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陸小藝給陸承偉打來電話說,《你我都風流》順利通過審查,八個省級衛視台將在春節過後,相繼播出該劇。最後,陸小藝又說:“女一號是這個片子最大的賣點。專家審片時,對你推薦的顧雙鳳讚不絕口。有人說她將來的藝術成就,不會在劉曉慶、鞏俐之下。”
陸承偉想了好一會兒,又給陸小藝打過去,提出臘月二十三在西平為《你我都風流》搞個首映式,讓陸小藝在北京請幾個著名的影視評論家來西平走一遭,最好能請到幾個飛天獎的評委,全部費用由他承擔。陸小藝在那邊說道:“扶上馬了,你還要送一程啊?你什麼時候變成一個情種了?眼看就要過年了,姐又是個小股東,費這個事,隻是替別人做嫁衣裳,又花不少錢,有必要嗎?”陸承偉急了,提高聲音說:“有這個必要。姐,你別心疼錢。我得到可靠消息,燕平涼對‘都得利’的看法有所改變。再說,天雄這個年在哪裏過,也很有講究。如果他答應回北京過這年,在別人看來,他心裏不是還有咱們這個家嘛。天雄在爸心中有多重,你也看到了。我個人認為,爸這麼待他,恐怕也有希望你們重歸於好的意見。他要是留在西平……”說到這裏,恰到好處地停住了,把無限的空白,留給了陸小藝。
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破鏡重圓的結局,陸小藝最近也想過多次了。用這個辦法試試史天雄的態度,也有必要。如果檢驗出史天雄真的不肯吃回頭草,也好早作打算,畢竟年歲不饒人。陸小藝笑了,“真有你的,連你的親姐也要算計呀!明明是你求我做事,這樣一說,我恐怕還得感謝你了。不過,你考慮得也算周全。依你吧。後天我帶三五個專家過去。主創人員都在西平拍《亂世情緣》,也不太費事。你給天雄送個請柬,見麵了,我順便問問他春節在哪裏過。太把他當成一回事,徒給別人留下笑柄。”
眼下,陸承偉也隻能用這種方式,表達對顧雙鳳無限的愧疚了。心債情債,最難償啊!
這個首映式,主角隻有顧雙鳳一人。
看完五十分鍾片花,顧雙鳳頓時被西平幾十個傳媒記者包圍了。顧雙鳳穿著一身黑衣,寬長的白圍巾繞過脖子,隨意地搭在胸前。剛剛流產不久,加上失血過多,她的臉色多少有點慘白,這種病態慘白,叫兩隻閃爍著執拗、深邃、略帶神經質光芒的眼睛一點,呈現出一種懾人心魄的美麗。她的這種形象,和片花中那個熱情、單純而又略帶風情的少婦白雪,形成了強烈的反差。懂行的娛記們,從這種反差中,感受到的是一種性格演員的無法預測的未來。提的問題,都不是以近幾年走紅的偶像女星作參照,問話中,甚至出現了嘉寶、費雯麗、褒曼、吉永小百合這些經典女演員的名字。顧雙鳳矜持地、簡潔地回答著各種提問。最讓記者們感興趣的回答是:演電視劇對我來說純粹是誤入歧途。最讓記者們感到遺憾的回答是:完成《亂世情緣》拍攝合同後,影視圈再也不會有顧雙鳳這個人了。
近幾年,被媒體稱作“玉女”的鬱虹,見沒有主要媒體的記者關注自己,草草回答了一個不知名小報記者提的幾個問題,匆匆離開了皇冠大酒店多功能廳。史天雄接到陸承偉親自送來的請柬,十分猶豫,在金月蘭的勸說下,才來參加了這個首映式。陸小藝沒問史天雄對電視劇的評價,直截了當說:“爸和媽,還有小勇,希望你回北京過這個春節,你準備什麼時候回去?”史天雄道:“商業零售,春節前後要賺夠一年百分之六十的利潤,這個年我隻能在辦公室過了。今天,公司還有一大堆事在等我回去處理呢。”陸小藝的心情一下子變壞了。對她來說,西平之行,再也沒有實際意義了。
