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明生順利地進入了“都得利”,而且就在梅紅雨身邊工作,這在陸承偉眼裏,就成了這個多雨的春天裏,極少能讓他開心的事件之一了。到底能不能用這個刁明生做出一杯讓史天雄難以下咽的苦酒,眼下還無法討論,但這樣一個出人意料的開端,總能引發出無限的美好聯想。至少,從此以後,梅紅雨在“都得利”的生活,在陸承偉這裏,不再會是一團迷霧了。陸承偉決定在菜根香酒樓宴請一次刁明生。
菜肴是豐盛的,白酒上的五糧液。這種規格的宴請,開始的時候讓刁明生心裏七上八下。他以為陸承偉接下來會向他下達堵槍眼或者是炸碉堡的命令了,相當緊張。誰知陸承偉隻對梅紅雨的日常工作感興趣,這讓刁明生感到意外。陸承偉問刁明生對和金月蘭複婚有沒有新的計劃,刁明生實話實說道:“我沒敢做這個夢。月蘭很恨我。”陸承偉給刁明生夾了隻大蝦,鼓勵著:“別著急。好女怕磨,隻要工夫下到家了,你的目的一定能達到。刁先生,你的工作累不累?”刁明生忙說:“不累不累。我現在在學習電腦,原來懂的財會技術,都用不上了。梅經理和那幾個姑娘,這些日子可累壞了。下一步,各分店都要實行電腦管理,要建立一個網絡。梅經理她們正在忙著做一個軟件管理係統。幾個女孩子每天都在往電腦裏敲什麼合同啦,銷售計劃啦,商品價格啦。梅經理說,等把這個係統做成了,技術部的工作就輕鬆了。”齊懷仲眼睛刺地一亮,“刁先生,這項工作,什麼時候能完成?”刁明生搖搖頭,“不清楚。可能還需要一個多月吧。”
陸承偉說:“刁先生,安心在梅經理手下工作吧。我們對你前一段表現十分滿意。聽說你的住房條件不好,我們給你租了一套兩室一廳的小房子。上次,我就向你保證過,絕對不會讓你做違法的事。不過,我還想重申一點,我們之間的合作,隻限於我們三個人知道。刁先生是個明白人,剩下的,我就不用多說了。”刁明生忙點著頭道:“我懂,我懂。你們待我恩重如山,我一定盡力報答你有。”
齊懷仲把一把鑰匙、一個牛皮紙信封、一個漢顯傳呼機放到刁明生麵前,“房子在玉林小區圓通巷五號院五幢五單元十號。不要在公司裏張揚這件事。這一千塊錢,算是上次演苦肉計給你的慰問金。聽說你在你女兒麵前演得很投入,吃了一點苦。這個呼機你隨身帶著,有事我們會呼你。你在‘都得利’要好好掙點表現,爭取能成為梅經理最信得過的人。一兩個月內,不會有特別重要的事要你幹。若叫你出來,也就像今天一樣,吃吃飯,喝喝茶,聊聊天。”刁明生把錢和東西都小心收起來,說了一番肉麻的奉承話,賠著笑臉問道:“齊先生,這呼機是哪個台?號碼是多少?”
