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平涼給市公安局白局長打了電話,嚴令全市所有公安幹警全部出勤,維持秩序,防止事態擴大,然後,他又讓秘書通知在家市委常委到市政府會議室召開緊急會議。給在北京開會的市委書記錢江濤打完電話後,他掏出手帕,擦擦額頭上的冷汗。
過了一會兒,燕平涼又撥通了陸震天家的電話,“是小藝嗎?我是燕平涼。紅太陽集團出了大亂子,有一萬多職工上街了。紅太陽是部屬企業……噢,陳部長和陸副部長來處理這件事了?我最擔心出現連鎖反應。西平市,下崗人員有三十五萬多人。什麼?陸老也要來?你勸勸他,最好別讓他來。你請陸老放心,我已經做了安排,隻要能把紅太陽的人員控製住,不會出現大的動蕩。”
剛剛放下電話,另一個電話又響了,驚得燕平涼下意識地打個寒噤,振鈴振了三次,他才拿起聽筒。蒲東林在那邊發火了,“燕平涼你是怎麼搞的?反應怎麼這麼遲鈍?應急措施你準備了多少?隊伍走到哪裏了?無縫鋼管廠、西平鍋爐廠……這些大企業有沒有異常情況?”燕平涼道:“蒲書記,該做的,都做了。他們剛剛上了東大街,田明照同誌已經代表市政府去做勸阻工作了。各大企業暫時沒有異常情況。”蒲東林道:“很好。我和王省長正在北京機場高速路上。你記著,一定要阻止他們進入市中心。通知各媒體,不要派人瞎采訪,不準報道。通知武警總隊,讓他們做好應付突發事件的準備。告訴田明照,一定要和風細雨,不能讓矛盾激化了。這個陸承業,搞的什麼名堂!讓各主管部門的正副職,都下到企業去……回去再說吧。”
燕平涼主持完簡短的常委會,也到現場去了。
史天雄趕到東大街的時候,事態已得到控製,遊行的隊伍已經越來越短,隻剩下三四千人了。他坐了一輛小三輪,進了紅太陽集團的廠區。
辦公樓裏沒幾個人,集團領導隻剩下陸承業一個人在值班。史天雄剛進門,梅豐也跟了進來。兩個人都吃驚地看著陸承業。幾天沒見,陸承業的頭發已經完全花白了。兩個人一替一句問了起來,自然沒幾句安慰的話。
陸承業的眼神遊弋不定,手指神經質地敲打著桌麵,表情變化豐富而迅疾,十分沉痛地說:“大禍已經釀成,後悔有什麼用呢?我養了一個好兒子呀!我的一個耳光,打出了一個天大的事。安定,誰不希望真的安定?藏著、掖著、壓著、哄著的安定,能叫安定嗎?我不後悔,反正這包膿該擠,早擠早安生。天雄,你不願意來紅太陽,二哥不怪你。我隻是後悔前年不該阻攔你。不對,我不後悔阻攔你,你是人你不是神。你辦‘都得利’如魚得水,來紅太陽恐怕也會變成幹魚幹了。你史天雄的‘都得利’要走到這一步,你恐怕隻能跳樓了。不破產,兩萬多人每年不能向國家上繳一分錢,還要白白吃掉國家一個億。我不後悔,我不後悔,我後悔什麼呢?後悔是沒有用的。真的,後悔是沒有用的。現在是該考慮承擔責任的時候了。我絕對不會推卸我自己的責任。這責任太重大、太重大了,比泰山還要重啊。我會負責的,出這麼大的事,我不負責誰負責?”說著說著變得語無倫次起來。
史天雄和梅豐都感到陸承業已經亂了方寸,一想到出了這麼大的事,亂了方寸也很正常,也就沒想陸承業的心底深層會湧動一種什麼樣的風暴。他們都意識到了這個事件是陸承業的一大敗筆,但都沒想這一大敗筆對於陸承業意味著什麼。
下午,工人們被勸阻回去了,城市恢複了平靜。晚上,燕平涼在市政府主持召開了各方主要人員參加的聯席會。陳東陽在會上嚴厲地批評了陸承業,代表部黨組對陸明和職工代表說:“紅太陽是部屬大型企業,部裏也沒權讓它破產。這個事件,性質惡劣,影響很壞,教訓非常沉痛,需要好好總結。”陸承誌對陸承業和陸明都作了嚴厲的批評,最後說道:“這確實是個影響極壞的事件。同時,我們還要看到這個事件中的積極因素。紅太陽的職工,主人翁意識還是很強嘛。去年的大洪水,是壞事,可上上下下處理得當,現在看,它又變成好事了。它增強了民族的凝聚力,為我們積累了抗洪精神這樣一筆巨大的精神財富。改革已經到了攻堅階段,改革已經到了一個新的時期。一切局部利益,都要服從全局利益。紅太陽要下大氣力,來一次全麵整頓。”
陸承業一直木然地坐著,最後表態說:“明天上午,先召開全體職工大會,我先做個檢討。請各位領導放心,請職工代表放心,我會用行動負起我應該負起的責任。”
