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豐一直想給毛小妹一家做個專題,找毛小妹談了幾次,毛小妹一直不同意拍。梅豐又不願放棄,隻好搬動史天雄幫忙做毛小妹的工作。兩個人到了淨菜加工廠,毛小妹不在。加工廠廠長說:“史總,毛經理的一個老鄰居發跡了,今天中午要請四合院的幾家在家裏吃飯。幾十年的老鄰居了,又說是在家裏吃便飯,不去不合適,毛經理就先回去了。”
梅豐一看時間尚早,不願白跑一趟,說道:“剛過十一點,我們幹脆去她家裏看看吧。西平的四合院已經不多了,拍出來肯定很新鮮。老鄰居發達了,不在酒店請客,不是也很有意思嗎?”毛小妹加盟“都得利”已經半年多了,史天雄還不知道她的家住在哪裏,想想也真有點過意不去。經過春節前後銷售旺季的考驗,“都得利”在西平也算徹底站穩了腳跟。下一步的主要工作,應該轉移到提高員工特別是管理人員素質、建立現代化企業管理製度上。這一點,史天雄很清醒。明天要開的董事會,要討論的幾個方案,都是圍繞這兩大目標製訂的。中層領導競爭上崗方案實施後,必然會引起較大的震動,有些工作必須提前做。毛小妹是史天雄作為特殊人才引進的,她能不能通過競爭繼續擔任中層領導,史天雄心裏沒有底。應該早一點給她提個醒,讓她提早準備準備。想到這裏,史天雄說道:“我這個董事長也夠官僚的,幾十個中層領導的家,我基本上都沒去過。也該補補這一課了。”
兩個人帶著女廠長寫的詳細地址,去找毛小妹。
兩張大方桌和十幾把椅子,擺放在院子中央。周小全坐在李炳家門前一把竹椅上,叼著煙,有一句無一句地和李炳老漢閑聊著。小琴坐在自家門口給兒子把尿,剛剛請來的小保姆正在拆一盒尿不濕。牛寶和冉紅雲的兒子坐在自家屋裏玩積木。毛小妹看看表,把毛巾遞給張為民,小聲問道:“為民,中午飯到底在哪裏吃?”張為民擦著臉,朝院子裏一指,“你沒看,桌子椅子都擺好了。還能到哪裏去吃。”毛小妹歎口氣,“這個小全,鬼名堂多!自己也不嫌麻煩,幹脆到酒店訂一桌好了,多省事!”說著,進了裏屋換外套。張為民跟到裏屋門口,“小全說了,在家裏吃氣氛好。”
正說著,小軍背著書包回來了。看見桌上空空蕩蕩,伸鼻子嗅嗅,喊叫起來,“小全叔叔,小全叔叔,你說的大閘蟹、白灼蝦怎麼沒見呢?我第四節體育課都沒上,早飯都沒敢吃飽……”周小全笑著站了起來,“叔叔不會騙你的。你再等一會兒,叔叔就把這些菜給你變出來了。”小軍不相信地搖搖頭,“你騙人!我餓了,想吃個包子,你先給我變一個?”
“小軍!”毛小妹穿著外套跑了出來,“你怎麼能這麼說話呢?想挨打了你。”周小全走了過來,拍拍小軍的頭,“比我小時候強,已經是大隊長了。叔叔今天主要是拍你這個大隊長的馬屁,你想吃的東西,一個都不會少。”牛寶的兒子牛犇跑了出來,“叔叔,有肯德基嗎?”周小全想想,“沒有,咱們這個街區沒有肯德基。”牛犇的小嘴撅了起來。
紅雲笑著走出來,拉著兒子道:“小全,呼機手機商務通,你是一個都不少了。日理幾千機的市場管理員,時間多寶貴?還不如在銀杏訂一桌,能節約你不少時間。”周小全道:“紅雲嫂子,銀杏這一桌先欠著。今天這頓飯,在別的地方可吃不來。”紅雲撲哧一聲笑了,“小琴做的飯菜,在別的地方也吃不到哇?”
