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3章(1 / 3)

老男人近來夜觀天象,寅時屢見紅光滿天:那絕不是什麼景星慶雲的瑞征,而是熒惑守心的雙火凶兆。“大人易政,主去其宮。”念完判語,朱履震心驚肉跳。有一晚大慈恩寺焚香燃紙,眾僧半夜舉行齋天儀式,為一位特殊而神秘的施主祈祥。佛院放射的光芒映照半空,縷縷青煙如線,勾顯一名黑暗的巨人身披星鎧,將月之圓魄抓在手中。鐵蒺藜似的冷漠群星下,皇宮內籠燭夾道,城南周遭狐鳴梟噪,昏昏沉沉的光頭僧人依經奉請護世四王、散脂大將、密跡金剛、大梵尊天、大辯才天、大功德天、鬼子母天等神靈前來受食。鳴磬唱唄,宣讀疏文,諸讚儀禮畢,掌壇師將食物撒向八方,眾比丘念誦《善天女咒》,敲動犍槌,頂住瞌睡慶祝他們喂飽了諸天神佛。然而朱履震精悉數理,熟知秘不外傳的法事難以逆天改命。半年後,禦駕蒙塵,河東河西烽鼓不息,而範三郎已身在旅途。他接連碰到奉調入關的大隊兵馬,才確信老庸醫所言非虛。

朱履震並無未卜先聞的神力。他深諳盛衰相乘之理,洞見危機的實質,正是它使王朝亂象叢生,使國家崩潰的陰影日益濃重。近十年間,老皇帝最關心的問題既不是人丁稅收的多寡,也不是邊疆戰事的勝敗。他越是多疑,越是要阻止太子培植勢力黨羽,深恐他逼父親退位的一幕再度上演,這回老年人的角色就隻能派給他了。好大喜功的老皇帝若明白命運無從躲避,察曉天理循環,若知自己的廟號將是玄宗,沒準兒會選個迷人的清夜跟貴妃一起痛痛快快死掉。但誰不想在仍然燙手的牌局上賭一把?為了鏟除他頭腦裏枝茂根深的頑固危懼,年邁的天子不顧後果地任用胡人、閹人、外戚。滿朝漢將文官即便僅僅是盤算各自的將來,也會爭相倒向太子,因為他才是明天的君主,決定眾臣明天的生死枯榮。老皇帝英明果斷地裁換邊帥,又偏私拔擢那個表現得既忠於他還公開排斥東宮的大胖子,不惜讓他久任兼領三大節度使之職。而宰相若想在禦前站穩腳跟,就必須不遺餘力地攻擊太子,跟老皇帝的妄想症保持一致,恰如李林甫和楊國忠的所作所為。他們攝威擅勢,專權是其狡詐經營的碩果,諂佞奸貪是他們為皇帝背負的千古罵名。其實,膽小的臣僚無非貪榮冒寵而已。此時王朝的大勢不再是君臣同心同德,而是為報私怨公仇彼此拆台誣陷,不再是建功於社稷而是逢迎巴結。政治近乎癱瘓,積弊日深,各人爭權奪利,實際情況的巨變讓諸多法令寸步難行,更何況至高無上仲裁一切的君王還是個行將作古的老頭子。總之,倘無煉石補天的高超手段盡快施救,繁華盛景必將在諸多力量的劇烈衝撞下撕碎,化作雲煙。對洞諳局勢的朱履震而言,安祿山舉兵造反固非意外,可他之所以建議範三郎離開長安,原因並不是他確信災疫必然發生。朝代興替無恒,今世許多學者幾乎不屑一聞的偶然湊巧,天寶末年的諸人卻未敢輕率舍棄,他們並不曉得哪天自己會死,哪天是閻王的節日。以朱履震看來,玄宗皇帝始終不曾覺悟,所謂禍起隱微,要防範陰謀,應注意邀恩獲寵之人,而不是遭貶謫之人。前者能量更大,機會更多,為克服漫漫長夜等待黎明的驚恐,他們會孤注一擲發動叛亂。

算完卦,老男人恢複了泰然神色,告訴範鵠,盧楞伽請幾位好友第二天中午在常樂坊酒肆一聚,並未講明相邀緣由。這一夜宵蟲如奏,細雨忽集,範三郎躺到榻上蒙衾僵臥,琢磨著朱履震所說的卜辭。次日金晨,低燒未退的盧楞伽跟隨師父吳道子來到玄法寺,觀摩他繪寫神佛。不大的寺院被裏三層外三層的市眾圍個水泄不通。許多文士和附庸風雅的巨賈豪商也來捧場,冠蓋輿馬一時填塞街衢。以開設寄附鋪發家的王元寶在佛殿外占據了極佳的位置。老財主長相酷似碩鼠,不少人指摘他貌由心生。此公居然敢在天子麵前顯闊,這一度是京城商界最為津津樂道的逸聞。當時,皇帝聽說王元寶富比陶朱、猗頓,想知道他究竟有多少資財,他回答道:

“臣請以絹一匹係陛下南山樹,樹盡臣絹未窮。”

據說,長安人每掙一緡錢,王老財遍布東西兩市的寄附鋪即隨之獲利,大概能刮到五十枚開元通寶,如是一個月即進賬三四萬緡,這筆收入尚不包括他自己賺來的江河般源源不絕的金銀香料。王元寶周圍簇擁著眾多慕勢趨利的家夥,他們不住承顏吹捧,巴望能撈到幾貫浮財。範鵠並非甘貧守分之人,本可以夤緣攀附眼前富甲天下的巨商,但他沒那麼做。崔延嗣同樣身處瞧熱鬧的密密層層的人堆裏。他對吳道子固然潛心研摹,卻更喜歡李思訓、李昭道父子的青綠山水,欲參照兩李的風格創作《大食圖》,以使前無古人的畫卷呈現金碧輝煌的絢爛效果。然而,不論是崔延嗣還是盧楞伽都承認,觀看吳道子作畫實為莫大享受。他創作的妖魔神仙個個奇蹤怪狀,可從不使界尺圓規,更不用依憑草稿。其靈感傳說來源於善舞劍器的公孫大娘。老畫家運筆揮毫勢如疾風,雷奔電繞,以至四周的百姓眼不交睫,時時讚歎驚呼,忍不住縮頸抱頭,如同欣賞最刺激的幻術表演。崔延嗣懷疑這是烈酒的奇效:作畫前,吳道子照例痛飲,那是他向張旭、賀知章求教書法時學到的唯一訣竅。玄法寺周圍,精明的商販聚成小型的市場,為民眾提供食物醬湯,兼售家用百貨。最近幾年,因求畫者太多,大師窮於應付,常隻繪初稿,剩餘部分交由徒弟完成。憑此方法,吳道子的作品廣布京師僧寺佛院。他相信在牆頭作畫,比在絹紙上作畫更能流傳久遠,其實前者很快變成斷壁頹垣,諸多神乎其技的大作化為塵埃和坊間怪談,繼而被一次次寫入千百年來各位行家的畫論畫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