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2章(1 / 3)

轉到春節,範鵠跟朱秀才、崔博士守著冷窗凍壁同飲屠蘇酒,醉醺醺瞧著街坊鄰居殺雞宰鵝,往桃木板上畫神荼鬱壘像,坐聽辭舊迎新的隆隆爆竹聲,度過雪花飄舞的除夕夜。送窮節那天,京城居民紛紛往街頭巷尾丟破爛。範三郎本欲效仿,但他一向缺鹽少醋,除了自己實在沒什麼可扔的舊貨。男人打算從頭再來,效法屈身辱誌的禦史裴明禮,靠撿拾廢棄之物起家,也不介意像羅會那樣以剔糞致富,賺下一爿堆金積玉的財資。他想栽樹賣錢,想討個嫁妝豐厚的醜婆娘,甚至一度喪失理智,想去找專放高利貸的回紇商家,京師百姓認為這無異於典身賣命。然而,喜歡捉弄人的北鬥星君偏要給他安排另一條路,早已注定卻不依循舊例的一條路。它是曆史和個人、現實和傳說的神妙結紐。元宵節這天,金吾不禁,仕女們穿男裝上街遊玩觀燈。據說安福門外彩燈多至四萬盞,不乏直徑十餘丈的燈輪和高逾百尺的燈樹。樓前百戲施呈,供奉禦覽。還有千名少女燈下踏歌,把璀璨流耀的騰焰飛芒送上星空,跟橫臥玄穹的銀河交彙,令月色蒼白。上午,範鵠陪著崔延嗣去往東市買調色原料,所走自然是啟廈門大街。當天市場上最引人注目的貨物是從康國輸入的貝甘香、阿薩那香。玉器商人則在出售楚國的連城拱璧、秦國的溫涼玉盞,外加隋侯所拾的稀世寶珠,他們擺賣的黃玉必黃如蒸栗,黑玉必黑如點漆,白玉必白如截肪,赤玉必赤如雞冠,材質光瑩清澈,雕工極精,可是生意遠不及聲勢浩大的金銀鋪。青衫白帢的學子成群結隊在紙筆行裏亂竄,購買他們中意的蠻箋象管。路過木材行,範三郎被它壯觀的場麵吸引,憶起他本人在室利佛逝國盤算的木材石料生意,波斯人伊本·泰伯禮也曾頗為看好。範鵠原以為,元宵節無非平凡的一天,因此走進諸家店鋪時,他根本沒注意身邊的禍亂征兆。集市的販客死命操鞭捉騾,滿街傾巷的畜糞大有覆蓋全城之勢,但他們視若無睹,棄之不顧,仍一個勁兒爭多嫌寡。在東市,男人安閑地辨識各色優良木材。青龍木可用作斧柄;長江南岸的樟木可造渡海大船,杉木和楠木同樣是上乘之選;堅韌結實的酸棗木可製箸筷、調羹及輪軸;桄榔是做雙陸板的絕好材料;蜀地的泡桐專做五弦箜篌;櫚木的頭枕能治頭痛;演州的斑竹常做最高級的筆杆;而檀香木適於雕刻佛像,不僅是因為它紋理細密,還因為它可憑本身的樹油來防止朽爛。

崔延嗣在染料鋪精挑細選,購買調製朱紅色所需的硫黃,合成黛藍色所需的櫟五倍子,配製深灰色的婆羅得,再加上少許價格昂貴的猩猩血。為了他夙夜夢寤的《大食圖》,廣文館博士願用自己的血來換猩猩血,隻可惜人血不值錢,原因自然是它會變黑。另外,染布人青睞的美譽久馳的草木染料,諸如靛藍、黃櫨、茜草和紫草,供應亦十分充足。作為畫師,崔延嗣更注意石青、朱砂、黑炭和白鉛的品質成色。他們來到一家明礬肆,替盧楞伽詢問店主,是否已有波斯礬,即上等白礬。通常畫家僅能湊合著用沙州和瓜州的黃礬。店內人頭攢動,買家來自各行各業:醫生用明礬止血;染匠拿它做媒染劑;皮革匠靠它來使皮革變軟;紙匠用它為高檔紙張上光。人堆裏範鵠擠來擠去,無端想到裴月奴,他並不知道,姑娘和張寶器已坐在駛往京師的客船上,會很快抵達。

這時,將來被人們誇大為戰亂導火索的事件意外發生。向來躲避公卿的權焰、遠離政潮黨爭、不願淌官場渾水的揚州商賈範鵠,竟成為長安眾所傳揚的人物。那幾天,萬餘名工匠一直忙著搭縛燈棚,懸金結彩,以求營造一個史無前例的元宵節。街道比往常更擁擠,磕磕碰碰的小災禍此起彼伏。走出店肆,範三郎望見放生池附近煙塵滾滾,就跑去瞧個究竟。原來是兩支顯貴的馬隊爭入市門,引發混亂。他們激烈擠撞,好像公豬擠撞母豬。稍稍落後那一方勢焰更盛,惡狠狠的仆從吹著短哨,亂推亂捶,揮鞭抽打另一支隊伍。範鵠看到,建平公主騎著一匹白龍駒不停打轉,狂舞的皮鞭幾乎觸及她裙擺。可最讓他驚詫的一幕是,淩亂的人腿馬腿間,有個五六歲男童跳躍穿梭,似乎一點兒也不害怕。範三郎衝上前抱住他時,笑嘻嘻的小孩子還伸手去拔救命恩人的胡須。建平公主已經落鞍,駙馬爺奔趕來保護,立刻挨了幾鞭子。範鵠將男童放到圈外,旋返危亂的暴風眼,拽下兩名揮鞭的狠奴惡仆,為公主解困。瞬間有七八人被他用同樣手法放倒,個個跌得鼻塌唇青,手斷腳折。範鵠又高又瘦的鬼怪身形,給爭道雙方以同等震懾,使之自動分開。扭頭再看,脫險的小孩子竟已不見蹤影,好像從未存在。男人事後聞悉,他搭救的幼童是熒惑星所變,這個搗蛋鬼的現身預示著災難降世。朝建平公主揮鞭的凶徒,乃是楊氏兄妹的侍從,他們仗著貴妃娘娘撐腰,狐假虎威,在長安城橫行霸道。楊家的顯赫無人可比,所以連皇帝的女兒也不得不忍氣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