牛寶把紅雲推到一邊,掏一根煙遞給周小全,“換一支,換一支,紅雲沒別的意思,剛才她還對我說你和小琴太過細,太費事了。你這一把押對了,我們都替你高興……”
話還沒說完,兩個小夥子抬著一個大保溫桶進來了。
圓臉小夥子堆著笑臉道:“周哥,沒誤你事吧?這裏麵的十五套餐具,剛從消毒櫃裏拿出來,你盡管放心用,保證吃不壞肚子。我們經理說了,你還需要什麼,盡管吩咐。”周小全擺擺手道:“不用了,你們回去吧。替我謝謝鄒經理,下午四點,你們來取東西吧。”轉身喊道:“小琴,快洗洗手,把碗筷碟子酒杯擺上。”
小琴洗了手,和毛小妹一起忙碌起來。
碗碟剛剛擺好,一個紅臉中年胖子拎著一個大木盒子進來了,自報家門說是知味齋的老王,從木盒子裏端出四盤涼菜:一盤鹵水拚盤、一盤泡椒鳳爪、一盤芥末鴨掌、一盤醬牛肉。老王剛把涼菜擺上,兩個姑娘送來了兩瓶全興大曲、一瓶雲南紅、一瓶雪碧、一瓶可樂和一箱椰奶。
周小全忙招呼道:“李叔,大嬸,為民哥,牛寶哥,紅雲,咱們開吃吧。菜有點多,咱們得慢慢吃。”
九個大人,三個小孩入了席,把酒和飲料倒上,螃蟹、白灼蝦也上桌了。酒還沒過三巡,兩個方桌上已經擺滿了二十幾個菜。送菜的大姑娘、小夥子,來來往往了二十多分鍾。吃著吃著,另外三家人就吃出了半肚子疑問,半肚子心事。看見送菜的人稀少了,李炳老漢自飲一杯酒,說道:“小全,你今天唱的是哪出戲?”
周小全看看手表,說道:“還差一家的菜沒送到,等菜上齊了,我再給你們說。”
話音剛落,兩個穿天藍製服的姑娘送來了幾樣海鮮:一份鮑魚湯、一罐魚翅、一份三文魚和一隻大龍蝦。周小全站了起來,“小羅,你是叫小羅吧?你們搞得也太複雜了。這個馬經理,怎麼不聽招呼呢!”長著丹鳳眼的高個姑娘說:“這幾個月,我們仁和海鮮酒樓給周哥你添了不少麻煩。這是我們酒樓開業以來,生意最最最好的幾個月。我們馬經理說這都是托了你老人家的福。幾個家常菜,略略表示我們一點心意。”周小全道:“回去替我謝謝你們馬經理。你告訴他,上次說的事,這兩天我就辦。”
兩個姑娘答應著,走了。
周小全指著裝魚翅的大罐子說:“小琴,快拿小湯碗把這罐魚翅分了。這東西涼了不好吃。”冉紅雲叫了起來,“哇塞!這就是魚翅呀,我還以為是粉絲湯呢!嘖嘖!小全,夠意思。上了魚翅,上了這大蝦,檔次上去了。這一桌沒兩千塊錢恐怕下不來。”周小全冷笑一聲,“大蝦!這叫龍蝦!在酒樓裏吃,一斤兩百四。你看這個蝦頭,就知道它有多大。沒五斤,也差不了多少。兩千?最後上這四個菜,沒三千塊錢下不來。除了這些涼菜,這桌上的菜,哪一個都得掏五十塊錢以上。你算算吧。”紅雲吐吐舌頭,倒吸了一口涼氣。
小軍伸著筷子指指紅色的三文魚和冰塊上的龍蝦肉,說道:“小全叔,這東西都是生的,怎麼吃?”周小全把醬油倒到芥末碟子裏,夾了一片三文魚和一片龍蝦肉在碟子裏蘸一下,放進嘴裏,“生吃。蘸點芥末醬油,既殺了細菌又調了味。”小軍夾了一片三文魚,如法炮製一番,剛嚼一口,就把三文魚吐了出來,打個噴嚏,流著眼淚,“真難吃,真難吃,嗆鼻子,真難吃。”周小全笑了起來,“你把芥末蘸多了。小軍呢小軍,你至少糟踏了十幾塊錢。”冉紅雲夾了幾片龍蝦肉放到嘴裏皺著鼻子吞了下去,卻伸著脖子連聲說:“好吃,好吃,真好吃。”