這時,顧雙鳳在丹尼的保護下,衝出幾個難纏記者的包圍,朝多功能廳門口走去。邊走,丹尼邊對追過來的記者們說:“顧小姐身體不好,她需要休息了。”
陸承偉一直站在門口,看著顧雙鳳作為社會的人,享受第一次人生的輝煌。他早已發現了那個一刻也不離顧雙鳳左右的丹尼,也發現顧雙鳳身上多了一種難以言傳的魅力,心裏莫名地感到有些酸楚。顧雙鳳已經成為公眾人物了,注定會慢慢從自己的視野裏消逝了。他必須當麵向顧雙鳳表示祝賀。
顧雙鳳昂著頭走過來了。陸承偉早早地伸出了手,很真誠地說道:“小鳳,祝賀你。這是一個偉大的開端。”顧雙鳳看看陸承偉伸出的手,眯著眼看著陸承偉,格格格地笑了起來,直笑得渾身顫抖,“謝謝陸先生。偉大的開端,說得可真好!是偉大的罪惡還是別的?不管怎麼說,你是一個偉大的巫師。我不會忘記你替我做的一切。”陸承偉訕訕地縮回了手,“不管是什麼,隻要偉大了,都是大美的東西,哪怕是偉大的罪惡。所以還需要祝賀你。”忍不住又加了一句:“你這位洋保鏢很不錯,像是用米開朗琪羅的《大衛》複製的。”
丹尼認真起來,“先生,你錯了,你全錯了。我不是顧小姐的保鏢,而是她的保護神。如果你的意思是說我有《大衛》一樣強壯的體魄和漂亮的麵孔,我會很高興。我認為你是說我肚子裏也是石頭,是一個沒有生命的怪物。不,我這裏麵盛滿了思想,這裏麵裝滿了愛。”說著,指指自己的頭,拍拍自己的胸口。陸承偉沒想到丹尼會說如此流利的漢語,又是如此敏感和敏銳,一時語塞了。顧雙鳳終於感到了愉快,再次大笑起來,一陸承偉,“你不要惹丹尼,他練過柔道和拳擊,惹惱了他,他會把你的頭擰下來當足球踢。”丹尼搖搖頭,“你也錯了。這種做法太野蠻了,我不會這麼做。”顧雙鳳挽著丹尼的胳膊,“這是中國式的比喻,你要領會字麵底下的意義。走吧,陪我去休息一下。丹尼,這位陸先生中午還要請我們見識中國的吃文化呢。”走了幾步,又扭頭說:“陸先生,並不是所有過去了的,都能變成親切的懷戀。是的,這隻是開端。”
陸承偉的心情也變得惡劣起來。這時,他看見史天雄離開了陸小藝,一臉嚴肅朝門口走來。他馬上意識到這兩個冤家可能又一次談崩了。該不該設法把他留住呢?
陸小藝的心情壞到了無以複加的程度。這時,導演何大壯、製片人王軍和主演錢林已經接受完電視台的采訪,走到陸小藝身邊。王軍喊道:“陸姐,這次合作,一不留神,搞了一個既叫座又叫好的片子。大家都認為這是托了你老人家的福。怎麼樣,過了節再玩一票?”
“放屁!”陸小藝衝動地罵一聲,控製了一下情緒,又笑了笑,“你小子賺了大錢,開始賣乖了!老人家,老人家,我是個老太婆了?臭嘴!”王軍忙作揖道:“陸姐,陸姐,這個稱呼隻是表達我對你的尊重。這張嘴是有點臭。”何大壯也打趣道:“罰他出出血,在銀杏請一桌。”王軍拍著胸脯道:“成!小藝姐這種單身貴族,全中國能有幾個?我認罰。”陸小藝也覺得失了態,自嘲道:“更年期了,太敏感。眼看就沒人要了。”指指自己的臉,指指自己的腰,“這種成色,離老太婆也真不遠了。”
站在陸小藝身邊的錢林,生出了一些懷舊情緒。這個首映式,他受了太多的冷落。風頭全讓顧雙鳳搶了,片花上的他盡是些令人生厭的麵孔,他自己看著都覺得煩。辛辛苦苦追了兩個月鬱虹,勞而無功,顧雙鳳也把他視作路人了,這個冬天可真夠背的。錢林很隨便地把手搭在陸小藝的肩上,順著話頭說:“沒人要了我要。”
陸小藝皺了一下眉,斜一眼錢林,冷冷地說道:“你放尊重點!把你的臭爪子拿開!”
