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1 / 3)

薩懿德不怕拂書法家的麵子,當即表示他更愛喝棗醴,因為它才是原汁原味的阿拉伯飲料。本城人人皆知奈比哈·薩懿德出了名的嗜好調味之物。他吃飯時不僅使用土產的鹽、醋、蔥、蒜和香草,還會使用來自國外的各種充滿幻想的作料,但誰也不曉得他正在逐漸喪失味覺,忍受著食不甘味之苦。鄭萬乾聽聞,阿拉伯牧民從前視大米為毒物,將蠍子和蜣螂當作美食,可他如今見識的烹飪方法居然無一例外全是波斯式的。有人說,老法官既臣服於呼羅珊的風物,還期盼維持部落的精神傳統,其信仰在想象中本已不那麼純潔,在現實中卻又更甚,所以他才會選擇種種自己不需要的享樂加以叱責。老法官憎惡歌舞而鍾愛賽馬和狩獵。他滔滔不絕談論靈獒、鷂鷹,以及前朝哈裏發豢養的金錢豹,口若懸河地為賓朋講解捕捉羚羊、沙鴨與大野豬的各類方法,甚至酒酣耳熱時答應送人一頭活獅。薩懿德早年還熱衷劍術。當他聽說範三郎幼承家學,同樣精於此道,竟豪氣陡增,恨不得拾攏一下快散架的老骨頭,跟客人拆招比試。

然而,老法官的女兒阿苡涉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她完全按自己的意誌籌劃宴會,安排助興節目,也不管父親喜歡不喜歡,便擅自決定招一批藝人來表演。賓主雙方的金盞斟滿後,六名舞姬在燈燭煌煌的大廳內翩然現身,霎時間鼓樂齊鳴,倩影紛飛,她們身穿堇色灑金長裙,腰間垂墜的大秦五彩琉璃片恍若四濺的流星雨,而輕薄的紗巾非但無法掩飾女子的粉臉桃腮,反更映襯出無限妖豔。“酒是肉體,音樂是靈魂,”目酣神醉的書法家歎道,“快樂乃二者之產物!”於是,在三弦琵琶錚錚的伴奏下,歌伎唱響了最膾炙人口的流行曲子:

啊,迷人的眸子使我心神蕩漾!她嫻雅溫淑移步前來,宛如柔嫩的枝條在清曉的和風裏擺動。嫵媚的目光使我驟然眩暈,眼前織起一片蒙朧、淩亂的碎影。

為首的舞女有雙大眼睛,麵頰白皙而略帶薔薇色。她一派柔膚弱體之姿,玉指尖細,起舞時珠搖星動,胸部好似兩顆石榴。範鵠又不禁想到明眸碧綠的裴月奴。男人相信,麵前風情萬種、秋波欲流的舞女是另一個混種美人,故鄉更在他夢魂難以到達的極西之境。或許,姑娘小小年紀便被賣至繁盛如唐朝揚州的巴士拉港,以色藝雙絕享譽全城。她在此間同樣有個情投意合的男子,不奢望長相廝守,但仍渴盼三朝五夕的約期,隻是天底下存在八千個棒打鴛鴦的可悲道理,九萬個勞燕分飛的可惱苦衷,而他們亦不幸遇到其中一個。

等待了許多時日後,範湖湖博士終於收到一本寄自巴黎的舊書:法文版《阿拉伯人、波斯人、柏柏爾人曆史之殷鑒與原委》,上個世紀初由拉魯斯出版社印製發行。作者阿卜杜勒·萊哈曼·伊本·赫勒敦,讓帖木兒可汗放緩征伐腳步的淵博智者,死於回曆八○八年的開羅大法官,乃是伊斯蘭世界當之無愧的頭號曆史哲學家、舉世公認的曆代最傑出史學家之一、社會哲學的創始人。然而,讓範湖湖難以理解並十分惱火的是,這位巨匠的著作不僅沒有中文譯本,甚至連節選譯文也付之闕如。

“……不可原諒。”在劄記中,年輕學者為伊本·赫勒敦遭冷遇而鳴不平。“但是,”他寫道,“誰更不可原諒,是我們還是他們?由於伊本·赫勒敦,曆史不再是事件和年代的彙編。生在工業革命之前四個世紀,他關於國家盛衰的觀點比孟德斯鳩早三百年,經濟理論和社會分工理論比亞當·斯密早三百五十年,勞動價值論比馬克思早四百多年……湯因比並未誇大,他說:伊本·赫勒敦的《曆史緒論》是任何時間、任何地點的任何人類理智所能書寫的、同類著述中最偉大之作。由西奧多·蒙森見證並親手終結的伊本·赫勒敦的優秀傳統,已重獲生機……”

思想精深的大學者在敘利亞拜見帖木兒大帝時,以超世拔俗的氣度打動了對方。征服者手持念珠,滿嘴慈悲虔敬,與伊本·赫勒敦探討教義,又不懷好意地問他,究竟是帖木兒的士兵還是其敵人有資格獲得殉道者的稱號。會談閑暇,這位突厥首領、自詡哲人和詩人之友的君王、波斯文學和伊朗藝術的愛好者、性情乖戾的穆斯林戰士,下令屠殺俘虜,用人頭壘金字塔,並徹底洗劫了阿勒頗城。為效仿成吉思汗,他發起雜亂無章的遠征,而不論到哪兒,總是毀掉一切,然後毫無建樹地離開。盡管強人陰晴難料,伊本·赫勒敦仍不辱使命,憑智慧而非善良的意願勸阻帖木兒進軍埃及。超邁其時代的曆史學家深知,他眼前的大征伐不過是蒙古史詩的餘緒,已經來得太晚。帖木兒的軍隊到處給伊斯蘭教的先鋒們捅刀子,重創了奧斯曼帝國、金帳汗國和印度的蘇丹國,他本人是個有文化的君主,行事作風卻好像遊牧部落的酋長,感覺不到各種文明事物的價值。伊本·赫勒敦確信,這夥來自河中地區的突厥人四處燒殺,與其說是因為天性殘忍,倒不如說是出於困惑:他們對如何維護秩序一竅不通。帖木兒攻陷大馬士革後,屠城以略施薄懲。他並沒有繼續南下,而是押著大量工匠,包括陶匠、琉璃匠、兵器匠和絲織工返回撒馬爾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