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8章(1 / 2)

自成婚以來,裴月奴的夢兆越來越靈驗。停留敦煌的寥寥數日,它即已超逾往常小打小鬧的水準,以至能助官府破獲凶案,捉拿罪犯。事情有些蹊蹺,原委卻並不複雜。範鵠落腳的寺院住著不同門派的畫師,他們憑各自的筆意描繪菩薩和伎樂天,在一個個佛窟內展開無聲無息的較量。寄宿者之中還有一位皓首蒼顏的禪宗法師。裴月奴看到,她修為極深的鄰居喜歡走出城外,到空曠的荒野上緩步沉思,直至寒星從天邊升起,才由唯一的弟子領回住處,師徒兩人再一同解齋夜飯。那晚望月初圓,如環的靜寂籠罩城郊,火德星君與夜聖星君劇烈搏鬥,遠空微明,黛藍的穹隆好似一個無底潭淵。淩晨百魅喧騰,老法師給範鵠身旁熟睡的女人托夢,訴說他五日前已經遇害。裴月奴的夢境裏,當時天若紫晶,偶現橙黃的斑彩,老法師敞開屋門誦經禮佛,經宵不息。有個道士裝扮的殺手乘暮夜無人,潛入房間將他勒死,毀屍滅跡,掠走衣物錢財,連石榴飣盤所盛瓜果也掃個精光。裴月奴颯然驚覺,知道她青天白日撞見了鬼。女人想到丈夫手中那柄無名短劍堪比紫電清霜,可以辟邪,能令魑魅魍魎潛蹤遁跡。但她並不急於趕鬼,而是派張寶器去官府報案。依靠老法師亡魂的指引,果然如夢中所示,擒獲凶犯。次晨,範三郎設齋做道場,又在轟轟作響的神沙山旁為法師堆了個衣冠塚,它鄰接月牙泉,能看到河水盤繞、岩窟間修建彎折棧道的千佛洞,背靠一片愁慘的鬆樹林。男人一度疑心死者是窮神知化的廣陵大師所變。

此事並未引起太多注意,卻是範鵠另一番遭遇的引子。從莫高窟返回鬧市,他們路過食肆,隨便吃了幾個油乎乎的膏煠。城東新砌的寺院附近,追求清淨寂滅的僧侶為使佛殿盡快建成,結隊上街化緣籌款。他們平素燒頂灼背,以堅忍健實而聞名。沙州居民認為這夥和尚半募半搶,鬧得坊市間雞飛狗走,對其很是懼憚。申時六刻,太陽偏西,悒鬱的笛音向天空飄散。神態勇武的僧人並不勸民眾惜孤念寡、敬老憐貧,更不求他們造橋補路、蓋廟修塔,而是請他們布施錢鈔,直接用銀子堆滿缽盂。範三郎好不容易才打發掉難纏的悍僧,轉眼便碰到斜目豺腰的封大將軍。此人一句話就足以撥轉他範鵠的羅盤指向。

雙方照麵時,裴月奴正要掏錢買下兩塊方勝錦。當天她換到一枚拂菻金幣,背麵的側身人像橫髭短須,頭戴月桂花冠,與眼前的漢子竟有七分神似。將軍騎乘一匹仿佛額上長角的大黑馬。他滿臉晦色,烏氣凝頂,身後跟著擎旗的驍騎兵。範三郎閃在道旁,護住妻子。大將軍視線飛快掃過,陰沉的目光在他臉上片刻未停,似乎漫不經心,卻把裴月奴嚇得花容失色。她說這個男人有一雙野豬的眼睛。大將軍同他身旁相貌儒雅的副官低語幾句,即率部屬縱韁馳往城外。起初沒人曉得他便是安西都護府副使封常清,直到他麾下判官、詩人岑參次日上午來找範鵠,報上名號。年屆四旬的將軍又瘦又黑,神情落寞,聲音粗糲。從騎姿和鐙子的位置來看,他右腳跛得挺厲害。封常清據說是初唐一位宰相的後人,當年他外祖父流放至龜茲守城,其軍戎生涯就已注定。雖然高仙芝嫌他貌醜,言語間頗不待見,但男人終憑才識,曆經鐵血考驗,以一次次捷報取威定功,成為名震八方的大將軍,爬到今天的顯耀位置。封常清重視軍紀,以至於把它排在作戰勇敢之前。高仙芝的親隨不守營規,受他責罰;將官獲罪,他毫不通融地依法處斬。他總說一個好兵,必須畏懼自己的統帥甚於畏懼敵手。封大人的怒火誰都忍受不了,但唐軍士卒樂意隨他出征,而一旦投入其麾下即為精兵。他們知道,將領的嚴厲此時便是性命安全。戰事一結束,部屬又會背離他,因為他缺乏高仙芝的禦下之術,實在不討人喜歡。封常清做過都護府傔卒,曆任判官、推官、行軍司馬、經略使。兩年前,他奉詔入朝,接受封爵,代理北庭節度使。那天詩人岑參銜命拜訪範鵠,正是轉達節度使大人的口信。他說皇帝已授權將軍節製安西、北庭一切人財事,以盡速集結大軍,入關平叛,僅留少數兵力扼守西域的險關城池。

“範兄不必再去庭州,”坐在胡床上,岑參搭著腿掏虱子,捉住就用門牙熟練地咬死,然後輕輕彈掉,“直接向將軍領命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