幾個大人也跟著吃起來,都吃得擠眼皺鼻,卻沒人說不好吃。李大嬸吃了一口魚翅。張為民說,“我看這仙物味道蠻不錯,你們怎麼都不動筷子呢?”毛小妹笑道:“假話!你剛才的樣子比吃藥還難受,還說好吃?”張為民捋捋袖子,“一筷子就是幾十塊上百塊,浪費了多可惜!你們不吃,我吃。”又夾了兩片龍蝦肉吃了。李炳說:“聽說這東西有幾十年了,還能吃幾回?我也吃。”夾了一片龍蝦肉,舉起來,對著太陽看看,“這一嘴下去,就是兩袋大米呀。”一張嘴,一仰脖子,吞了下去。牛寶和紅雲也跟著吃起來。
李炳點了一根紙煙抽一口,忽然坐正了,一臉嚴肅地問道:“小全啊!不對呀,這海鮮酒樓憑什麼要給你送魚翅龍蝦?小全,你得到這個職位,不容易,可別隻顧眼前,把事情搞砸了。”周小全搖搖頭道:“李叔,小全不是個糊塗蟲,知道哪輕哪重。再說,我手裏這點小權,想做個案子,也難。”李炳道:“你不是說四個菜值三千塊嗎?這個酒店肯定有事情求你幫忙。你可要謹慎一些呀!再說,你今天驚動了這麼多人,就為了吃頓飯,合適嗎?”張為民也附和道:“李叔說得對。這些菜,你肯定不出一分錢。小全,這件事你是做過頭了。”毛小妹接著說:“小全,你以後可要小心一些。老鄰居了,不用繃麵子。”
周小全動了情,眨眨眼睛,自飲一小杯白酒,“謝謝你們的關心。我會把握分寸的。苦日子過了這麼多年,我能不知道珍惜現在得到的一切?先說說這個仁和海鮮的事。現在有汽車的人越來越多了。酒樓飯店都為停車位太少頭疼。晚上六點半以後,西華大道牛市口紅綠燈右邊五十米,劃成了仁和酒樓的臨時停車場,可以停十八輛車。可這點車位還不夠。他們希望我能暗中再給他們劃出四五個停車位。這事恰好歸我管。六十米和五十米,晚上誰能分出來?所以,這幾個菜咱們盡管放心吃。多四五個停車位,三天他們就能把這四個菜賺回來。現在做事,不謹慎可不行。今天這件事,也是有原因的。歸我管轄的街道上,一共有四十八個中檔以上的飯店餐廳。這半年,他們都說過要請我吃飯。我隻挑著吃了三五家。汙水沒按規定排、垃圾沒按規定放、夏天占道擺‘冷啖杯’,都在罰款之列。太認真了,要挨黑磚,太放縱了,上麵一追查,這個位置也坐不住。想了好久,我才想到了這一招。既向他們表明我願意跟他們合作,又和他們保持了距離。一個店我隻吃過他們一個菜,他們不會把我怎麼樣的。今天,有十八個飯館酒店給我們送了菜,這個店和那個店都有不近的距離。你們放心,他們沒法串通。小時候,我就知道吃百家飯,穿百家衣長大的孩子有出息,沒災沒難。這頓飯,也算為咱們這三個孩子討個吉利吧。”又自飲一杯,“為民哥,小妹姐,牛寶哥,紅雲嫂子,咱們這一輩子,也就這樣了,長不大,也發不粗了。可我們都有兒子呀。可不能讓我們的兒子再走我們的老路了,街道辦事處市場管理員,一個芝麻粒大的小官,稍稍動點腦筋,就能吃到百家飯,你們說在中國做哪一行最有出息?將來讓孩子們都當官吧。這就是我想對他們說的話。”
兩個大孩子已經吃飽喝足,到一邊玩去了,一個小孩子躺在小保姆懷裏睡著了。幾個大人聽得一臉肅穆,一臉希冀,一臉茫然,都沉默著。
