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防自己尋死,範湖湖連看了幾百部好萊塢勵誌影片。七月首個星期三的上午,年輕人靈機一動,找救星般風風火火奔向文津閣,走近文獻資料館西側一間常常遭人忽略的辦公室。在許多瀕臨絕望的重大時刻,範湖湖把這裏設想成魔界入口,門背後隱藏著滿腹毒液的蛇蠍、眾多不知名的怪物,能讓生活的悲劇變得無足掛齒。年月和無數次觸摸磨亮了球形把手,鎖芯卻已鏽蝕。範湖湖推開門,走進房間。室內飄浮著嗆人的薄荷色迷霧,有個頭發花白的婦女坐在寫字台旁,夾卷煙的手指像雄辯的意大利人那樣舉著,老花鏡後麵是一張雲譎波詭的瘦猴臉,正衝他陰笑。年輕人不止一次聽見她高聲厲嚷,呼喚趙小雯。自打範湖湖相思成災以來,這個修舊書的老女人就在等待今日的會麵,並且從不懷疑它將變為現實。她通過一個隱蔽的窗孔偷偷觀察他,始終關注年輕人的一舉一動,而她保媒拉纖的欲望久已如燒如焚。有時候香煙的濃霧完全窒塞了整個房間,她便消隱在一片光團藍影之中。女人名叫詹嫚迤,正處於狂放的更年期,因患有嚴重的風濕病整天穿著一件說不上什麼顏色的呢子大衣:在室內是接近黑色的石青色,在太陽底下呈棗泥色,在月亮底下則顯出鼠灰色。她的工作是粘書頁,換書皮。這份職業無異於囚籠,但老女人隻要還能動動嘴皮子,她就依然是宇宙之王。熟悉詹嫚迤的人說,她的脾性跟她下巴左側的大肉痣相合。那天她富於暗示的悲憫神色使範湖湖手足無措。婦人摘下老花鏡,兩顆混濁的眸子陡然放光,仿佛從眼窩裏飛出油嗞嗞的五香燒雞。年輕人先是迷惑不解,隨即又領會到,她無疑是借助身邊火花似的愛情,找回那僅殘存於幻想之中的刹那青春的。範湖湖覺得,若不趕緊說話,老女人沒準兒會撲上來抓他臉。
“老師,請問……”
“找趙小雯對吧?這瘋丫頭上個月請了長假!”女人猛然扳開話匣子,房間裏好像發生了井噴,音量巨大的泥漿頓時把範湖湖完全掩埋。“什麼?上哪兒去啦?當然是到處亂跑!叫我嫚迤姐就成,哎甭客氣!小範你哪年生的?我當然知道你名字羅!老家是?哎讓我猜猜!趙小雯這小妞不好對付吧?你別聽我瞎說!多好的姑娘啊!你怕啥?自由戀愛,光明正大!不過你得抓緊!她對你沒意思?笑話!你詹大姐會看走眼?那天……”
範湖湖自始至終沒說一個字。他感謝多嘴快舌的老女人,雖然他失去了趙小雯,離她越來越遙遠。她手機一直忙音。他試著給姑娘發去一條短消息,並不指望她回複,誰知趙小雯居然這麼做了。範湖湖大吃一驚。從收到的文字來看,姑娘神誌清醒,更勝往常。然而,當他興奮不已地飛速按動鍵盤,再度發去短信,卻隻等到深沉、艱難的靜寂,其影子足有半個月腳程那麼長,仿佛世間的幻象都已抽空。年輕人的熱情好似泥牛入海,忍不住反複查看姑娘發來的那幾個字。它們猶如源於時空盡頭、曆經漫長跋涉、橫渡整個宇宙才抵達太陽係的一道微弱電波,除了證明自身存在別無用處。作為趙小雯的忘年交,詹嫚迤認為姑娘的微妙變化不啻千言萬語。她倆的關係,不同於範湖湖和老耿的關係,因為世界觀的結盟固然更穩定,卻不及情感的夥伴那樣親密無間。詹嫚迤告訴年輕人,單身聯誼會之後,姑娘的情緒波動如此明顯,連她父母也感到驚詫。趙小雯生在富裕家庭,這倒不是範湖湖顧影慚形的根源。他之所以悵恨若失,是因為詹嫚迤提供的情報令他確信,他沒能抓住挽救他悲劇人生的寶貴機會,而機會是可一不可再的。想到他與姑娘被省界和拖運陰影的列車分隔,範湖湖隨即請了病假、事假、年休假外加探親假,也像趙小雯一樣坐著火車到處亂闖。他不指望找見她,僅僅是為了捕捉她站台間漫遊的無窮幻影,以寄托無處放置的遙思遐愛。在一座以歐陸風情著稱的北方海港城市,範湖湖參觀了殖民時期的德國總督府。旅遊淡季的偌大館舍空空落落,碧藍的魚鱗瓦閃著往昔的光芒,古舊的三角鋼琴前似乎坐著個孤苦伶仃的老鬼魂。最讓他感慨的事物,既不是陳列廳裏那些上世紀初製造的觀劇鏡、水晶壁燈,以及手搖計算器,也不是林副主席住過的女管家的靜謐房間,更不是蔣經國曾使用的搪瓷大浴盆,而是一段令人詫異的說明文字。它出自某個無名小卒之手,陪伴著旨在捕捉時光的黑白影像默默懸掛於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