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7章(1 / 3)

顯然命定論者的上帝恰是如此安排的。某天,在轟鳴的地鐵列車上,範湖湖碰見了她,並且駭異地看到,趙小雯正通過反光的玻璃窗凝視他。年輕人瞬間凍結了。但理智提醒他,那不過是他熱切想望的幻覺。姑娘沒有瞧見他。兩人之間隔著形形色色的軀體、公文包、全無表情的僵然麵龐,以及不可逆料的黑暗中發光的電子設備,恍若身處一座移動的現代職人生涯的驚悚蠟像館,而趙小雯猶如穿堂入室的月亮。那一刻正值乘車高峰,熱得發燙的時間滾筒瘋狂複製昨天的情景,大都市地下疾馳的四百對新舊列車裝運了十萬乘客,他們頭頂的柏油路承載著幾百萬輛汽車,陽光漫流的天空翱翔著兩億多個無線信號,曇花般夜開晝謝的愛情好似星燈,在滾滾人潮之中倏易不定,方生即死,範湖湖有幸擠上去的那節車廂,正開往他奇幻夏天的無窮深處。姑娘腳穿剔透通明的羅馬涼鞋,仿佛被抬到一座無形的支架上,然而跟絞刑台不同,它並非是要剝奪她生命,恰好相反,是要將她打開,賜予她更豐盈之喜悅。這個大膽的想象令範湖湖本人驚訝不已。他拋下書本和寫作大計,千辛萬苦去找她,想延續還來不及展開的戀情,填補他生活的巨大空洞,結果呢,真正相遇時,卻不敢上前攪擾她了。光是看看她,範湖湖就很滿足。他兩腿發抖,未隨趙小雯下車,盡管他本該這麼做。年輕人為自己的怯懦而悔恨,但已無可挽回。車門關閉前一刻,姑娘手機響了,鈴聲是一段輕浮的流行音樂,範湖湖從沒聽過。這首垃圾歌在耳邊縈繞良久,他失去控製的大腦如同置入了一台電能無限的複讀機,一遍又一遍播放,不分晝夜地自動播放,在他伏案時播放,在他走路時播放,在他洗澡時播放,在他毫無準備的許許多多軟弱時刻悄然播放。想到趙小雯讀過他胡編亂扯的短消息,想到它們仍存於姑娘手機裏,年輕人頓感天旋地轉:當初他按下發送鍵,還以為再也見不到她了。他考慮過各種各樣的情況,確信自己沒認錯人。他跑到文津閣找詹嫚迤,可是患風濕病的女人沒去值班,她桌子上散落著星星點點的灰燼,放著一杯餘溫猶存的濃茶。範湖湖嚇得直冒冷汗。他越琢磨越覺得,要麼詹嫚迤不存在,要麼他本人不存在,也可能他們都僅僅存在於趙小雯七顛八倒的夢裏,亦即一個自虐狂的夢裏。最終,想到自己興許瘋了,年輕人反倒鎮定下來,沒再理會糾纏不清的真實和虛幻。

範湖湖試著讓生活恢複常軌,卻難以擺脫病態的亢奮。好幾晚他轉輾反側,無法入眠,索性穿上衣服出門亂逛。夜間,寂靜街道的紅綠燈兀自變換,微風吹拂榆錢一陣陣翻滾。灑水車衝洗著柏油路麵,散發著消毒劑的刺鼻味。深宵的都市在緩緩呼吸,使大地震顫,使萬千物體覆上瑩澈的霜白。範湖湖愛看街燈投射的光錐,濕潤之夜它們呈現溫暖純淨的鵝黃色。道旁的楊樹、白蠟樹和紫椴樹受其催化而颯颯作響,似乎想拔足逃入更深更濃的黑暗之中。河堤寧謐,倒映的光團組成一串串珍珠,隨水波晃動而漸次閃耀,不斷循環。兩岸行駛的汽車恍如一雙雙幻眼。咖啡屋和酒館的霓虹燈招牌,狀若凝固的寶焰,間或被隱形大手抹去,又從昏黑裏絢麗地迸射開來。半夜的降雨增大了城市的反光係數,各類燈火伸展成柱狀體。有一次,兩個撐傘的勾魂使者從旁走過,範湖湖還以為他們是特務或殺手。沉悶的轟鳴自遠方傳來,猶如黑夜翻了個身。年輕人搞不清它究竟是凡間的混響,還是來自天邊的滾滾驚雷。他覺得小雨不過是對故鄉的回憶,除了幻想什麼也打不濕。仿似宵禁的肅穆裏,高樓頂部的防撞燈交替明滅,給天外來客指示降落場,為深淵般森然的夜空平添電影的神秘氛圍。依照範湖湖的想象,外星人將循著月光的冰涼台階登陸,接走天王星姑娘趙小雯。建築群逐漸退化成蒼白的設計圖紙。天橋上視野開闊,範湖湖望著明晃晃的高速列車馳往南方,魂魄也跟著它跑,然而年輕的夜遊神知道,那個火車與城市熟不拘禮的時代正在消逝。他看見一枚爍亮的隕星劃破紫沉沉的天穹。不遠處,八九個修路工人忙碌著,猶如生活在地下的奇異族類。空蕩蕩的無軌電車靜悄悄魚貫駛來,集電杆頂端劈啪作響,冒著幽藍的火花,好像跳舞的暗夜精靈。年輕人默默觀察著各懷心事的晚歸人,嗅著他們不同遭遇的不同氣息。在驢市路,他聽見不知從哪兒傳來高跟鞋的脆響,卻沒看見女人,僅看見街對麵有個魁偉的男子,被愉悅、昏沉沉的舒泰和酒精控製。範湖湖認出他正是屠格涅夫筆下的角色,腦袋上壓著幾十頂綠帽子,東歪西斜的身影比他本人醉得更離譜。沁涼的空氣使年輕人精神振奮,幾欲發足狂奔。他好不容易才克製住從心底湧起的浩大暖流。假如他有翅膀,定會乘著暗風翱翔,因為膚淺的真實此刻無法再給他造成困擾。信念啦、價值啦、意義啦,這些平日堆滿他思想大鐵盒的破東西,連同許多陳年黴物,不分彼此地傾瀉而出,排到他身後深不可測的廢水溝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