陸承偉站起來走出雅間,邊走邊說:“我們知道就可以了。”刁明生嚇得渾身一顫,再不敢多嘴了。
莊稼剛剛種上,暫時還算風調雨順,可以對秋後的好收成抱有一些期待了。也僅僅是期待而已。如果遇上去年大洪水那樣的天災人禍,長勢再好的莊稼,也有可能顆粒無收。在以後很長一段時間,陸承偉都沒想起過這個刁明生,對齊懷仲構想的信息戰既沒投入太多的精力,又似乎缺少一些熱情。和天宇方麵的秘密談判,正在如火如荼的熱戀階段,而滬、深股市依舊不文不火,需要陸承偉操心的事情實在太多了。一個多億的投資還沒有一分錢的回報,陸承偉確實沒有更多的精力琢磨如何對付史天雄。
金月蘭進入了一個情緒的低潮期。高中生金晶晶看著母親一日日消瘦,每晚上吃安定,心裏很不是滋味兒。幾次主動提出請史天雄來家裏吃飯,金月蘭都沒表現出熱情,金晶晶知道事情有點嚴重了。她知道父親到“都得利”上班會有副作用,可萬萬沒想到副作用會有這麼大。想來想去,她找到了梅紅雨這個罪魁禍首。她決定采取一些行動,幫助幫助可憐無助的母親。一個周五的傍晚,金晶晶把梅紅雨約到了和“都得利”總店隻有一街之隔的老樹咖啡屋。
梅紅雨走進老樹咖啡屋,四下張望起來。咖啡屋裏沒有她靠想象勾畫出的幹練能幹的小女老板。金晶晶端著咖啡杯,看了梅紅雨一會兒,喊道:“梅經理,梅小姐,請到這邊坐。”梅紅雨沒想到心目中的金女士會是一個稚氣未脫的女中學生,走到金晶晶對麵坐下,遲疑地說:“你就是西平宏達軟件公司的金小姐?”金晶晶得意地笑著,“那是我未來的身份。我不能不讚美你一句:你真漂亮。小姐,再來一杯咖啡。我喜歡喝原汁原味的苦咖啡。梅小姐,你呢?”梅紅雨仔細打量著金晶晶,“我喜歡喝加糖的。你讓我想起了一個人……”金晶晶道:“人說缺什麼想吃什麼,我吃苦太少,所以才喜歡喝苦咖啡。你的觀察力不錯。我很像你們‘都得利’的創始人,從前的董事長、現在的副董事長兼總經理金月蘭。她的相貌基因對我影響比較大,性格方麵,她對我影響不大。比如,我將來要是創辦一個IT公司,一個我喜歡的白馬王子千裏迢迢來幫我做,他永遠隻能做我的助手。她有點理想主義,有點愛情至上。在現在這個社會裏,這種東西已經很脆弱了。你說呢,梅經理?”梅紅雨已經感覺到了金晶晶的不友好,朝咖啡杯裏放了兩塊方糖,用鍍鉻的小勺輕輕攪著,說道:“你叫金晶晶。我聽說過你。口才挺好,肯定是個學生幹部。你冒充軟件公司的職員約我出來,肯定有特別的目的吧。我耽誤不起時間。我還得回去給我媽做飯。我不會喝苦咖啡,已經證明我們的生活基礎很不一樣。”金晶晶孩子氣地說:“我不會耽誤你很多時間。我約你出來,有兩個目的:一是想和你交個朋友,一是想向你請教幾個問題,幾個關於人生和愛情方麵的問題。”梅紅雨忍不住笑了起來,“挺嚴肅的。我能不能高攀上你這個朋友,還要看緣分了。”話一出口,突然覺得犯不著和一個女高中生較真鬥氣,緩和了語氣道:“請教言重了。我很願意和你平等地討論一些問題。”
金晶晶說道:“先從提問開始吧。以德報德和以怨報德,你會選擇哪一種方式?”
梅紅雨正視著金晶晶,“當然是以德報德,甚至是以德報怨。”
金晶晶道:“你怎麼不喝咖啡呢?現在,時興的是吃人家的嘴不軟。今天我請客。你的話說得很漂亮。‘都得利’公司,畢竟在你危難的時候,向你伸出過援助之手。你這種回答,讓人感到欣慰。如果你能熟悉‘都得利’的曆史就太好了。”
梅紅雨失去了耐心,也失去了平常心,“聽你的口氣,怎麼有一點法官的味道?”
金晶晶問道:“你對史天雄和金月蘭的交往史了解嗎?”
