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往粟特之前,範鵠等人先在疏勒鎮短暫休整。那時,鎮守使李嗣業已率五千精兵入關,留駐的守捉使不鹹不淡地接待了範三郎,並遵照李將軍吩咐,把一名斷臂的軍頭派給他差遣。疏勒原有兵卒六千,戰馬五百。它鄰近一條注定會徹底消失的季節河,分為主城和附城,前者屯兵,後者養羊養馬,城外的草場適宜放牧。兩城一大一小,相距一箭之遙,以堅固的通道連接。夯築的城牆高約五丈,寬六丈,頂部也寬三丈,可讓好幾輛馬車並行。城垣各方立著角樓,牆外附有泥坯砌築的馬麵,以便箭弩形成交叉的殺傷火力。周圍是九丈寬的護城壕溝,溝內流水淺淺,葦草茂盛。子城位於主城東南角,風勢較弱,是官員駐所,那幾天範鵠和裴月奴就住在這兒。疏勒鎮統攝著大片地域,但垣牆內僅有釀酒、製鞋、織染等幾個作坊,外加一座不大的僧院。南郊遍布塚坑墓洞。初來乍到,範三郎便參加了一次喪禮。因死者財雄位尊,百裏八方的人物皆送來賻儀奠帛,親自為之舉哀供祭。其孝子賢孫一路拽布拖麻,沿街嗚嗚咽咽。送殯隊伍從城內寄柩的寺廟一直排到墳場,擎著男女冥童和寫滿梵字金言的紙幡,各處不分白天黑夜地焚燒楮錢。傍晚藍煙繚繞,鉛雲低垂,令裴月奴極感煩悶。在安西北庭,不少屍身是直立著而不是平躺著葬入泥穴之中的,四周還挖了圓形殉坑,主人生前所騎的駱駝、馬匹被宰殺並掩埋於此。但眼下這位大人的冥室頗為寬敞。後世的盜墓賊會發現,與關內習俗不同,錢幣被死者含在嘴裏,而非散置於棺床上。他耳孔鼻孔塞以金棗,眼皮蓋了青玉片。陪葬物包括一對長頸金胡瓶、鑲瑪瑙的虎柄金杯、大量雕花的銀飾,以及撒馬爾罕城主昔年所送的一隻安息銀盤,底部鏨刻著乘車出征的酒神和引領他前行的歡快而肉感的女祭司。墓地上空孤雁嘹唳,寒鴉盤旋。看到滿城的喪牌孝簾,看到陰陽相隔的場景,想到虛幻的生榮歿哀,裴月奴的憂思和柔情如潮湧至,不禁偷偷攥緊了丈夫的斷紋手。
千百年來,西域一直是眾多野心家的天堂。當初唐廷不派兵援助河中諸國,以抵抗白衣大食入侵,主因是安西四鎮南麵有老冤家吐蕃步步緊逼,北方有新興的突騎施虎視眈眈,唐軍領著幾家首鼠兩端的小盟友很難同時應付數股勁敵。自從太宗皇帝天威指西以來,幾代君王將帥銳意經營隴右道各州鎮,旨在蕩除北方的威脅,保證商路暢通。他們的武功文治遠達蔥嶺,令西域大小番邦、突厥諸部畏威懷德,縱使互相攻伐,始終奉唐朝為宗主。然而維持了許久的均衡正被打破。開元年間,老謀深算的蘇祿可汗成為突騎施首領,此人原是娑葛可汗的部將,後來取代阿史那獻統轄碎葉水和伊麗河一帶的突厥十姓部落,號稱控弦三十萬,兵精馬壯。他雖由唐廷冊封為左羽林大將軍、金方道經略大使,但一直與吐蕃、東突厥,乃至阿拉伯人眉來眼去。他的可敦既有唐朝公主,也有吐蕃和東突厥王族之女。蘇祿深知,唐廷支持他並非源於本意,實乃無可奈何,幾代皇帝記念的正統還是原先西突厥王族阿史那氏的後裔,處心積慮想將他們推上台。所以蘇祿可汗也絞盡腦汁鞏固自己的王位。開元十五年,吐火羅使臣奏報朝廷,表麵上是請兵拒大食,實際是要為突騎施張目。範湖湖博士據此認為,它或許出自蘇祿可汗的授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