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震天自知時日不多,自然對這次故地重遊倍加珍惜,一山一丘,一溝一壑,都看得很仔細。一路走,一路看,一路回憶,一路對陪他的史天雄和陸承偉評說著。
在大渡河畔,他說:“過了這條河,主力紅軍翻過這座山向北,進入四川境內。這時候,毛主席出來主持大局了,鄧政委也出來了,鄧、毛、謝、古的事翻過去了。我在這個時候,認識了鄧政委。過了這個大渡河,毛主席意味深長地說:我們沒做第二個石達開。那時候,前後都有敵人,形勢很危急,每天都會有人犧牲。這麼艱難,我們都走過來了,一直走到了今天。這決不是撞大運。”
在草地邊上,他又說:“前麵就是因為紅軍長征聞名世界的草地了。我和許多紅軍,一共過了三次草地。一、四方麵軍會師後,我們連隨紅四方麵軍行動。那時,我還不知道黨內出現了嚴重的路線鬥爭,張國燾要搞誰有實力誰說了算。九月中旬,毛主席識破了張國燾的陰謀,率一方麵軍北上了。張國燾卻命令我們南下。這時候,我這個連還有八十六人。過了草地,在這一帶我們打了很多惡仗、險仗。年輕的戰士們一個接一個倒下了。第三次過草地,我們連還剩四十八人。還沒來得及過草地,敵人追來了,又在這一帶打仗。過了草地,我們連隻剩下十二個人了。這是我們連減員最多的一個時期。這十二個人,編入一二九師與日本鬼子打了八年,還有八人活著。又跟蔣介石打了三年,還有六個人看到成立了新中國。五十年過去,活在人世的,隻剩下我陸震天一個人了。路線問題、方向問題,實在太重要了。我常常想,隻要我們不再犯重大的方向性錯誤,我們這個黨就是戰無不勝的。具體到一個人,也是這樣。”
離陸川越來越近,陸震天變得傷感起來,談了不少史天雄和陸承偉從未聽說過的事。譬如,他是因為逃婚才偶然參加了革命。譬如,他奉命回清江地區發展根據地,過了幾年二少爺安逸舒適的生活。譬如,他的第一個妻子一點也不醜,知書達理,還算是一個美人,與史天雄和陸承偉聽說過的完全不一樣。譬如,解放後他再婚,並不是因為他前妻失蹤,而是因為前妻另嫁了他人,而且是不是真嫁了他人,也是一筆糊塗賬。
在陸川賓館住下後,陸震天在夜裏把史天雄單獨叫到房間裏,傷感地說:“不知翠蓮還在不在這個世上,她隻比我小一歲,嫁到陸家時,隻有十四。如果她還活著,我很想見見她,單獨見見她。她對革命,對陸家,是有功的。解放後,我隻得到了一些傳聞,就強行把承誌接到北京,又嚴令承誌不能回來看他母親,是錯誤的。那個男的叫蔣長福,記得是蔣家沱一帶的人。你讓秦思民幫助查找查找。如果她還活著,我想親自向她賠個禮。這件事不要讓蘇園、小藝和承偉知道。這筆曆史舊賬與他們無關,我想自己把它了斷了。我不願意背著這個包袱去見馬克思。”
史天雄深感震撼,知道事情重大,連夜去找秦思民。秦思民一聽,感到驚訝,歎道:“老革命家,也是人呢!陸震天的前妻,在當地肯定是個名人。隻要她還活著,明天陸老就能見到她。這件事我連夜去辦。”
第二天中午,秦思民火燒火燎找到史天雄,“謝翠蓮去年病故了,那個蔣長福還在。這個老頭倔得很,隻說陸家對不起謝翠蓮,別的什麼都不說,把你大哥罵個狗血噴頭,他說他隻會跟陸震天和陸承誌說話,他說這輩子見不到這兩個負心人,到了陰間他也要告狀。你說怎麼辦?”史天雄問:“這個蔣長福在哪裏?”秦思民道:“我把他接到城裏了。”史天雄道:“你做好準備,我去問問見不見,在哪裏見。”