梅紅雨冷冷地說:“我對別人的隱私統統不感興趣。”
金晶晶再問:“你和你前任男朋友分手後,你本來可以選擇另一份高薪的工作。可是,你選擇了‘都得利’。我想問問你……”
梅紅雨憤怒地打斷道:“這是我的私事!你無權知道。”
金晶晶似笑非笑,“你別生氣嘛。在人們的印象裏,你梅紅雨做事一貫光明磊落,喜歡較真。看來人都有兩麵性,心裏都有不可告人的肮髒東西。想當元帥夫人,必須在元帥還是士兵時愛上他。這樣的元帥夫人,讓人欽佩。如果靠巧取豪奪,如果依靠漂亮的臉蛋使什麼美人計,即便最終也能當上元帥夫人,隻能讓人瞧不起。我還想給你幾句忠告。你要還想在‘都得利’發展,一定要牢記你和史天雄隻能保持上下級關係。如果你想嫁給他,最好辭職另謀高就,這樣就比較公平了。”
梅紅雨氣得滿臉緋紅,站起來道:“金晶晶,你沒有資格對我說這種話。‘都得利’要是你們金家的私人作坊,你請我我也不會來。史天雄是個未婚男人,愛上他,法律都管不著,你管得著嗎?謝謝你給我提了這個醒,從今天起,我知道我可以光明正大愛史天雄了。”說罷,憤然離開了老樹咖啡屋。出了門,又折了回來,對金晶晶耳語道:“晶晶妹妹,讓你媽把我開除了吧。”留下一串笑,閃了出去。
金晶晶六神無主地坐了一會兒,罵道:“他媽的,臉皮真厚!……這可怎麼辦呢?”她有點害怕了。
這次會麵,徹底擊碎了梅紅雨對金月蘭的欽佩之情和感激之情。這種心態的變化,讓她在處理和史天雄的關係時,增加了三分目的性兩分主動性和三分理直氣壯。從這一天起,梅紅雨真正把史天雄當成一個可以托付終身的男人來看待了。史天雄在她心目中父親和兄長的形象,漸漸淡化了,慢慢朝背景處隱去。
史天雄、梅紅雨和金月蘭之間的關係,隨著梅紅雨的心態變化,悄然變得微妙起來。
開始的半個月,史天雄根本沒有意識到什麼。無非是梅紅雨到他辦公室的次數多了,逗留的時間長了。有時候,梅紅雨上樓,跟他轉述一些刁明生談到的過去的生活,他也饒有興趣地聽了。有些,他也覺得挺有趣,忍不住的時候,就讓笑聲飄出了房間。初夏時,美國的導彈,把中國駐南聯盟大使館給炸爛了。做了多年強國夢的中國人都憤怒了。最敏感、最無所畏懼的大學生率先行動起來,到美國駐中國的大使館、領事館門前表達了這種憤怒。西平的年輕人幹脆想辦法把美國駐西平總領事館的國旗點著了,用的是節日放的煙火。政府十年來,第一次批準了社會各界舉行大規模的遊行示威活動。“打倒美帝國主義”、“血債血還”的口號,在中國的各大城市響了幾天。結果呢,美國政府連一聲道歉都沒表示。北大的學生又提出了新口號:中國不能軟,中國不能亂,中國不能變。不到一周時間,社會生活又重歸正常。梅蘭積極地參加了遊行,呼口號把嗓子都喊啞了。沒把美帝國主義打倒,她自己先倒在病床上了。史天雄跑了幾趟醫院,又在梅蘭出院後,去牌坊巷探視了幾次,吃了幾頓便飯。
史天雄意識到這麼下去可能會有問題。一天他去牌坊巷幫助梅紅雨修好漏水的水管後,說道:“紅雨,以後這些活兒,我不能幫你幹了。另外,技術部的事,我也不好直接管。”梅紅雨聽得很不高興。
楊世光一看這麼下去,恐怕要影響到“都得利”的未來,及時地提醒道:“天雄,我不敢相信,你辭官來西平辦‘都得利’,隻是為了擺脫陸家,尋找自由幸福的個人生活。破例讓梅紅雨來‘都得利’,我就告誡過你,這麼做會有後遺症。這幾個月你都做了些什麼?濫用董事長的權力,把金月蘭的前夫安排到技術部這種要害部門。做了這件事還不夠,又心甘情願當了梅家的……當然,你現在是單身貴族,選擇一個十八歲的女中學生做未婚妻,法律也管不著你。你沒發現,開董事會的時候,金月蘭不當啞巴,就是變成了應聲蟲。難道你真的希望金月蘭和那個刁明生破鏡重圓?”