兩個小夥累得滿頭大汗,推著一輛板車進了院子。板車上放著六盆盆景和幾簇鮮花。黑瘦小夥子用袖子擦著汗,齜出一口白牙,看著周小全,小心解釋說:“周哥,真對不起,我們找錯地方了……”周小全把臉一沉,“拉回去,拉回去。你們這些花花草草金貴得很。你沒看見,鑼罷了鼓罷了,黃瓜菜都涼透了。回去告訴你們老板,就說我祝他發大財。去吧。”黑瘦小夥子又出了一頭冷汗,囁嚅著:“周哥,都是我們倆的錯,不關我們老板的事呀……我們剛從鄉下來,找個工作不容易……周哥……”周小全說:“我管不了那麼多。拉回去吧。”
張為民勸道:“小全,這一帶都是老街老巷,七拐八彎的,真不好找。你就別為難他們了。”李炳拿著牙簽剔著牙,“小全,維持個人多條路,得罪個人打堵牆。你收下吧。”周小全感到有了麵子,擺擺手說,“把這盆景擺到院子的四個角上。鮮花拿回去賣錢吧。告訴你們老板,下星期三要搞衛生大檢查,讓他盡早把人行道騰出來。”兩個打工仔如遇大赦一般,點著頭,堆著笑臉,手忙腳亂搬盆景。
史天雄和梅豐進了院子。
“好熱鬧哇。”史天雄看看滿院子的人,又看看破舊的房子,“小妹,哪是你的家?”張為民忙招呼客人進屋,又瞪著眼睛罵兒子,“你個臭小子,連個人也不會招呼。”小軍撓著頭傻笑著,“這是史伯伯,這是電視台的梅豐阿姨。我還以為梅阿姨是來拍電視的……沒見攝像機,一走神,就忘了打招呼了。”梅豐誇獎道:“比你媽可大方多了,大隊長是不一樣。下回來拍拍你們家。”
毛小妹把家裏的桌子椅子又擦一遍,“史總,梅小姐,你們吃飯沒有?”史天雄坐下來道:“我和梅豐在你們小巷子口吃了幾樣小吃。看你們院子裏車水馬龍,沒敢打擾你們老鄰居聚餐。”
這回,毛小妹不好再推辭,答應配合電視台拍片了。
出了毛小妹家住的四合院,梅豐感歎道:“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想出名。上次替紅雨出氣,氣沒出出來,倒把紅雨的退路都堵死了。外國人不願意用她,中國人也不敢聘她了。電視也是一把雙刃劍呀。”史天雄怔了好一會兒,“果真有這麼大副作用。她,她現在找沒找到工作?”
梅豐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周一還沒著落,這兩天沒問她。我幫她推薦幾個單位,都是彬彬有禮地回絕了。你說,我幹了一件什麼事呀!”
下午,史天雄去了牌坊巷。梅紅雨騙他說:“這件事已經柳暗花明了。有三家單位正等我挑呢。我男朋友出了一趟國,陸承偉肯定要給他長工資了。我已經做好當家庭婦女的準備了。這些小事用不著再麻煩你了。實在不行,我就去給陸承偉當花瓶吧。”史天雄隻好先告辭了。
梅蘭又埋怨起來,“史先生好心好意想幫我們,你這是什麼態度?你沒聽他說他現在已經是董事長了?你看不上陸承偉,我也不好說什麼。去‘都得利’跟著史先生……”梅紅雨冷笑一聲,打斷道:“你以為他真成了‘都得利’的老板了?金月蘭為什麼把董事長讓給他當?他要僅僅隻是同情我,憐憫我們,賞我們一口飯吃,我也不會接受。如果他真的很在乎我們,他會明白我為什麼會騙他。媽,我的事你不用操心了……該結束了,該結束了。人真是一種可怕的動物,昨天的羔羊,今天可能就變成一條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