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1 / 3)

除了範三郎,誰也不清楚裴月奴還會唱歌。那並非人世間的凡音,無法以一般眼光衡量其優劣,但男人忍不住再三鼓動姑娘小試牛刀,以致院子裏鳥驚魚駭,蟲鼠絕跡。裴月奴也深感詫異:她的情郎有一雙打人極疼的斷紋手,像根竹竿那樣又瘦又高,每天居然要吃五升米、八斤肉,飲十幾壺酒,否則肚子必定餓癟。朋友們因此稱他是蟒蛇化身。裴月奴認為,男人的旺盛精力與他的大食量不無關係。尉遲璋變傻之前,擔心風塵女子消磨生意夥伴的鬥誌,常叮囑他留心貨價走勢,並暗示他采陰補陽,持盈保泰,切勿逞一時之快。可範三郎愛得神魂顛倒,反而笑他杞人憂天。尉遲璋壯實得像頭溫馴的大水牛,動不動就出一身臭汗。他凡事隻考慮自己,天生缺乏憐香惜玉的才能,也從不知恩愛為何物。範鵠正相反,他常有出格之舉,腦袋極易發熱,會因為一些荒唐的念頭而做事不計後果。在一次縱情交歡的間歇,範三郎答應裴月奴,他一旦升為體麵的坐商,立即幫她贖身買放。其實,範鵠的諾言並無多大實際意義,畢竟混種舞女十餘年攢下的財貲也很可觀,獨缺一個可以托付終身的男子漢。然而這番話所產生的效果令範三郎自己始料未及。裴月奴不準男人再為她亂花錢,相反,逢十遇五還要塞給他一些價值不菲的金銀首飾。她督促範鵠飲三果藥預防禿頂,不再聽任他甜嘴蜜舌地擺布自己,但比過去任何時候更盼望同他相會。如此一來,範三郎才真正明白女人的妙處,因為她忽然迸發的熾情是他從未領略的。而裴月奴覺得,她昔日接觸的所有男子皆與範鵠相似,又遠不及他,這些人眉眼模糊,重重複複,仿佛油燈下的一大群陰影,可最終幻象逐一消失了,僅剩下一張無比清晰的麵孔,也就是範鵠那隱隱透著瘋狂的麵孔。他離經叛道的私房話、狂放的夢幻是一劑永不失效的愛情靈藥,使姑娘身不由己,隻想跟他共同經受人生的全部磨難,並且仍嫌不夠。她感覺災禍、矢石、崇山昊海,乃至凡間仙界的一切王法天條——無論是十殿閻羅祭出的緝獲令牌,還是玉皇大帝頒下的誅夷之詔——都不能把他倆分開,她並不害怕因此而永劫沉淪。八九月間,裴月奴愁緒纏身,香肌消減,儀態越發綽約動人。她腳腕上佩戴金響鐲,血液裏奔放的成分遭到了毒害,信念發展為不可理喻的偏執,超逸絕塵的舞姿卻幾度引起四座驚歎。在一派鶯猜燕妒的氛圍下,許多搬弄是非之徒懷疑她患了情誌病。裴月奴的改變雖然明顯,範鵠仍不以為意,倒是她拒收財禮的舉動讓他無法盡興,她管家娘式的作風使他慍惱不已。按男人的想象,討人喜歡的女子總應該與裴月奴差不多,兼具熱烈和柔媚。他還相信裴月奴配得上他出的價錢,更想當然地認為姑娘也會感到很光彩。可事實上,裴月奴一連數日憂煩不安,五更時分噩夢纏繞,它們無不昭示將來的悲歡禍福。她越來越無法忍受白天思念情郎晚上供客人娛樂的生活。夜間,在燈火璀璨的酒樓上,混種美人跳起曼妙的舞蹈,一邊向眾酒徒呈露凝脂雪膚,一邊全力保護她勢單力孤的愛情。冷冰冰的薄暮和支離破碎的晨昏輪換,遲早會使她失去膽量,而爭強好勝的本性又不允許她稍顯退縮。