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蘭歎著氣,回裏屋躺下了。
傍晚,古狼領著陸承偉和齊懷仲來了。母女倆懷著不同的心情接待了陸承偉一行。梅蘭一看陸承偉高高大大,一表人才,又不顯一點老相,壓在心裏的石頭頓時化作一股青煙消逝了,又是忙著倒茶,又是忙著洗史天雄帶來的蘋果。梅紅雨看見古狼的目光閃爍不定,心裏又灰了一層,勉強笑著招呼三個人坐下,倚在門邊一言不發。
齊懷仲先說話了,“陸總早就要來看看你們,一直沒有找到機會。”看看梅蘭,“聽說你當知青時落了一身病,陸總一直很惦記。陸總也當過知青。”梅蘭再看看陸承偉,搖搖頭說:“不像不像。陸先生看上去也就三十出頭,根本不可能當過知青。”
陸承偉笑了起來,“六六年我上初一,你算算我今年有多大?我在雲南和陸川當過六年知青。和你是正經八百的兵團戰友。”梅蘭笑道:“你哪裏像在兵團呆過的老知青?”陸承偉歎口氣,誠懇地說:“我在兵團呆了八個月,實在受不了那個苦,就逃跑了。六九年冬天,為救山火,死了七個女知青那件事,就出在我們兵團。那次逃跑,客觀上改變了我的命運。你們還在兵團苦熬時,我已經到北京讀大學了。你們在為返城搞絕食時,我已經到美國留學了。年輕的時候,我對這次逃跑很得意。這些年,想起這事,又覺得無地自容了。不管怎麼說,當逃兵都是可恥的。這是我做過的惟一一件虧心事……你說我年輕,等於在打我的臉呀!”梅蘭忙接道:“要我說,你逃得好!我當年要是也能逃回來,至少不會落下這一身病。你就別自責了。”
梅紅雨感到有些意外,心裏道:他到底想幹什麼?
陸承偉站了起來,“我自己還是無法寬恕我自己。這幾年,我在公司裏專門放了一筆資金,給那些在雲南落下病的兵團戰友提供一些有限的幫助。紅雨丟了工作,我們帶上你這個準,準女婿出了國……我這心裏也真過意不去。我這次來,一是看看你這個兵團老戰友,二是表達一個願望,希望紅雨早日找到滿意的工作。從前天開始,我已經給古先生放了十天假,讓他好好陪陪紅雨。晚上還有個飯局,我和老齊先走了。”齊懷仲從黑皮包裏拿出一個紙包遞給梅蘭,“這是陸總對你這個知青戰友表示的心意,請你一定收下。你上次交給我的那些診斷書和拍的片子,已經送到北京讓專家們看了。陸總對這件事也很上心,多保重。”
梅蘭推辭一下,收下了。梅紅雨把陸承偉和齊懷仲送出院子,拐回來吃驚地問道:“媽,診斷書和片子的事,我怎麼不知道?”梅蘭斜了古狼一眼,慢慢打開那個紙包,“齊先生問過我的病,很熱情,說讓北京的專家幫助瞧瞧。人家也是好意……啊——這份情可太重了!”
古狼接了一句:“他拿出一萬塊,就像咱們拿出一毛錢。咱們在街頭遇上個賣藝的,也會隨手扔一毛兩毛……”梅蘭張嘴罵道:“屁話!在你眼裏,我們成要飯的了?虧你還是個詩人!你可真會說話。”古狼的臉上掛不住了,頓了一會兒,見梅紅雨一言不發,冷笑道:“話是難聽些,可事實就是這麼回事。麵子固然重要,可錢似乎更重要。你都聽見了,陸總今天問都沒問你找沒找到工作。外企不要你,國企也不要你,你在西平還能找到什麼好工作?紅雨,現實一點吧。錯過這個機會,你會後悔的。梅阿姨這病,一年半載……”
梅紅雨忍無可忍,發作起來,“你走,你走!我們家的事,用不著你來管!我們倆是死是活,關你什麼事?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你走吧。”梅蘭也跟著道:“小古,阿姨不會拖累你的。我早就想好了,小雨真要嫁給你,我也不會反對,你們一結婚,我就會跳到錦江喂魚喂蝦。”
古狼站了起來,長籲了一口氣,“但願你們說的都是氣話。你們心情不好,說點過頭話,我能理解。好,我走。我不再惹你們生氣了。紅雨,你還是好好想想吧,這種好機會,不會像牛毛一樣多。”掏出一張名片放到茶幾上,“我剛買了手機,你想通了,給我打電話。我看我們需要心平氣和談一談。”說罷,邁開大步出了院子。
梅紅雨痛苦地問自己:你為什麼這樣優柔寡斷?你還留戀他什麼呢?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
梅蘭拿起古狼的名片看看,“作家協會會員,承偉實業集團公司……”
梅紅雨伸手奪過名片,把它撕成碎片,扔在地上踩一腳,擦著眼淚進了裏屋。梅蘭看見梅紅雨右手的中指上還戴著古狼送的金戒指,搖搖頭,心裏道:她對這個古先生還沒有徹底死心呀!
