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仁坊的高檔客棧隻剩範鵠一個人。以往他從不覺得生活淒寂。如今獨自用飯時,食量依舊驚人的範三郎偶然間意識到,他那股商旅的狂熱興許不是為了尋找什麼,而是想逃避什麼。這個念頭使長安之行盡顯荒涼。流光瞬息,男人陷入無邊孤獨,他強忍空虛,笑容可掬地完成鄭萬乾預先籌劃的各色應酬。登州漢子原指望他攀高結貴,以便盡早獲職,怎料適得其反。傳杯弄盞的筵席上,範鵠僅認識了一名日本遣唐使判官。據說是在中國待的年頭太久,他從膚色到眼神,從內到外皆已變成個昂首闊步的唐人。醉意蒙朧的範三郎向他介紹種種膏澤脂香時,眼皮狂跳,仿佛看到裴月奴端坐梳妝台前攝想凝思。杜佐的行資遲遲未到,運作漕司職位之事卻刻不容緩。賄賂、飲宴,必要的開支及不必要的揮霍即將掏空範鵠的錢囊,但他從未懷疑杜小千的誠意和實力,從未懷疑他超常的靈活精明,尤其是帝京市場漫無邊際的銅錢荒,更令他確信,杜小千定會大發橫財。某天下午,長安城的碧空極其遼闊,黃鸝紫燕處處可聞。範三郎步出東市,走在春明門與金光門之間的大路上。它是連接東西兩市的交通要道,平日十分繁忙,喚作朱雀門前橫街。範鵠揣著剛買的珍玩奇物,以及一隻鏨刻著舞馬銜杯紋樣的袋式銀壺,正考慮拿它們送誰更合適。麵積廣大的市集之中,阿拉伯金幣和薩珊銀幣隨處可見,此外也不乏遠道而來的商人使用拜占庭金幣,包括許多阿拉伯仿製的拜占庭式金幣。朝東南方望去,範三郎看見危聳的大雁塔,因太陽斜照之故,它在近乎無限明淨的天穹下異常清晰,呈現金屬的色澤,如同巨大棋盤裏一枚雙陸棋子。男人想起阿拉伯的巴士拉港,想起它傍晚的燈塔,那午夜落潮的寧靜大海如同一名熟睡的孕婦。他預感到,什麼事情即將發生。這時,從遠處冒出兩列隊伍,縱馬的差役命路人靜街回避,別妨礙龍孫帝子巡遊。向身旁老者一打聽,才知是建平公主欲往昭國坊崇濟寺,參佛還願並奉贈香爐百珍。倘有狂徒敢冒犯儀仗,可不問青紅皂白,即刻杖斃街前。好一陣子,方瞧見公主所乘七寶步輦徐徐行來。親隨仆者人多勢眾,放屁添風,唬得路旁挨肩並足的老百姓頭不敢抬,話不敢說,而金頭銀麵的侍女又強烈吸引他們的目光。隔著波浪般滾湧的人群,範三郎看到,建平公主的步輦描龍繪鳳,盤絡珍珠、玳瑁,以金絲作流蘇,雕輕玉為浮動。邊角綴著五色香囊,分儲辟寒香、辟邪香、瑞鱗香、金鳳香,且雜以龍腦、金屑、瑪瑙、刻鏤水精、辟塵犀,因此每次出門,總是芬馥滿路。範鵠原以為,那個令他不安的隱約預感僅僅針對眼前的奢華隊列,跟他本人的榮辱禍福無關:很顯然,它入夜前已來不及趕回公主府。恰是此刻,步輦右側的帳幔掀開,範三郎看見一位極豐滿的圓臉貴婦。她頭戴鳳冠,雙乳高聳,風韻猶存。女人淩厲而欲火直噴的目光掃過他臉龐,金簾隨即落下,車馬走遠,靚妝豔服的隊伍消失,塵埃落定的街道重新顯得空空蕩蕩。黃昏降臨時,範三郎返抵客棧,笑臉相迎的大掌櫃親手將一封揚州來信交給他。男人的眼皮平白無故一陣狂跳,裴月奴墜樓而死的慘景立刻顯現在他麵前。於是,函箋還沒展平,恐懼已麻痹其神經,掐住其咽喉,男人不免呼吸艱困,腦袋直冒金星。所幸他短促的噩夢並未成真,碧眼舞伎還活得好好的。信文毫無花巧,至為簡明,三言兩語向範鵠報告了令人扼腕的壞消息:杜佐東窗事發,私鑄錢幣之罪一朝敗露。半個月前,領旨赴揚州查禁惡錢的廷吏發現,杜家作坊頻頻購入大量生銅、錫,製成的銅鏡卻少得可憐,根本不成比例。公差們明察暗訪,坐實究問,將杜小千投入監牢,隻等搜捕共謀,連同貪墨敗度的官員一並發落。當晚,反側難眠的範三郎僅在拂曉淺淺睡了一會兒,他夢見的女人不是揚州舞伎裴月奴,而是那個威風凜凜、再無嬌顏嫩色的建平公主。
與範湖湖不同,蔡小通自幼胸無大誌。提筆寫作之前,他從沒有人生目標,因此他喜歡自稱為天生的藝術家。蔡小通說,是柴可夫斯基的《洛可可主題變奏曲》教會他怎樣創作的。很難判斷他逃離老婆和情人的懷抱是不是一時衝動。既然木已成舟,男人也不內疚後悔。那陣子蔡小通正潛心撰寫一部《穆旦傳》。作品開頭,主人公還是個家住天津的小屁孩,每周六天乘坐哐啷哐啷的有軌電車前往公立學校。他身手敏捷,能從一輛電車跳到另一輛交錯而過的電車上,隔兩秒鍾再跳回來。充足的陽光幾乎淹沒了兩旁盡是西洋建築的漂亮大街,也淹沒了大片大片看不見的貧民窟,僅留下稀疏的樹影,仿佛有個勤快的隱身清潔工剛剛掃遍全城。造物主靜靜調弦,新一天即將奏響。車廂裏明亮異常,猶如注滿了黃金熔液,那無與倫比的懷舊令主人公的童年永久滯留於這個瞬間,延緩了他的大腦發育,令他產生了成為詩人的災難性幻覺。作者蔡小通才擺脫東食西宿的生涯,卻又被主人公可悲的投軍經曆搞得精疲力竭,被他那九葉派新詩搞得想撞柱而死。他至今不敢再看一眼自己的得意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