧。”把手機猛地砸在茶幾上,“我真糊塗,早應該想到呀!蠢!一個人怎麼能永遠演主角!吃著碗裏的,占著鍋裏的,滿嘴神聖正義,一肚子男盜女娼,讓人惡心!怪不得他沒娶金月蘭,原來他早看上梅紅雨了!”
齊懷仲忙小聲勸道:“也許你是多心了。梅小姐今早剛剛遇到古狼的事,心裏肯定很難受……遇到天雄,哭訴哭訴,也正常……天雄不可能做出這種事!”
真的不可能嗎?陸承偉的腦海裏清晰地浮現出了幾件往事。
在京密運河邊捉弄了王大海之後,袁慧終於答應送給陸承偉一張照片。陸承偉從袁慧手裏接過兩張一模一樣的照片,疑惑地問道:“為什麼不送我兩張不一樣的照片?”袁慧笑道:“你想得美!你留一張,另外一張是送給你天雄哥的。讓,讓他留個紀念。記著,別讓你姐知道了。”陸承偉感到心跳得厲害,囁嚅著,“天雄,天雄要是不要呢?”袁慧道:“你怎麼知道他不會要?”
史天雄不但收下了照片,而且把它藏在日記本的塑料套子裏麵。這個舉動讓陸承偉難受了好幾天。接著,他又發現三個人在一起時,袁慧對史天雄言聽計從,卻要對他指手畫腳,他不服氣地說:“做什麼事,都是他動動嘴,你為什麼隻聽他的話,不聽我的話?”袁慧格格地笑著,“他是搖鵝毛扇子的諸葛亮,不聽他的聽誰的?你連胡子都沒長一根,你能對付王大海?大人們說:嘴上沒毛,辦事不牢靠。你當好張飛就可以了。”
陸承偉不想隻當個猛張飛。當晚,他偷偷用爸爸的刮胡子刀,開始刮胡子。開始的幾天由於不得要領,每次都刮得鮮血直流。
接著,他們就去了西山,在斷塔處留了一把同心鎖。史天雄很自然地把鑰匙裝進自己的口袋裏。陸承偉和袁慧當時都沒有疑義。過了幾天,陸承偉感到痛苦了。兩個人捉鵪鶉的時候,爆發了一場戰爭。史天雄要把自己捉到的最漂亮的一隻鵪鶉送給袁慧,陸承偉不同意,認為史天雄應該把這鵪鶉送給陸小藝。史天雄火了,“我想送給誰送給誰。這是我的權利。”陸承偉說:“同心鎖的鑰匙,我也有權利保管。”史天雄把鑰匙取出來看看,“我是你哥,鑰匙放在我這裏才安全。你膽子又小,又沒力氣,誰要來搶,你怎麼辦?”陸承偉突然伸出手,把鑰匙搶了過去。
兩個從小沒有紅過臉的少年兄弟,在運河邊上打了起來。兩個人一聲不吭打了好一會兒,都鼻青臉腫躺在那裏直喘氣。史天雄沒想到陸承偉在鑰匙問題上這麼認真,也有點怕了,提議把鑰匙交給袁慧保管。陸承偉同意了。如今,這些往事,在陸承偉眼裏,都成了史天雄喜歡在感情上腳踩幾隻船的證據。
陸承偉咬牙切齒地說道:“為什麼不可能?史天雄是個男人,是個懂得女人,懂得什麼是好女人的男人,這就足夠了。他不能用這種方式對付我。幾十年了,我受夠了他的居高臨下、盛氣淩人。”
齊懷仲擔憂地說:“承偉,你別衝動。天雄也許誤會了你對紅雨的感情,你應該讓他了解這一點。你們兄弟之間缺乏溝通……”
陸承偉歇斯底裏地吼道:“兄弟?我沒有這種兄弟!”
[1]換叫:麻將用語,借指換了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