裴月奴的變化令範鵠驚異,她體內原本不可觸摸、難以融解的野性部分,終究伴隨她床笫間一反常態的羞澀迎合,逐一朝他敞開,彙成一股五色斑斕的柔情流入他心底。姑娘喜歡他揮汗如雨的蠻勁,但不曉得他為何如此。漫長的秋天加重了裴月奴的無望情緒,兩人頻繁爆發爭吵。有時候,她拋珠滾玉一場哭鬧,範鵠隻好請來慢條斯理的尉遲璋居中斡旋。愛戀並沒因此冷卻,反而激起了新的創傷痛苦。他們首度見麵後的第八個月,發生在明月樓的一次爭執幾乎斷送了兩人的關係。事情的起因是水陸轉運使韋某某履新,揚州城的巨商富賈爭相為他接風,便把裴月奴召去獻舞酬應。極盡歡暢的笑筵歌席上,因家世關係而得以敬陪末座的範三郎未等飲宴結束已不見蹤影。混種美人則很晚才從城北的深宅大院脫身返轍。她沒有換衣卸妝,臉上還殘留著粉漬脂痕,便乘坐單軛牛車穿過略嫌冷寂的街道,沿著月光所營造的霜白似的無形幻覺一路行至小市橋頭。這時,她看見遠處矗立著一座清瑩剔透的樓宇,在四周昏暗的屋頂映襯下顯得鋥明徹亮。一陣侵肌透骨的悲傷毫無緣由地湧上混種美人心頭:經曆冗長疲憊的一夜,聽了那麼多淫詞褻語,忍受了那麼多狎侮輕薄,接飲了那麼多杯酒,此刻她隻想同所愛的男人一起死去。然而,眼前這座令她意往神馳的玲瓏寶塔,不過是姑娘每天跑上跑下的明月樓,任由爾虞我詐的娼妓和酒徒夜以繼日編造活鬧劇的華美牢獄,它永不缺乏玉碎珠沉的淒涼故事,海誓山盟的燈影戲卻總在床頭股間一次次上演。於是裴月奴從短暫透明的淺寐中醒來,收攏了悲傷,並為她剛才的悲傷而更感悲傷。天邊開始泛白,明月樓最後的酒筵剛剛收場,困乏的夥計正準備撤下燈盞,清掃杯盤狼藉的廳堂。閣樓上鶯愁蝶倦,寂然無聲,許多姑娘已香夢酣沉。裴月奴仿佛心有靈犀,沒驚動任何人,悄悄走上東樓,結果撞見範鵠正跟另一個困眼欲眠的妓女低語調情。混種美人連半句申辯也不聽,直接告訴男人以後不許再來找她。姑娘自然不知,範三郎是吃飛醋才提前離席的,因為水陸轉運使的大公子整晚都在向她示意,而且肯定會不斷來明月樓找她。朝大門走去時,憤恨的範鵠意誌堅定,下定決心這輩子再也不回頭,再也不見裴月奴,但剛跨越門檻他便後悔了,甚至感到肝膽脾肺沉重如鐵,心髒卻形成空洞,男人唯有咬緊牙關,跌跌撞撞步入清晨水汽彌漫而乏味異常的溟濛街道。迎接他的將是鋁色的晨光,是腑髒被掏空的絕望感。裴月奴先是恨他,繼而恨自己,然後又憎恨她本人內心各種各樣積攢夙恨的垃圾,就連最遲鈍的酒客也能從她依舊動人的舞姿中嗅出殺氣,生怕她冷不丁拔刀捅人。老鴇幾乎是低聲下氣地求她別自毀聲譽,但裴月奴終於又差遣丫頭去請範三郎。姑娘不得不承認,在愛情的爛泥潭裏,她比男人陷得更深。盡管挽回了沒什麼價值的顏麵,獲勝的範鵠也並不輕鬆。他在愁悶中豎臥橫躺,在怒火的煎逼圍攻下草草度日,不是因為想念女人,而是因為不願讓她得知真相:每次言歸於好,他總是比原先更離不開她,這麼一來,裴月奴的服低退讓反倒更像強者之姿了。範鵠意識到,跟以往貪花愛柳的輕浮戲耍不同,如今這段戀情或許不會那麼短促。而裴月奴也清楚他歸根結底是個心軟的男人。有一回,幾番雲歡雨愛之後,香汗淋漓的混種美人伏在範三郎身前,冷不防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