錢林窘住了,堆出笑臉,又把陸小藝摟一下,“幹嗎幹嗎?咱倆誰跟誰呀。”把另一隻手伸到陸小藝麵前,做成一個蘭花指,“這修長的爪子,不是很巧很靈性嗎?小藝姐,你說呢?”
陸小藝突然間爆發了,閃過身,啪地甩了錢林一個耳光,怒罵道:“你他媽的是什麼東西!給臉不要臉。你以為你是誰?一個破戲子,你臭美什麼!”
這個突然的變故,讓在場的人都驚呆了。王軍忙把錢林拉到一邊。何大壯看看周圍還有記者,低聲提醒道:“小藝,這是公共場所!你今天是怎麼了?”
陸小藝不依不饒,繼續破口大罵:“演幾個肥皂劇,就不知道姓什麼了。不給他點教訓,他不知道怎麼做人!別他媽的自我感覺太好,你以為全世界的女人都是你的追星族?賤手賤腳的,活像個麵首。”
何大壯趕忙把陸小藝拉走了。
陸承偉和史天雄在多功能廳門外,清楚地看到了這一幕。沉默了一會兒,陸承偉道:“天雄,你有何感想?這可是你一個人的傑作。小藝是愛你的。”
史天雄幹咽幾下,沉著臉走開了。
這個春節,過得平平常常。
沒有任何跡象表明梅家母女的生活會突然變好,或者突然變糟,一天跟另一天,跟克隆的一樣,沒有什麼區別。早上,梅紅雨離開家後,梅蘭也離開家,到濱江公園去練一種流行的功。這個時候,服務公司不會有人來倉庫取貨,是梅蘭一天難得的空閑。梅蘭節前經人介紹,開始練這種法輪功。她對這種功練到一定程度有病不用吃藥的說法,還將信將疑,她天天去濱江公園練功,其實隻有一個目的:推銷在家裏堆放的電視機和VCD。
梅紅雨走過辦公區,直奔打卡處而去。高級督辦山本照例麵無表情,以跨立的姿勢站在打卡台旁邊。
輪到梅紅雨打卡了,山本嘴角上浮出幾縷不易察覺的壞笑,說道:“梅小姐,從今天起,你不用再打卡了。”梅紅雨手拿著卡片,看著山本,沒有說話。從現在的職務再升一級,按規定就不用每天打卡了。梅紅雨不大相信這樣的好事會突然降臨。那又是為什麼呢?梅紅雨感到心跳突然間加快了。山本像一隻捉到老鼠的老貓,仔細觀賞著梅紅雨的麵部表情,然後換了一副麵孔道:“很遺憾,我沒辦法祝賀你升遷。其實你完全有能力得到更高的職位。梅小姐,實在對不起,我奉命通知你,到財務處結算工資,再到總務處移交你保管的屬於公司的所有物品。你被辭退了。”
梅紅雨驚愕地看著山本,顫著聲音問道:“我,我想知道公司辭退我的原因。”山本依然保留著似笑非笑的表情,抱著雙臂道:“我用了半年時間,才重新站到這個位置上。我是沒權辭退你的,盡管我早就想這麼做了。也許你能在鬆山先生那裏找到你需要的答案。”
梅紅雨強忍著憤怒,朝鬆山的辦公室走去。打卡的中方雇員們,臉上掛著兔死狐悲的恓惶,腳步聲和呼吸聲都微弱得無法聽到了。
鬆山取下眼鏡,看著梅紅雨,“為什麼辭退你?不為什麼。作為會長,我認為你不再適合做這項工作了。”梅紅雨固執地說:“我有權利知道被解雇的原因。是我不能勝任這份工作?是我在工作中有什麼過失?我不能接受不明不白的解雇。”鬆山站了起來,給梅紅雨鞠了一躬,“梅小姐,感謝你對鬆山株式會社所做的一切。我隻能對你說,公司不再需要你了。”頓了一下,又道:“貴國有句話說得好:‘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梅小姐才貌雙全,品質很好,應該有很美好的未來。我祝福你。”
