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鵠在印度洋及南海諸國輾轉了十個月,備嚐艱險困苦,包括失去他最信賴的呂掌舵,在叢林生活,再碰上海盜,被送往匪穴萬安州,又花了兩個多月方回到他晝懸夜想的揚州城。遭遇海難之後的五六十天裏,眾人在舢板上捉飛魚,生吃海鷗,用油麻布積存雨水。食物匱缺是首要威脅。所有能果腹的東西,通過喉嚨時總讓他們感覺甘美如蜜。有六七個夥伴陸續染病棄世,眾男子雖饑火燒腸,卻不忍分食其屍體,因此撿回一條性命。範三郎素來食量驚人。為減少消耗,他竟日枯坐,以致四肢萎縮,皮肉灼爛,又因為咽了許多無法消化的海草,男人腹脹如鼓,極度衰弱。可他神誌異常清醒,譫妄症始終不曾發作。夜間,範鵠瞧見滿天星鬥,它們好像珍珠的粉末,多多少少給予他安慰,畢竟陸地上的居民能看到相同情景,但他們看不到晨光從天空流下時洋麵泛起的玫瑰色浪花,看不到日升月沉的絢爛恐怖。海上漂泊的日子一久,範三郎目力大增。他不時望見仙家的星槎月宇,望見成群逐隊的神女從天際飛過,她們朝遊蓬島,暮宿蒼梧,整日奔波於浩瀚雄奇的三千世界。若把這夥瘋女人逮住,套上結實粗大的韁繩,範鵠想,不用兩日便可在揚州和亞俱羅之間打個來回。漂流者遇到一座荒無人煙的小島,興奮了半天,玩命摘食野果,費勁嚼咽老得已經發硬的椰子肉,決心做個飽死鬼。不一會兒工夫,他們全體倒在海灘上,周身盡腫,感到腸肚絞痛,腹部似將爆裂。呂掌舵往每人嘴裏滴入少許黑藥水。傍晚時分,範鵠放了七八十個震天響屁,拉完一通屎,登時痊愈。但仍有個梧州水手麵帶笑容、撐腸拄腹地死掉了。另一座無名孤島上,呂掌舵領著大夥捕殺了很多翠藍色羽毛的迦陵頻伽鳥,它們不懼生人,見同伴被捉也不飛。範三郎把煉金術士伊斯坎迪爾贈送的望遠鏡拆散,用鏡片耐心聚焦陽光,成功引燃枯葉,讓眾夥伴顛沛流離、茹毛飲血近兩個月後,首次吃到一頓熟食。隻可惜他不管怎樣努力,都無法使那支結構精妙的小圓筒恢複原貌。男人反複嚐試,然而再度通過它看見的景物,要麼乾坤顛倒,要麼比實際距離更遠。“果然是左道邪術!”大夥畏怯驚駭,認為應丟掉煉金術士的贈禮。範三郎不聽勸告,反而拿塊破布將零七碎八的構件裹好,牢牢係在腰間。那頓大餐的另一個後果,是呂掌舵因此喪失了生存意誌。傍晚,嚼著發酸的漿藍色鳥肉,老漢冷不丁冒出幾句話,說他殺死如此多妙音鳥,罪孽深重,業報近在眼前。範鵠把這當作胡言亂語,因為種種跡象表明,他們正沿著蘇門答臘西北的一係列島嶼東進,遲早會遇到往來商船,大夥肯定能獲救。誰承想,難以逆料的情況接連發生。先是兩名同伴脫離隊伍,在某個極荒僻的海角跟水妖跑了。他們被全無羞恥心的淫物迷惑得魂飄魄蕩,為追求世所不容的禽獸般放縱的情欲而拋棄故鄉,躲避文明,變成鬼怪夜叉亦在所不惜。在南巫裏島撞見殘忍的食人生番後,呂掌舵決定不再拿自己的來世幸福冒險了,前者一旦抓住外人,就將他們開膛剖腹,啖個盡光。往東行駛的貨船漁艇均把該島的最高峰當作標記,以確定航向。其居民將椰果製成各式各樣的作料或油膏,貝殼是這些吃人部落的錢幣,骷髏是權力的象征。呂掌舵無數次經過此地,可是,再次看見野蠻人砍殺同類,老頭子忽然喪失了活下去的欲望。他渾身冰涼,了無生機,像塊擰幹的破布,隻是還能說話,腦筋也挺清楚。老漢用最後的力氣扯斷脖子上的紅繩,把陪伴他一生的橄欖核交給東家。範鵠驚奇地發現,它實為青銅製成,表麵刻有六七個沒法辨認的文字。呂掌舵叮囑範三郎,千萬將它保管好,如遭逢海盜,可換一條性命。說完,老頭子閉合雙眼,靠著一棵椰子樹靜靜等死。告別的時刻是那麼平淡無奇。過去兩年間,無論海上陸上,呂掌舵一直是範鵠的幫手、夥伴、父親,跟他形影不離,不單為他管理船舶貨物,還從旁告誡提醒,替他規劃運籌。忙碌時,他無所不在;平日卻近乎匿形,毫不顯眼。包括範鵠在內的所有人皆心知肚明,姓呂的老頭子才是統帥,是他們真正的主心骨。他豐富的航海經驗、傳奇的人生閱曆,他的沉著冷靜和樂觀精神,使艱困的商路變成坦途。再大的危難呂掌舵也能化險為夷。無邊海洋傾注的疾苦他扛了一輩子,晚年還要忍受不斷發作的背痛,反而更輕快、更無所畏懼了。範鵠原以為老頭子至少能活百歲。他的精力似乎無窮無盡,他的筋肉每天都在更新生長,他牙齒整齊如新,眉毛又黑又濃,沒準兒閻羅王已從生死簿上勾銷他名字,畢竟有些人總也不死,活了幾千年上萬年,不會被牛頭馬麵拘捕,輪回法則早就將其徹底遺忘。抱著這樣的妄想,廣陵商人在呂掌舵身旁守了三天三夜。大夥不禁認為範鵠想跟隨老頭子往生極樂,他體內迦陵頻伽鳥的毒性已經發作,正深入腦髓。為了免受傳染,以致踏上陰風淒慘的黃泉路,他們趁男人瞌睡時,悄悄推船入海,雙槳齊發,撇下他逃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