史天雄道:“我對月蘭的感情,一點都沒有變。我跟梅紅雨……這,這怎麼可能呢!我,我可以做她的父親。我知道我該怎麼做。”
過了幾天,史天雄請金月蘭看了一場電影。電影是斯皮爾伯格新拍的《拯救大兵瑞恩》,春節期間,這部大片在西平上演時,正是銷售旺季,兩個人都沒時間看。看完電影,把金月蘭送到宴園小區,史天雄把用彩紙包好的禮品盒遞給金月蘭道:“軟件管理係統已經搞成了,這標誌著‘都得利’進入了一個平穩發展的階段。這件禮物早該送給你了……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歡。你回去後再打開……你要同意接受,明天上班,請你把它戴上。這件禮物很重要。”
金月蘭上樓後,小心打開禮品盒,一枚精致的鑲寶石白金戒指呈現在她的眼前。她拿起戒指對著燈光看看,淚水模糊了她的雙眼……
第二天,金月蘭戴著這枚戒指上班了。
七月裏,法輪功被政府定性為邪教組織。梅蘭看見電視裏播放的那些觸目驚心的鏡頭,忙不迭地把買來幾天還沒來得及看的幾本法輪功的教材,扔到院子裏燒了。過了兩天,街道辦事處來人催繳這些書,梅蘭拿不出來,隻好說自己沒買過這種書。街道幹部顯然不信這種解釋,做了必要的說服工作後,走了,經這一驚一嚇,梅蘭又病倒了。
生活的重壓,加上史天雄有意疏遠,十來天的工夫,往日裏光芒四射的梅紅雨,竟變得灰頭土臉了。這一日早晨,梅紅雨又是帶著一臉愁容進了技術部的機房兼辦公室。刁明生和張小琳都關切地問候起來。小琳說:“梅姐,想開點,阿姨的病會好起來的。”刁明生敲打著鍵盤,說道:“麵包會有的。多笑笑好。你這幾天不笑,這屋子都像是老了十來歲。”梅紅雨擠出一個苦笑,說道:“我媽這病,是富貴病。不住院,我的工資加上她每月掙的三百元,剛好能維持。她這種神經元病,隻要一住院,沒有兩三千塊錢不行。你們說,我笑得出來嗎?”
兩個人隻好改口安慰梅紅雨。刁明生正在講自己這兩年吃的那些苦,腰間的傳呼機突然間震動起來,驚得他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梅紅雨關切地問:“你怎麼了?是不是病了?你看,臉都白了。”刁明生捂著肚子哎喲一聲,“不好意思,恐怕是冷啖杯吃壞了肚子。”說著,出了機房。
刁明生躲到售貨廳一個僻靜處,取了傳呼機一看,液晶顯示窗出現一行字:我在你們門外停車場,速來一見。他裝好傳呼機,繞過幾個貨架,衝出了店門。
齊懷仲先交給刁明生一個信封,“這個月的工資,請你收好。”刁明生道:“梅經理的媽又病了,最近這十來天,她過得很不順心……”齊懷仲擺擺手,“刁先生,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這幾個月,公司在你身上花了一萬多了。陸總想看看你們剛做好的那個東西,就是裝你們管理係統的磁盤。”刁明生沒想到隻讓他辦這麼簡單一件事,怔怔地看著齊懷仲,沒有說話。齊懷仲忙問:“是不是有難度?”刁明生笑了,“我以為是什麼難事呢!你等等,我去讓梅經理再複製一張……”齊懷仲如釋重負地出口長氣,“刁先生,你是個聰明人,別犯糊塗。我們隻是想悄悄看看這個磁盤。你想個辦法,我們隻用看一兩個小時就行了。記著,你從梅紅雨手裏拿這個磁盤,還這個磁盤,最好能有個第三者在場。這樣做對你有好處。”
刁明生心裏嘀咕著,又回到總店。
走進機房,刁明生接著剛才留下的話茬說:“看來小便宜是不能沾呀。梅經理,剛才我碰見一個二分店的人,說他們的程序又出了毛病,他們王經理說再把磁盤拿給他們用用。我正好需要買點黃連素,順便給他們送過去。”
梅紅雨想都沒想,起身打開保險櫃,取出磁盤,交給刁明生,“肯定是操作員不太熟悉,慢慢就好了。你告訴王小麗王經理,實在不行,讓他們店派個人來學兩天。八個分店的微機係統都聯網了,別讓他們拖了後腿。”刁明生擦擦頭上的冷汗,答應著出去了。梅紅雨關切地叮囑道:“老刁,下午你還是去醫院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