梅紅雨出了鬆山株式會社,第一個想到的人,還是古狼。她希望古狼能馬上幫她拿個主意。她走到一個磁卡電話前,呼了古狼。過了七八分鍾,古狼沒回話,她又呼了一次。
這時,古狼和江小四拿著旅遊護照,走出市公安局的辦公大樓,走向江小四那輛紅色寶馬跑車。兩個人談的話題,並沒有因為古狼呼機的嘀嘀聲中斷。江小四用遙控器打開車鎖,格格笑道:“你快三十歲了,目前隻守著一個女人,你怎麼能變成大詩人呢?你送我的詩集,我已經拜讀了,”拉開車門坐上去,“不能說你沒有才華。不客氣地說,我從中沒有讀到激情澎湃的內容。你的感情史,特別是情史,實在太蒼白了。可見你守著的這個女人也不是仙女。”古狼也上了車,“像是高見。”江小四把車發動起來,“你別不服氣,普希金的愛情詩為什麼寫得那麼棒?常新的愛情滋潤的。前一段,我看了一本書,隻活了三十七歲的普希金,有一百一十三個有據可查的女人。從他十三四歲性成熟算起,每年他平均遇到近五個全新的女人。他創作的黃金時期呢?每年至少創造十個嶄新的愛情故事。這一比,你的量肯定不夠。”開車轉向一條大街,“再說質吧。普希金死於為女人引起的決鬥,多麼輝煌!有主旋、有伴奏、有華彩樂章,這才能形成生命的交響。”
古狼的呼機又響了起來。
江小四把手機掏出來扔給古狼,“回一個,回一個,嘀嘀嘀,煩死人了。你的情感生活,連獨奏都算不上。獨奏,至少還有個伴奏吧?你目前隻會清唱,和放羊的陝北漢子唱信天遊沒什麼區別。隻是嗓子還不錯。如此而已。”古狼遭到如此小視,還是第一回,一開口,就把氣撒在梅紅雨身上了,“呼呼呼,呼什麼呼!我在辦護照,脫不開身。出什麼事了?噢,我知道了。解雇了就解雇了,天塌不下來。我正忙著,再聯係吧。”江小四問道:“什麼人叫炒魷魚了?”古狼歎口氣道:“我女朋友。日本鬼子把她炒了。”江小四誇張地叫了一聲,“哇——你女朋友原來是個灰姑娘啊!你要是個王子就好了,可惜你現在也是個打工仔。柴米油鹽醬醋茶,孩子老子窮親戚,隻怕會倒了你的嗓子,要不了幾年,你恐怕連一兩首像樣的信天遊也哼不出來了。你的故事,應該按公子落難、小姐搭救的套路改寫一下。實在對不起,古詩人,你要演英雄救美,也可以,我馬上送你過去。”古狼死死地盯著前方,“別開玩笑了,辦正經事吧。”
梅紅雨在心裏罵了一會兒古狼,又撥了史天雄辦公室的電話號碼。接通後,她馬上把聽筒掛了。正在撥小姨梅豐的電話號碼,她看見一輛紅色的小車快速從身邊駛過,目光追了一段,自言自語說:“不會是他吧?”心情又壞了幾分。給梅豐簡單說幾句,梅紅雨推著車子朝牌坊巷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