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三郎精神一振,敞開胸懷同眾位新結識的朋友縱情酣飲。他們隨身帶著驅蟲的檸檬汁,對亂彈亂蹦的飛螞蟥毫不介意。全港最熱鬧的飯館裏,大海顫動的光線映滿廳堂,範鵠交替喝下錫蘭的椰子酒和家鄉陳釀,瘋瘋癲癲的勁頭引起一陣陣叫好。他搞不懂大夥為何知道裴月奴之事,疑心是與他素來不睦的同族大肆宣揚所致。然則舞伎的情意既已縹緲難尋,區區名聲又何足輕重?飯桌上觥籌交錯,雖無琴歌酒賦的逸雅,眾多醉漢的胡掰亂扯亦別開生麵。範三郎臉色酡紅,強勁的濃酒澆潑塊壘,使之通體舒泰。此時,在船員中馳譽四海、為侍奉佛院而賣淫的娼妓來到酒館,裝嬌扮俏,向食客們起勁推銷自己的肉體。鄭萬乾煞有介事地請眾姑娘排成一列,以遴芳選豔的嚴肅認真和下流動作調戲她們。突然間,範鵠意興盡失,任何窈窕佳人都別想讓他多瞧一眼,倚香偎玉的圖景變得全無吸引力。他顛倒荒涼的腦袋閃現一道令人沮喪的真理之光:要鐵石心腸很容易,不存希望就行。這麼一想,男子漢的憂傷立刻轉化為驚人的食量,在席間掀起一輪歡快的混亂。“倒酒!上菜!”範鵠不忘規誡自己,天底下沒有一種好處無須付出代價,正如買東西不能不給錢,娼家女不會無緣無故愛上嫖客。範三郎情願相信,認識裴月奴就是為了離開她,然後一輩子想念她。
波斯人伊本·泰伯禮滴酒不沾,呂掌舵回船睡覺,無人照料的範三郎打算一醉方休。他與新夥伴推杯換盞,可是沒嚐出任何滋味,唇齒鼻舌仿佛盡皆麻痹。鄭老大察覺不到範鵠正在忍受股間火辣辣的疼痛,更不了解其煩悶苦楚,雖說他見過裴月奴,識悉她是個潑辣敢為的大美女。他指示眾人給範三郎一杯接一杯倒酒,自己甩著大腦袋唱起助興的小調。
“喝吧,老弟!喝吧!”聲音洪亮的中年漢子攘臂大呼,“哈哈哈,你肯定發大財!”
實際上,範鵠出海前,身在揚州的裴月奴便懇請從商的主顧為她向情郎捎信,使他們尋歡作樂的興致大減。除了欣賞柘枝舞,不少客人還巴望一親芳澤,包括範鵠的好友兼生意夥伴尉遲璋。然而,無論他如何努力,甚至找了個養龜的胡僧,討得禿雞散和助情花兩種春藥,裴月奴也幾度積極配合,聽憑老情人在她心頭栽植的奇花異草逐漸凋枯,終究於事無補。結果兩人積鬱成疾:一個陽痿,一個牽愁觸恨,癡癡想念範鴻之,不斷夢見他乘船返回揚州。後來,坊間又開始流傳裴月奴的諸多豔聞,版本千奇百怪。有一個說法是混種美人樓下站滿了欲火難耐的登徒子,他們擲骰子定勝負,選出兩名幸運兒分享紅透全城的舞娘。又說裴月奴姿衰色敗,門庭冷落,不得不像個老娼婦濃妝豔抹,以至誰都不認識她,許多人便相信她死了,反正揚州從不缺少跳柘枝舞的娼妓。大夥七嘴八舌談論不休之際,範鵠恍然覺得,促使他泛海前往大食國的並非亞曆山大港的燈塔,倒是裴月奴的濃烈愛情:追逐和逃避,這對神秘的雙胞胎會把他驅趕到世界上最偏僻的角落,而他體內的熱力將永不寧息。如今男人悄悄積存著跟裴月奴重逢的欲望,不急於將其兌現。淩晨風急浪高,漆黑的貨艙裏它們成倍增長,逐漸超過他所能忍受的極限。範三郎拚命壓製它們,可這無異於揚湯止沸,縱風止燎。他額頭滾燙,被夜海的冰冷潮霧緊裹,沉溺在不停晃蕩的夢境之中。遠洋經商,這頭範鵠以無窮愛欲創造的幻獸,早晚會反噬主人,將它致死的毒液注入他不管不顧的狂熱靈魂,讓他亂轉的羅盤徹底失效。
酒席間,鄭萬乾的夥伴們向範鵠討教馴服女人的絕招良策,問他為什麼不留在揚州風流快活,偏要跑到兵戈未息的大食國做生意。大夥看法各異,但有一點心照不宣:他們的首領想借此人之力,辦成一件大事。鄭萬乾不僅豪爽,且眼力極佳。他為範三郎介紹大食的風俗,提醒朋友不可當著阿拉伯人的麵脫衣。“他們從不用靜水洗東西,見著血就瘋得嚇人!”有教養的大食男子不吃蔥蒜,不輕易發笑,隻跟正直之士來往,無論身處街頭還是澡堂都不剔牙。
“阿拉伯人喜歡在雨中跳舞,”到過薩那城的一個獨眼漢子說,“他們總是催你下雨前把話講完。”
眾人爭述各自見聞。久居亞俱羅會使男人的肝脾變大;誰在摩蘇爾住一年,體力便顯著增強;誰在阿瓦士住一年,智力必降;巴林人全是不事稼穡的大海盜;天竺的婆羅門能造出殊形詭狀的蜃景,佯稱可掌控雨水和冰雹。印度諸王總是冬季才出征,以避開連下五個月的滂沱大雨,它使水稻生長,使弓弦脫膠,還會使磚泥建築倒塌,使馬匹倒斃,使人腳趾潰爛。
黃昏的錫蘭島依然悶熱。大夥紛紛談及瘋狂的印度修道者,說他們如何剖開自己的胸膛,如何扯出肝髒,切下腸子送給路人,讓馱載神像的大車將其無用的卑軀賤體碾碎,以此藐視死亡。他們加入太陽神教派、月亮神教派、大黑天教派、禁食教派、禁欲教派、披鐵甲教派、眾王教派、趨恒河教派,乃至諸如此類的萬千教派,或遠離女性,或相信死於王命可升入天堂,或用鐵圈箍身,以防知識過多、祈懺過猛而致肚皮破裂。幾天後,在燈昏月暗的俱蘭港,梵讚流蕩,範三郎見識了自焚者的巡禮。當時昴星團已消隱無蹤,直到冬至之前風向都適合航行,大陸一片寒濕,以致神牛的蹄掌未能踏起街塵。那個超凡入聖的狂人立於芒果樹下,割去長發,往自己頭上放置熾炭。火神阿耆尼的大舌頭卷噬《吠陀經》的智慧,空氣裏混雜著芒果花的芬芳和腦漿燒焦的味兒,他卻閑庭信步,雙足流光,大嚼蔞葉與檳榔果。當地人愛穿純白發亮的亞麻布衣服,愛把胡須染成五顏六色,看完不要錢的自焚表演便結隊去捕大象。排燈節前夕,他們動手建造圍子,把野象騙入圈套,為馴服這夥巨大的生靈而任其挨饑受渴,用盡手段使之俯首聽命。據說最貞潔端淑的女子無法以任何禮物打動,但花一頭大象的代價就可以搞到手。她們濃發黑亮,眼睫上塗著烏煙,無不認為其美貌能值這麼多並不算丟臉,反倒是一種光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