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9章(1 / 2)

前往疏勒的迢迢路途之中,範三郎展卷觀讀《衛公兵法》。他以蝸牛的速度、駱駝的耐性,在沙漠邊緣六七千裏的商道上,研習這部神樞鬼藏的兵書。男人幾乎忘記身旁的漂亮妻子,時而頂著凜冬的太陽,時而傍著寒夜的篝火,時而眼花,時而打盹,多多少少解悟了唐軍步騎兼用的作戰精髓。望著遠處灰藍色的群山輪廓,想到這片大地又要卷起滾滾狼煙,沉烽靜柝的安寧日子將一去不返,想到自己將像杜環那樣,陷入戰爭,說不定也會遭俘,押往邏娑城或別的什麼鬼地方,在遠離故鄉的蠻荒之地度此殘生,永遠見不到裴月奴,再無法周遊列國走遍天下,想到這些前景,男人暗暗歎氣。康夜虔似乎能洞穿範三郎的心思。他從隊伍末端趕上來,先是拍醒昏昏沉沉的張寶器,免得青皮臉小夥子從鞍座一頭栽落,摔斷脖子。康國商人說,北邊縱橫千裏的圖倫磧,冬風冰冽,夏風如焚,然而來往客商總是念念不忘,迷戀它大海般無邊無涯的魔力,渴望有朝一日故地重遊。範三郎很不以為然,他覺得若非南麵的山脈遠遠跟隨,仿佛懸空,幻景忽隱忽現,孤獨的旅人恐怕早被沙磧的浩瀚廣大弄瘋,除了吞金自盡別無選擇。康夜虔告誡同伴,抵達疏勒需穿越一座濃霧籠罩的山穀,那兒一落雨便冰寒侵骨。天冷時,騎手常被凍在鞍上,連人帶馬跌入深溝。霜風淒緊的昏暗下午,商隊在晚秋濕淋淋的穀地行進。到處是碩大的圓石、巨龍遺骨。裴月奴身後跟著張寶器,範鵠則開路在前,隊伍兩邊是被經年的風雪剝蝕得光禿禿的岩叢。有時會看到整整一支駝隊的枯骨朽脊,凍僵的馱畜依然直立,肉已被禿鷹的利喙剔光。夜間,眾人在冰硬的泥土上打樁搭篷,撿拾檉柳和榆樹的枯枝充作燃料。撕扯萬物的狂風將月亮遠遠趕跑,高處的稗草猶如黑壓壓的畜群踐踏著星空。裴月奴感到,她身旁鼾聲低沉的丈夫體內確乎潛藏著一頭力大無窮的野獸,它能拽象拖犀,早晚會把兩人的生活咬個粉碎,令他們魂斷異鄉。可範三郎此刻的夢境中,馬軍、弩手、跳蕩的銳卒、持陌刀的戰鋒隊從《衛公兵法》裏湧來,不停變換陣形,與敵寇激烈交戰。

“鳴鼓,步軍回撤,”男人連發囈語,“騎兵迎前騰擊……”

離開峽穀,康夜虔率領大夥走過一片扇形的幹涸溪床,它一度長滿沙棗、胡楊、蘆葦、雜草和羅布麻。幾支隊伍的蹄印腳印橫斜交錯。不遠處,原本波浪般流動變幻的沙丘凝固了,覆蓋積雪,孤零零的灌木和梭梭樹從沙堆雪堆之間探出些枯枝敗葉。騎手們給駝掌包上氈片,以免陷入雪中。曆經了一夜風暴,天空澄澄湛湛,已無一絲雲彩。商隊休息時,大氣寧謐,聽不到任何聲音,見不到半個鬼影,沙海高低起伏的輪廓十分清晰。朔漠荒原上,時間流逝的快慢極為懸殊。對混種美人裴月奴而言,光陰幾乎凝固不動,她記憶裏盡是一座座淺灰的圓頂帳篷、淺灰的遺骸、沙壘、灌木叢,以及淺灰的天際線,除此之外,就是從商隊前頭匆忙躍過的一群群黃羊,或是被張寶器逮住的倒黴大野兔。她丈夫卻認為晝夜像車輪一樣轉得飛快。寂靜的拂曉,範三郎看到一片黑暗之上的雪峰微微透著淺紫色,進而摻入流幻的胭脂色,接著整座山脈在橘黃色陽光下陡然豎起,變得無比龐大。他感覺剛送走燦亮的晨曦,大地的月牙形影子剛隨太陽升高,向西退去,落日的壯觀景象便匆忙登場了。這時候,爐膛般通紅的天幕上映射著楊樹和檉柳的輪輻狀黑影,它們無限延伸,直抵雲頂,異常醒目,遠近所有景物在怪異的光線中扭曲變形,不斷蒸發。很快,東方的一輪銀月將它淺淡冰涼的銀輝灑遍寂謐的荒野,為眾多趕夜路的人獸鬼怪照亮旅途。唯有在晝夜交替的狹窄間隔裏,範鵠才感覺時光會稍稍放緩腳步。

老庸醫朱履震提醒男人,不妨留意周圍的地形,沙丘的壟脊時刻在移動變化,若伏下千軍萬馬,不走至近前很難覺察。道旁用大小石塊堆成的長方形墓穴乃匈奴騎手構築,巨大的木頭柱子是前人建造的路標。寸草不生的荒丘間偶見白色淤泥,處處散落著馱畜的枯骸爛肢。當勁風來襲,天地間沙塵彌漫,四下一片昏黑。湖泊消失,形成白龍堆,大夥除了要防備顯匿無常的妖怪毒蟲,尚需依靠老駝的經驗來躲避沙暴。在河枯井涸的戈壁灘,它們不僅能嗅出地下的暗泉,每逢大風將至,還會聚攏到一塊兒,閉合鼻孔,把腦袋埋進沙堆。眾商旅以此為警訊,搶先拿氈毯遮嚴頭臉身體。凡風神過處,如遭利劍劈砍,駝隊、樹叢、沙丘,全變成若隱若現的魔物。這兒有過多少城邦、王國,源頭可追溯至東方西方的神話時代,跟傳說中壽數極高的先民始祖搭上關係。戰禍天災使之不斷遷徙、消亡,流沙昨天將其掩埋,今天又讓遺存故跡重現世間。有一次,暴風遮蔽了溪穀內的紅柳林,幾間黃沙覆蓋的破屋卻意外露頂。大夥猜測,此處原是一座人煙繁密的市鎮。他們懷著尋寶的狂熱,挖走浮沙,隨即看見傾斜的房柱和斷壁頹垣。鍾夷簡興奮無比,不斷從沙堆裏掏出年歲久遠的雜物,包括幾顆石化的麥子、漢代的五銖錢、鐫刻著騎駝人像的外域銅幣、許多爛陶片,以及少量殘篇敗簡,其中“泰始六年”四個漢字依稀可辨。這大概是一個前代屯墾戍邊的據點,傍水而建,城垣、屋牆以黃土和紅柳枝相間製成,極耐風蝕。然而當河溪斷流,位於下遊的城鎮隻好丟荒棄耕,官軍撤離,任居民星散。晌午時分,範三郎瞪大雙眼,領著眾夥伴,穿過一條布滿駱駝刺的沙溝,進入一片台地。男人遇到一個用七層木樁圍成的圓圈。它們似繁星般展開,被千百年的烈風削得極為光潔尖銳,齊刷刷地斜向西南。毫無疑問,那是一座古代墓場,但殘樁星陣所寓托的信念、思想和願望如今已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