陸震天又做了一個讓史天雄震驚的決定:要在謝翠蓮的墳前見蔣長福。
傍晚,八十八歲的蔣長福和八十六歲的陸震天,在一座長著稀稀落落荒草的孤墳前見麵了。史天雄和秦思民怕陸震天出意外,不敢遠離,也站在墳邊。蔣長福蹲在那裏,一鍋接一鍋抽著旱煙。秦思民見冷風凜凜,夕陽漸大漸紅,說道:“蔣大伯,陸老身體不好,你有什麼話,快說吧。”又加了一句,“我們不會騙你的。”蔣長福把煙鍋在一塊石頭上磕磕,昏花的眼珠瞪了秦思民一下,生硬地說:“能天天見毛主席、鄧小平的陸大人,我認識。我把他兒子養到十五歲,能不認識這張臉。陸震天哪陸震天,你龜兒子的心可真夠狠的。翠蓮就是真嫁給我,她也是你兒的娘,哪興四五十年不讓他回來看他娘一眼?我一輩子怕官,今年八十八了,你就是當今皇上,該罵娘我也要罵。多少年了,我都對翠蓮妹子說,陸家的人都是絕情寡義的主,可她偏不信,硬說承誌會回來看她。這不,哭瞎了一隻眼,也沒把兒子等回來。陸震天,你們王侯之家的家規可真嚴呢!奪親奪到這種程度,還有點人味嗎?這是你們共產黨興的規矩?大清朝,三公九卿死了父母,還要回家守三年呢!這承誌是做了什麼官?孝都不講……”秦思民實在聽不下去,打斷道:“蔣大伯,有話好好說,別扯遠了。”
陸震天神色凝重,慢慢擺擺手,“讓他說吧。蔣大哥,你罵得好。這筆賬就記到我陸震天頭上吧。是我小肚雞腸,愛麵子,沒把孩子教育好。”蔣長福咳一口痰,“為保你們陸家這棵苗,還鄉團殺了我們一家六口。我們圖的什麼?你的肚量確實太小了……我和翠蓮青梅竹馬,在一起讀了五年私塾。不是我蔣長福搶了你的妻,是你陸震天奪了我的愛。她父母想高攀你們陸家,生生把我們拆散了。前因後果,我要給你說清楚。她和你訂親前,我拉過她的手,親過她的口。這六十年,她隻是我的掛名妻室,在家裏我們都是兄妹相稱。她願意為你陸震天守節,有什麼辦法。”說著,擤擤鼻子,抹把眼淚,從懷裏掏出一隻皺巴巴的紅綢小包,“我不說了。這裏麵有我和翠蓮民國二十六年冬月二十,在清江寫的字據。為保護你陸震天的兒子,我們以夫妻相稱,如果你陸震天戰死了,叫白狗子逮住殺了頭,翠蓮再嫁給我為妻。這裏還有翠蓮去年春天寫給承誌的遺言,都交給你吧。”把紅包遞給史天雄,狠狠地補一句:“你狗日的命真大,不但沒有死,還跟著共產黨坐了天下。”陸震天流著眼淚打開紅包,看到了前妻那熟悉的蠅頭小楷:
承誌兒,你離開娘已經四十五年八個月零三天了,娘真想你。娘深染重疾,自知不久於人世,很想給你留幾句話。也不知這些話你看得見看不見,娘還是想寫。你爸和我的婚事,是你爺爺和你外公辦的。你爹和我都不願意。但嫁進陸家,我就發過誓:生是陸家人,死是陸家鬼。娘做到了。我早知你恨娘改嫁,幾十年不來看我,我不怪你。為保全你的性命,死了十幾口人,我失了名節又算什麼?知你終於成了國家棟梁材,娘很高興,覺得受的一切苦都值。我和你長福伯,隻有夫妻之名,沒有夫妻之實,因為你爹還活著。長福哥苦守我六十年,我對不起他……
陸震天泣不成聲,喊一聲:“翠蓮,我錯怪你了……”蔣長福站了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長歎一聲,“晚了,她聽不見了。陸震天,翠蓮臨終前說,她希望能入你們陸家的祖墳,你答應不答應?”陸震天動情地喊一聲:“大哥,震天也對不住你呀,陸家也對不住你呀。我馬上讓承誌回來,把他娘遷回祖墳去。這樣辦你看行嗎?”
