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1 / 3)

讀大學期間,跟許多興衝衝的年輕人一樣,範湖湖早先也熱衷於談論自由、民主、憲政之類的空洞話題,但一段膚淺的失敗戀情令他覺悟到,從根本上說,他是以美學旨趣而非政治傾向來辨認同類的。範湖湖把自己想象成克倫威爾式的人物,討厭形形色色的野心家,不管他們是憑家世還是自己的能力往上爬。大學歲月所留下的蝕痕,僅僅是年輕人對電影和外國小說的持久愛好。短短幾年時間,他懷質抱真的狂傲迅速收斂了。在其充滿矛盾的隱秘內心,他不再妄圖追比司馬遷和修昔底德,隻相信假如努力,沒準兒還能趕上愛德華·吉本。後來,隨著學識漸豐,他那盲目的激情流入平緩的河道,虛榮心的泡沫日消月減。當他感覺自己可能有交流障礙症,時或伴以爆發式的癲狂,範湖湖終於承認,他並不是一塊做學術的料,過去他把這個行當想得太簡單了,以為僅需讀書治史,不必考慮其餘亂七八糟狗屁倒灶之事。如今他已跟所有人疏遠。親朋舊故都覺得他冷漠自私,又認為他個性軟弱。範湖湖確實比世間大多數人更軟弱,常常舉棋不定,盡管有時候他一根筋的頑固又令我等望塵莫及。範湖湖是個討厭的悲觀主義者,但拮據的求學歲月、北方的寒冷天氣和日以繼夜的辛勤鑽研已徹底重塑其外表,甚至他柔軟多汁的靈魂,使之變得豬皮般耐磨而堅韌。範湖湖不需要錦衣玉食,每天服兩顆維生素。晚飯後,他通常先上床打個盹,練習一下陳寅恪大師所倡導的神遊冥想,隨即砥誌研思,開始夜間的艱苦工作。

範湖湖原本主攻隋唐五代經濟史,繼而以誌趣投身西域學研究,因此除英語、法語、德語、日語、俄語和阿拉伯語外,尚需掌握波斯文、藏文,乃至巴利文、粟特文、梵文及吐火羅文等諸如此類已死或半死不活的古代語言,以便閱讀全部原始材料和垃圾論文。為重現雜碎湯似的龐駁世界,他將展開包羅萬象的、庖丁解牛式的縱深探索,把時間夾核桃般夾開,無須後繼者擦屁股,更無須繁瑣的注釋,人們可以一邊吃爆米花一邊閱讀。範湖湖決意披荊斬棘,磨穿鐵硯,以熔舊鑄新的膽魄,以盜墓賊的眼光和懸疑小說家的冷心冷腸,著成一部令人拍案的《西域史》。他不憚椎心泣血,不避拾人涕唾,必欲鑿險縋幽而後快,不窮盡一切智識絕不罷休。年輕學者誓願複興西奧多·蒙森的偉大傳統,將豐沛的想象力重新注入亟須灌腸排毒的史學領域,從文明的冷峻本質理解曆史,跟那夥鑽牛角尖的所謂實證主義者割袍斷義。祖師爺利奧波德·馮·蘭克教授固然可欽可敬,但範湖湖不喜歡老先生那句簡簡單單的格言——據事直書。年輕學者多次引述蒙森的理念說:

“真正的曆史研究總是尋求製高點,以求達到一覽無餘。”

他計劃用三十年完成其巨作,采取《萬曆十五年》的筆法及《羅馬帝國衰亡史》的結構,記述若幹人物、部族和城邦的榮辱興衰,添加考古細節的辛辣作料,開胃健脾,而文字如《左傳》般簡潔明快,立場如塔西陀的《編年史》般摒除個人好惡,再輔以曆代佳作不可缺少的遠見卓識,展現他縱貫古今的深刻思想,令饕客或讀者食指大動。範湖湖的誌業跟他本人一樣不受待見,無法申請經費,寫作全靠業餘時間,故而進展極緩慢。他唯一的知己是個姓耿的糟老頭。此人年逾古稀,留著兩撇花白胡子,看上去好似一頭忍饑挨餓的公海象。老耿畢生默默無聞,以致曆史研究所的年輕同事把他當成清潔工,隻要便池一堵就高呼其姓名。而老頭子也毫不含糊,果真手持橡皮搋子奔向事發地點,不顧管道年久失修,不在乎頑敵是汙水還是臭大糞。範湖湖這位忘年交,把他後半生的全部心血用來撰寫一部《世界運河史》,深知“疏浚”二字的分量。耿老先生的父親是個大買辦,解放後遭鎮壓。“文革”期間,老耿本人也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因為他講課時多次宣告,自己要去刺殺毛主席。

“最佳的動手時機,”他向學生們反複講解其周密的複仇計劃,“是伏羅希洛夫元帥訪問中國,毛主席跟他擁抱之際……”

作為遺臭萬年的死老虎,老頭子沒進精神病院,沒去坐牢,更沒有在背後綁一塊木牌上刑場。造反派的革命小將對他極其重視。老耿為朋友兩肋插刀,為情婦披肝瀝膽。他是個學識淵博的養蜂人,即使屢經抄家,還拚死留住一本厚達千頁的硬皮英文書,封麵用燙金工藝印著個漂亮的花體單詞BEE。除此之外的名著、典籍盡遭紅衛兵洗劫,均被一頁一頁撕下來引火做飯或者充當廁紙,就這樣培養了好幾個日後長痔瘡的文史教授和著名批評家,所以說這些風光的學者昔年都曾受惠於蹲在糞坑上的秘密閱讀。他們沒敢焚燒蜂窩,因為蜜蜂可不買又紅又專的賬,它們是校內隨心所欲的黃金戰鬥隊。當時毛主席語錄代替了情話情書,革命造型代替了擁抱親吻,但靈魂的激流和性高潮並未因此減弱,據說強度還大增。老耿一生隻出過兩次國,一次是八十年代末前往河內參加“占婆國拔陀羅跋摩一世梵文石碑學術研討會”,另一次是九十年代初到喀布爾出席“貴霜國際學術討論會”,他參觀了該城的曆史博物館,又向東道主提出想去看看瓦罕走廊。阿富汗內戰正殷,到處炮火連天,我國大使館忠黨愛民的外交官們堅決製止了他的自殺行徑。由於積年逐月同史和屎打交道,學貫中西的老耿發展出一套玄奧的廁所史觀,他把世界曆史視作“阻塞”與“通暢”的交替輪換,認為它不論在現實層麵還是在象征層麵,皆與各大運河密切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