靜心茶樓裏稀稀拉拉坐著十幾個客人,背景音樂放的是著名的《回家》。
楊世光把身子朝靠椅上一仰,看著史天雄,“你不用再談我的事了。江榕是個好姑娘,她很喜歡小楊光。未來應該是美好的。到了時間,就是砸鍋賣鐵,也得給小娟再換一次血。這就是我對現實的態度。用這種方式談一個患絕症的女人,不像你史天雄的風格。你今晚鄭重其事請我來茶樓喝茶,我估計你是有棘手的事想請我出麵解決。不知我猜準了沒有?”史天雄笑著撓撓頭,“到底是出生入死的老戰友,眼力不差。這件事確實讓我感到為難。”楊世光又道:“謝謝你的誇獎。肯定不是請我做紅娘,你和金月蘭的事,用不著別人幫忙。會是什麼事呢?”
史天雄道:“你別猜了。梅紅雨失業了,這些天一直沒有找到工作。咱們的技術部正在籌備,我想讓她來負責技術部的工作。”楊世光愣愣地看著史天雄,“部門經理要搞競爭上崗,這可是你親自定下來的章程。當然,特殊情況也可以特殊處理。你是董事長,你提出來,還害怕通不過?”
史天雄苦笑一下,“有人說女人的心就像天上的雲,多變,不可捉摸。月蘭也是女人。上次我通過小妹給母女倆解決一點小問題,已經留下很多後遺症了。我提出這件事,月蘭可能會產生新的誤會。技術部由你這個副總經理管,你提出的人選,順理成章。”
楊世光感到頭疼了。心裏閃過一個念頭:當年恐怕他也愛上了女鄰居了!“都得利”能走到今天,主要是因為決策層十分團結。金月蘭連董事長都不當了,你還不知道她的心?她已經對梅家母女有了戒心,你硬要壞自己剛定下的規矩,聘梅紅雨來當技術部經理,以後“都得利”的核心人物還能團結如一人嗎?楊世光想到這裏,說道:“天雄你說句心裏話。你考慮沒考慮過跟月蘭結合的事?你覺得娶了她不會幸福嗎?”史天雄誠懇地點點頭,“考慮過。能娶到月蘭這種女人做妻子,是一項人生成就。”
“這就好辦了。”楊世光道,“讓梅紅雨報名競聘技術部經理的位置。同等條件,優先錄用她……”
史天雄不耐煩了,“你沒見過她?她無力勝任這一份工作?她,她要是競爭不過別人怎麼辦?我今天跟你討論的是聘她做技術部經理,不是讓她參加競聘。她這次突然丟了工作,肯定與陸承偉有關。她男朋友已經變……她要是倒向陸承偉,注定是個悲劇。我要管這件事!”
楊世光也上火了,“世界上正在上演的人生悲劇多了,你能管得過來嗎?你這是典型的感情用事!天雄,你冷靜一點!金月蘭給你提供了這麼好的一個舞台,你不能……”
史天雄鐵青著臉,抓起自己的外套,氣衝衝地走了。
出了茶樓,史天雄看見一輛紅色的跑車停在隔壁一家酒吧門前,古狼下了車,繞過去,在開車的女人臉上親了一下。他禁不住罵一句:“這個混蛋!”
下午,古狼把給陸承偉代寫的一部分自傳草稿交給了陸承偉。陸承偉看了很高興,當場獎了古狼三千塊。這筆錢來得太容易,古狼決定用這筆錢請幾個文學圈裏的老朋友到黑夜酒吧坐坐。剛把朋友約好,江小四約他出席一個飯局,他隻好讓朋友們先在酒吧等他。
看見古狼站在那裏依依不舍,江小四欠起身子親了一下古狼,“我的小蝗蟲,快去吧。要不,你的朋友會說你重色輕友的。”古狼摸著江小四的頭發,“為了你,我願意承擔這個名聲。要不這樣吧,我進去給他們把單買了,一起去你那裏。今晚我特別特別想你……”江小四掩嘴笑了,“吃不夠的小饞貓!”古狼說:“我一輩子也吃不夠!”江小四隻好說:“別喝太多的酒!你等我電話吧。酒喝多了,你去了也白搭。”說著,把車門關上,開車走了。
古狼進了酒吧,三個鐵哥們兒已經喝了兩瓶雲南紅。剃光頭的叫王肖,早年寫詩,現在和古狼一樣,在一家文學雜誌社供職,在一家廣告公司兼職。留板寸的吳冉和留披肩長發的馬亮,早年也是很先鋒、很前衛的詩人,現在都做了自由撰稿人,寫任何能換錢的文字。
古狼自罰一杯酒,輕描淡寫、避重就輕講了這次東南亞之行的見聞,介紹了泰國人妖的培育過程。他已經意識到自己早晚都要離開這個階層了,本能地開始注意自己的言談了。光頭王肖先罵了起來:“你小子他媽的真不夠意思!學會藏著掖著了。你沒去東南亞的紅燈區?”板寸吳冉接道:“古狼,你是不是換叫[1]了,踢了那個白領,傍了一個小富婆?”古狼解釋說:“傍字太難聽。不瞞你們說,本人最近遭遇愛情了。”