蔣長福表情怪異,突然從陸震天腿上拿起那塊泛著黑色的紅綢,“這是她十三歲那年,我送她紮辮子的東西。”麵向墳包,帶著哭腔說:“翠蓮,蒼天有眼,你托我的事我都辦成了。這一輩子,我沒有得到陸震天的大富大貴,可與你相敬如賓廝守一個花甲,知足了。”說罷,扔下幾個人揚長而去。
回到陸川賓館,陸震天流眼淚,打噴嚏,神情木然。暗中跟隨的專家小組忙碌起來。
蘇園和陸小藝問史天雄帶陸震天幹了什麼,史天雄隻能沉默著。蘇園罵了起來,“你們鬼鬼祟祟,搞了什麼勾當?你不知道他呼吸道有問題?承偉正在修的路,他都不願意去看,你,你是不是巴不得他早點死呀?你爸,不,老頭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小心著點!”
所幸陸震天隻是傷心過度,受點風寒,經過一夜治療、觀察,病情已經徹底控製住了。蘇園和陸小藝認為陸川的各方麵條件都太差了,建議馬上回西平去。陸震天就是不發話。急得母女又去求史天雄做陸震天的工作。
正在這時,秦思民又跑來告訴史天雄一個讓人難以置信的消息:蔣長福老人夜裏無疾而終了。
陸震天聽到這個消息,沉默了好一會兒,說道:“通知承誌,讓他帶著全家回來,以兒孫的身份厚葬蔣長福。把他們倆合葬一起吧。他們兩個應該長眠一起。讓承誌給他們立個碑,三年內,每年帶孩子給他們掃掃墓。”
史天雄順便勸說陸震天該回西平了。陸震天道:“你們是怕這回把我這把老骨頭丟在老家吧。有水平那麼高的醫療小組不離左右,我想死恐怕也死不了。說不驚動地方,做不到哇。走吧,一家人住這麼大一個賓館,過分了。”史天雄說:“還住了不少別的客人。”陸震天歎道:“如果不是你成心騙我,那就是你白當了幾年偵察連長。老的是醫療小組的專家、教授,姑娘們是隨行的護士。那些小夥子們,都是身懷絕技的便衣警察。真的太過分了。五十年代,毛主席出外巡視,也沒有這種排場。真的有那麼多壞人嗎?中國自古少刺客,出了一個荊軻,還被秦始皇用劍刺死了。這麼做,隻能讓我們離老百姓越來越遠。敬畏離仇恨也差不遠了。”史天雄佩服地說:“爸,你的目光真敏銳。”
陸震天笑了起來,“這證明我還沒有老糊塗嘛。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到S省了。那就光明正大到西平走一走,看一看。算起來,西平的老部下還真不少。燕平涼和江豐年就不用說了。蒲東林和王長江,六十年代初,都跟著我到西南搞過調研。那時候的毛頭小夥,如今都成了封疆大吏了。該見見他們。該見見,見一次,少一回了。我最近想了一些問題,也想和他們交流交流。”
史天雄對陸震天還有這麼大的影響力,陸承偉沒有想到。回西平的路上,陸承偉不無酸楚地說:“佩服,佩服!你的話還是一句頂我一萬句呀。到底誰是他的親生兒,我真弄不明白了。能不能告訴我爸爸為什麼那麼傷心?”史天雄道:“無可奉告,因為這涉及到爸爸的個人隱私。也許等你入了黨,你就能找回親生兒子的感覺了。”陸承偉苦笑著搖搖頭。回到西平,陸震天看了改造後的錦江江防工程,看了“都得利”幾個分店,看了幾家大型民營企業,也看了正在追收電器的紅太陽。這一回,他隻是看,沒有當場作實質性的評價。臨離開西平的前一晚,他在下榻的錦江飯店總統套房的會客廳裏,約見了省委書記蒲東林、省長王長江、常務副省長江豐年和西平市市長燕平涼。史天雄、陸承偉、陸承業,還有剛剛辦完蔣長福喪事的陸承誌,也都到場了。