沒有人從他這個表態中聽出弦外之音。
回到紅太陽集團,陸承業把第二天的職工大會作了安排,一個人走進偌大的廠區。廠區漆黑一片,所有的車間都鎖著大門,安靜得像一副副巨大的棺材。走在墳墓一樣的廠區,強烈的失敗感徹底把陸承業擠碎了。四十多年了,在他的領導下,紅太陽從大山裏一個三線廠的車間,變成了西平市這個沉睡著的巨大廠區,走完了從小到大,又從盛到衰的一個輪回。四十幾年,國家投到紅太陽的錢,比紅太陽累計上交的利稅,還要多出一億三千萬!這個一億三千萬,讓陸承業感到了一種揮之不去的荒謬。兩萬多人,已經不能為國家創造一分錢財富,聽說要搞破產方案,理直氣壯地打著要吃飯、要生存之類的標語,上街走一圈,驚動了那麼多的官員,官員們馬上表示絕對不能讓這兩萬多人餓著,真是天下奇聞!天亮之後,他還必須向工人們檢討不該生出砸他們手裏的飯碗這個想法!陸承業實在開不了口。四十幾年,他由一個風華正茂的英俊少年,變成一個滿頭華發的小老頭,付出的心血,不能說不多。結果呢?他成了一個已經欠了國家一億三千萬的企業法人!為了不讓這筆債越欠越多,想出一個破產方案,最後卻變成了一個破壞安定團結政治局麵的罪魁禍首!左右兩側廠房裏的生產線,正在歲月的流逝中逐漸變成一堆堆廢鐵!
陸承業走到圍牆邊上的一個車間大門前,抖著手摸著門上已經鏽蝕的大鎖,兀自感到一陣心酸,兩行老淚滾了出來。他握住大鎖,朝鐵門上撞去。伴著當當當的沉悶撞擊聲,陸承業發出一聲受傷老狼一般的慘叫。在這一瞬間,陸承業決定以非常的形式,提醒紅太陽的全體員工:不能再靠國家養活了。
第二天上午,梅豐放心不下,怕陸承業脾氣不好,再生出什麼事端,拉上史天雄又去了紅太陽集團。兩人走進禮堂,這個主會場已經座無虛席了。梅豐朝主席台望去,沒看見陸承業,焦急地說道:“這個老陸,這個時候還不來,會激化矛盾的。”主持人敲敲話筒說:“請安靜!請安靜!陸總因為身體原因,不能到會……”會場頓時炸了鍋。梅豐急得團團轉,“真不知道輕重。這麼重大的事,爬也要爬到會場來……”
主持人揚揚手中的磁帶,大聲說:“安靜!請安靜!昨天夜裏,陸總交給我這盤磁帶。他說,他想給大家說的話,事先已經錄好了。他希望大家認真聽聽。”
會場終於安靜下來了。
陸承業很蒼涼的聲音響了:“紅太陽集團公司的全體員工們:受責任和義務的驅使,我想借這個機會給你們講幾句心裏話。這種講話的機會,對我可能是絕無僅有了。我是烈士的兒子,一個有四十年黨齡的老黨員,一個有四十三年工齡的老紅太陽人。這三種身份,使我一句大話、套話也不能對你們講了。紅太陽已經山窮水盡,這是我們每一個人都必須正視的現實。它的輝煌曆史,今天我一句也不想講了。成也陸承業,敗也陸承業。我為什麼要搞個破產方案呢?紅太陽已經連續虧損四年了,已經資不抵債了,銀行不再給它一分錢貸款,全員推銷也徹底失敗了,被人兼並的路也走不通。作為它的法人代表、黨委書記,我搞這個方案的惟一目的,隻是想保護紅太陽現在的國有資產不再從我們手裏流失、消失。因為我考慮不周,處理問題簡單粗暴,引出了這個在全國都造成惡劣影響的重大政治事件。我上愧對黨的期望,下愧對你們的信任。已經有很久了,我常在想這個問題:資本家資不抵債後,可以拿命抵上,身為共產黨人的企業家,因為自己決策的失誤把企業搞垮了,拿什麼抵上?紅太陽發生虧損後,我發過誓:生為紅太陽的人,死為紅太陽的鬼,無論出現什麼情況,絕不異地做官。現在,到了該實現這個誓言的時候了……”
梅豐用手捂住嘴,瘋也似的跑了出去。史天雄也跟著跑了出去。廠區路邊的高音喇叭下,駐足傾聽的人們在議論著。“陸總這話是什麼意思?”“越聽越不對呀!”“好像是臨終遺言。”“有點像。”“不可能。反正虧了賺了都是國家的,他沒有到別的地方做官,已經夠可以了。”“陸總性情剛烈,恐怕真的要……”
梅豐打開陸承業的房門,史天雄衝進幾個房間,沒看見身體不適的陸承業。茶幾上放著一張紙,紙上放著一條貝殼項鏈。史天雄拿起紙一看,說道:“梅小姐,是給你的……”梅豐抖著手接過來看一眼,眼淚流了出來。這是陸承業留給梅豐的一封短信:
親愛的小豐:
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這麼稱呼你。我們認識四年三個月零四天了。我早就從內心裏接受了你對我的感情。可是,巨大的年齡差距和失敗者的身份迫使我不敢麵對你對我的愛。原諒我的懦弱吧。我想等把紅太陽扭虧為盈後,再和你走到一起。可惜我沒能做到,徹底辜負了你。這條貝殼項鏈是我三年前到青島時,親手為你做的。那年我五十六歲,你三十四歲。我想,如果我在三個早上能揀到九十個這麼小這麼漂亮的白貝殼,我就能在三年內把紅太陽帶出低穀,然後就能把這條項鏈送給你,向你求婚了。我當時確實揀到了九十個。可是,我剛才數數,怎麼隻有八十九個。差這麼一點點,這就是命運吧。小豐,這條貝殼項鏈留給你做個紀念吧。選擇這樣的方式,我考慮了很久。我並沒想過以我的死,可以從根本上改變什麼現實。我隻想表明我還不缺乏為國有資產負責任的勇氣。一個失敗者在他的工作崗位上走了。我希望你多保重,希望你幸福。
承業絕筆
梅豐喊道:“他在辦公室——剛才……”猛地捂住自己的嘴,流著淚道:“……他聽到我們敲門……快,快——”
來不及了。這時,陸承業已經把所有辦公用品整理好了。他把一串鑰匙掏出來放在桌上,拿起桌上的小國旗和小黨旗,深情地看一眼。然後,他掏出鋼筆,拿出信箋寫道:“我沒有帶領紅太陽人守好這塊陣地,愧對黨、愧對人民。存折上的一萬一千元,是我的全部積蓄。這點錢,不作為遺產留給陸明,不作黨費上繳。用它還一些紅太陽欠銀行的貸款吧。”閉著眼睛想了片刻,他從容地從口袋裏掏出一隻小瓶子,打開瓶蓋,把半瓶紅色的液體喝了下去。突然,他又拿起筆在紙上繼續寫道:“請把我的骨灰撒在紅太陽的廠區……”寫到這裏,他伏在辦公桌上,再也不動了。
史天雄踢開反鎖的房門,看見陸承業,眼淚無聲地滾落下來。他撲過去,懊悔地哭喊一聲:“二哥,我不該拒絕你呀。是我把你逼死了——”梅豐抱著陸承業的頭,抖著手,撫摸著,哭喊道:“老陸,老陸,你真傻……”突然驚叫起來:“醫生,醫生,還是熱的,快救救他,快救他——”穿白大褂的男醫生衝進人群,翻翻陸承業的眼皮,拿起空玻璃瓶對著窗戶看看,搖搖頭吐出三個字:“氰化鉀!”陸明擠進來,跪在地上,抱住陸承業的雙腿哭喊道:“爸爸——爸爸,是我把你逼死了,是我把你逼死了……”
蘇園不想在錦江飯店總統套房裏聽陸震天和陳東陽、陸承誌談政治、談經濟,抽空去皇冠大酒店看梅紅雨。看到梅紅雨又年輕又漂亮,蘇園很高興,馬上建議梅紅雨和陸承偉明年五一結婚。梅紅雨說婚事都聽陸承偉的,什麼時候結婚她都沒有意見。陸小藝去和蔡愛國見麵了,蘇園怕陸承誌照顧不了陸震天,把一套白金首飾送給梅紅雨,急匆匆回到錦江飯店。
陸震天坐在輪椅上,還在講著:“……縱觀中外曆史,掘墓人都是自己培養的。我們必須重視這些問題。老百姓還有普遍的依賴思想。這種現狀必須改變。政府不可能把什麼都包下來。我們必須承認,百姓對政權的信任度,已經降低了很多。三年自然災害時期,生活比現在要困難得多,中央決定減少三千萬城市人口,一聲令下,近千萬個家庭都從城市遷到農村。一個破產方案,引出這麼大個事件,值得我們深思。對政權的信任程度降低,還有很多很多證據。城鄉儲蓄超過六萬億,銀行幾次降息,儲蓄反倒增加了。這說明咱中國的老百姓會過日子?我看未必。從牙縫裏擠錢往銀行裏存,是不是也有預防萬一的想法?報紙上嘲笑美國人敢花十年二十年以後的錢,也太淺薄了。敢花十年以後的錢,說明政府、銀行和民眾之間相互信任,都知道對方十年後是個什麼樣子。這種信任的基礎,一是製度支撐,一是經濟支撐。我們的國有大企業,這二十年進步很大,可惜穩定性太差了。紅太陽的輝煌,似乎還是昨天的事,現在竟成這個樣子了。天宇呢?如今也是危機四伏了。這些骨幹企業,都不能給人帶來安全感,政府和民眾間的信任,從何談起?承業和王傳誌,都是在一個企業一窩就是幾十年,不出問題才怪呢!承業必須退下來,那個王傳誌,也必須退下來。每個人的精力和才華都是有限的。我們黨內,年輕的優秀人才很多。一個人在這麼重要的崗位上,一幹十幾年,一幹幾十年,這個國家還有什麼希望?你們也該下決心了!”說到這裏,才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