幾個人又把古狼罵了,說他學會了做秀。又喝了一會兒,話題扯到了西平的所謂色情場所。借點酒勁,吳冉提出轉場,到百樂門夜總會玩玩,讓古狼出血一次出個夠。一直悶頭喝酒的馬亮說話了,“百樂門的小姐有什麼意思?不是不安平淡不願回鄉的打工妹,就是為生存問題鋌而走險的下崗妹和學生妹。都是些職業演員,隻看錢,不看人。你們別想在那裏尋找到杜十娘或者賣油郎那種版本的故事。九月菊夜總會,才有我們需要的女人。這個夜總會,小姐的主力,是那些留守女士、怨婦、棄婦。她們實際上隻能算票友,去九月菊隻是興之所至,尋點刺激或者是找點平衡。這一群人當中,才有陳圓圓、柳如是、李香君和董小宛。古狼傍的那個小富婆,肯定是九月菊的常客。古狼,咱們轉到九月菊吧,酒水錢、包間費歸你,小姐的小費還是各出各的。你看怎麼樣?”扭過頭看看王肖和吳冉,“不是我不想宰古狼。我們當年把詩歌做情人時,也曾有過西平詩壇四隻小天鵝的名頭,也曾發過苟富貴毋相忘的感慨。古狼運氣好,先遇到當過文學青年的傻大款,現在又遇上了有跑車、有豪宅的小富婆,讓他來次大出血,也在理。可這風月場也有風月場的禁忌,讓人代付小姐的小費,會倒黴的。”這番話一出口,嚇得王肖和吳冉大眼瞪小眼,酒都隨冷汗排了出去。
古狼暗自叫起苦來。他倒不是害怕到九月菊再出幾百元酒水錢和包間費,而是看清楚了昔日的好朋友已經墮落到何等程度後,心生怯意。當年他們剛出道時,是曾有過四隻小天鵝這種美麗的名頭,但當時也有評論家認為他們還隻能算可能會變成小天鵝的四隻醜小鴨。成熟起來的古狼,更願意把當年他們這幾個兄弟看成是醜小鴨。並不是每個醜小鴨都能變成小天鵝。他甚至意識到再和這幾個朋友密切交往,已經很危險了。古狼又要了一瓶紅酒,承諾改天再請大家到九月菊狂歡後,及時地脫身了。
出了黑夜酒吧,上了出租車,古狼感受到了劫後餘生的幸福。想著和副省長的女兒結婚後可以看得見的未來,古狼回頭再看這些昔日的朋友,竟生出了一種一覽眾山小的愉悅感。古狼用口哨吹著《回家》的旋律,先撥了江小四的手機號碼。手機已經關機了。再撥江小四住房的電話,古狼聽到了占線的嘟嘟聲。他腦海裏馬上浮現出江小四赤身裸體躺在被窩裏,和一個知心女朋友煲電話粥的情形,臉上不禁浮出會心的笑意。江小四這些充滿現代女性感覺的愛好或者是生活方式,都向古狼展示著全新的女人魅力。梅紅雨和這個女人相比,不僅僅缺少讓人肅然起敬的家庭背景,而且還缺乏作為女人在某些特定時間表現出的可以讓男人熱血沸騰、心曠神怡的豐富性,譬如誇張的叫床聲,譬如變幻無窮的、甚至是淫蕩的身體語言的引逗。
他下了車,看見了連體別墅右側三樓的一個房間裏,透過窗戶向黑夜散射出的非白非黃的曖昧光亮,頓時感到了顫栗般的激動和亢奮。他按了自己手機的撥號鍵,聽到的仍是一串嘟嘟聲。
等待剛剛變成焦慮,古狼看到了一個讓他一輩子都忘不掉的場景,一輛出租車在不遠處停下了,江小四和一個男人從車上下來,兩人相偎著走進連體別墅。男人穿著風衣,風衣的領子豎著。男人還戴著墨鏡。躲在一棵樹後的古狼抬腳踢了一下樹幹,元聲地喊出了一個名字:王、傳、誌。看到白紗窗簾上出現的女人的剪影,古狼罵道:“婊子!爛貨!”
古狼怏快地朝小區外麵走,一輛黑色的小車遠遠地跟著他。古狼又用手機撥了一個號碼,大聲說道:“馬亮,我是古狼。你們還在黑夜酒吧?很好。轉場,轉到九月菊。當然是我請客了。小富婆?見她的鬼吧。劉皇叔說得好,兄弟若手足,女人是衣服。對,換叫。巴爾紮克說,哲學家每個月還要狂歡一次呢。對,不要辜負了這好時代,不要辜負這良辰美景。”說罷,他裝了手機,攔一輛出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