陸震天問了S省和西平市的總體情況後,開始說話了:“這些日子,我走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地方,也聽了很多彙報,有些想法,很想跟你們這幾位父母官交流交流。言多必失,我也是知道的。你們把我這次回S省也稱作南巡,太不合適了。我這螢火之光,怎能比得了鄧政委太陽般的光輝。小蒲和小王,當過我幾天臨時部下,小江和小燕做過我的助手,剩下的又都是我的子女,小圈子裏戲說一下,也是允許的。我從二線退下來,已有近十年時間了。有些話,不適合在大場合說了。在自己家裏人麵前,在自己老部下麵前,還是可以隨便說點什麼的。再說,我這個黨員又沒有退休嘛。全局的工作,一線的同誌做得很好,我沒什麼說的。我今天把我想的看的,說一說,也算發揮最後一點餘熱吧。
“可以借毛主席說過的一句話,表達我的總體印象: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看到錦江江防改造工程,應該對‘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這句話,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事實證明,小燕當時代表著真理。今年我們遇到了大洪水,證明建設這樣一個工程是必要的。共產黨就應該隻做這些符合最廣大群眾利益的事。當然,西平國有企業的形勢,也不容樂觀。紅太陽可以說已經到了最危險的關頭了。我們的總設計師設計的第二個戰略目標,後年應該能夠順利實現。中央現在正在研究開發西部的大政方針,S省在實現第三個戰略目標的工程中,地位舉足輕重。你們肩上的擔子,也隻會越來越重。
“形勢嚴峻這一麵,我們必須予以足夠的重視。紅太陽最近發生的事情,不是孤立的。十幾個人攜款潛逃,說明了什麼?說明有相當一部分人,對我們不信任了。必須承認,我們現在遇上了前所未有的信仰危機。這種危機,在政治局勢混亂、社會嚴重動蕩、經濟麵臨崩潰的文化大革命中,也不曾出現過。天雄認為這是我們這個社會從精神狂歡突然轉向物質狂歡,缺少必要的過渡,缺少製度和法律上的強有力的支持導致的。他這種分析值得重視。有的把這種危機的根源追到小平同誌那裏,說什麼白貓黑貓論,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膽子再大一點,步子再快一點,幫助中國人打開了心底裏的潘多拉盒子。這是片麵的,毫無道理的。他們忘了小平同誌還講過:要兩手抓,兩手都要硬。如果真有這方麵的原因,那也是我們在實際工作中,貫徹兩手抓不是很徹底。前些日子,王運鵬給我講了一個在河南聽到的民間流傳的故事。因為這個故事涉及到很重大的問題。我想講給你們聽聽。這個故事也是編派鄧政委的。王運鵬認為這種故事有政治背景,有點神經過敏。故事說,小平同誌廢止了領導幹部終身製後,導致改檔案成風,弄得陰曹地府的小鬼判官們常常不知道該勾誰的魂了。小平同誌去世後,過了奈河橋,對他有意見的小鬼判官們,不給他登記造冊,導致他沒有工作可幹。故事說小平同誌很感委屈,先去找少奇同誌訴苦。少奇同誌聽了後,說了一句: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把我的那個三自一包改。小平又去找周總理,周總理也說一句: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在社會主義前麵加特色。小平又找了毛主席,毛主席也說一句: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把我的過去方針改。最後,小平同誌找到了馬克思,馬克思對他說: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把我的主義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