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鵠意識到,阿奈斯所說之人正是杜環,他將隨大軍遠征馬格裏布,去討伐叛亂的柏柏爾部族。在那兒阿拉伯騎手們要麵對身負射塔的戰象,這些龐然大物一旦被趕到沙場上,會給對陣的雙方帶來同等危險。為了使麾下的將士盡早熟悉它們,使戰馬聽到其吼聲、聞到其臭味、看到其巨碩的身形而不致驚懼,哈立德·本·歐斯曼將軍弄來一對印度象,天天讓騎兵拿鈍頭的矢矛攻擊它們。杜環則負責給這兩頭遲笨不靈的大家夥塗膏抹藥,治傷止血,以防它們因破傷風而死。他當臨時象倌很稱職,用牛奶給犯眼病的大象消腫,讓它們飲黑葡萄酒減輕疼痛。範三郎聽說,作為宮廷禦醫的東方助手,杜環在哈什米葉城頗受待見,他配製的湯藥緩解了哈裏發的胃疼,因此贏得君王寵信。但範鵠並不曉得杜家七郎後來的遭遇,不曉得他在摩鄰國的荒原上被強盜搶劫,更不曉得他在埃及第一次看到河馬,看到個頭極大的尼羅鱷爬上河灘曬太陽,眾多牙簽鳥飛到它們的血盆大口內啄取蟲子和食物殘渣。他還在馬格裏布救治過大批皮殘骨斷的士兵。範三郎既沒多談自己的大食國見聞,也沒追問杜環的任何情況。他改換了話題。
“將軍躊躇不進,想必是有事未了……”
阿奈斯的腦袋紋絲不動,他原本直視範鵠的眼珠往邊上一橫,欲言又止。阿拉伯將軍所住的宅邸是國王名下產業,日頭灼燒著屋頂、圍牆,以及院外的古老廣場。在大廳深處,明亮的陽光透過正方形天窗,籠罩於一座神龕周圍。範三郎看到,迷幻的光暈之中坐著一尊男神和一尊女神,他們道貌岸然,似乎前一刻還在交歡不息,並排的寶座下麵擱著一塊橢圓形毯子。男神膝蓋上放著一枚象征太陽的黃色圓餅,他右腳邊是一匹雙峰駱駝,女神膝蓋上放著一枚象征月亮的藍色圓餅,其左腳邊是一隻老山羊。年輕的將軍搬進大宅時,並未移走這兩尊既不屬於祆教,也不屬於佛教、景教、摩尼教,當然跟他本人信奉的宗教更是毫無關係的木雕神像。
“那麼,”阿奈斯問,“範大人有何高見?”
範三郎暗示阿拉伯將軍,國王阿悉蘭的妹妹、豔名遠揚的懷安公主極欣賞他這位風流英雄:籌備酒宴時,姑娘將其姓名排在貴客名單的首位。傳聞這位布哈拉的王族女子常在深夜燃著長明燈,虔誠地祈祝國家安泰,而在民眾麵前,她對凡塵的歡樂一貫保持漠然和孤傲。想到尊貴的公主願委身於他,阿奈斯兩眼生光,立刻把範鵠當成了莫逆知己,仿佛多年來兩人一直是推心置腹的密友,彼此不存任何懷疑。那天上午,天地間雲深霧暗,似有妖怪興風作浪。阿奈斯請唐朝使者代他向國王提親。範三郎爽快應諾,並問他如果事成,打算用什麼做聘禮。
“這倒沒想好,但一定會讓國王滿意!”藍眼睛、駝峰鼻、嘴唇細薄的阿拉伯將軍說。他目光落在略顯淩亂的桌案上。那裏除了各種文書圖紙,還放著一把犀牛角作柄的餐刀。它是哈裏發曼蘇爾欽賜之物,碰到被投毒的菜肴,會自發變得濕潤且不停微微顫動。
範鵠告別阿奈斯,返回住所。郊野已是煙迷霧漫,城內刮起一股金黃的旋風,似乎正醞釀一場災禍。朱履震等人連夜商議媒妁事宜。布哈拉的暝色猶如黑暗圓弧上的一線微光,這頭綴著黃昏,另一頭接著拂曉。實際上,國王阿悉蘭最想要的禮物無非是商道暢通,天下太平,王權穩固,希望布哈拉能獲得豐厚的利潤稅收。然而糟糕的現實是,海運的繁榮興盛本已令陸路運輸大受影響,西域卻又將燃起漫天烽煙,販絲換寶的商旅受阻在即。當年統葉護可汗之所以武功顯赫,能夠逾越烏滸河占據吐火羅,拓境至罽賓北界,多得益於商路財源。滾滾而至的巨額稅收保持著龐大軍隊的旺盛活力。吐蕃和突騎施不斷襲擾四鎮,不外是想控製這日進萬金的西域聚寶盆。九姓諸國惟願各方強權達到均勢。而眼下唐朝僅為名義的宗主國,黑衣大食顯然才是貨真價實的統治者。範三郎向布哈拉的君王表明,招阿拉伯將軍做安國駙馬,不僅對布哈拉有利,亦符合漢家天子之願。阿奈斯這支部隊怕是三年五載也無法回鄉。既然如此,它更應變成援助唐朝、守護粟特的力量,而不是恰好相反,成為動蕩的禍根。
國王阿悉蘭瞪圓雙眼,像是被一根魚刺鯁住了喉嚨,“平叛究竟需要多久?”他省悟到,西域的混亂可能比預想更嚴重。
“很久。”範鵠說。
這次密談旋即傳入懷安公主耳中。於是,婚事迅速敲定了。範三郎心裏明白,做決斷之人不是國君,也不是他身邊的謀士權臣,而是公主本人。七月初,裴月奴和張寶器從撒馬爾罕趕到布哈拉,來參加國王親自主持的盛大婚禮,見證阿奈斯騎著黃金銜勒的青麗駒迎娶他嬌美的新娘。懷安公主從此改宗伊斯蘭教。當夜,姑娘懷恨強歡,斂怨求媚,而阿奈斯含著一片茛薑,據侍女說他的勃起十分壯觀,閨房之事可謂完美。這樁看似沒有愛情的政治婚姻持續了整整五十年。國王阿悉蘭被哈裏發曼蘇爾下令處死後,阿奈斯及其逐漸壯大的軍隊再也不曾重歸大食國。他在西域和長安先後娶了三十幾房姬妾,投身無數次征戰,被唐廷封為左武衛大將軍。他榮耀地度完殘年暮景,終老於京城的陰暗巨宅之中,吊喪者仍不難看到他家處處透著異國情調。有人說是懷安公主設計把丈夫殺死的,因為她已經夠老,身體不再像月光照耀的大理石,可以做任何想做的善事歹事。阿奈斯總在飲用鮮椰汁以生精暖腎。他兩手患了雞爪瘋,仍反複夢見光屁股的女王和簇擁著她戲耍的同樣赤條條的妙齡宮女。老頭子用枯萎的月季枝條編成一座涼亭,又托人搞來一隻會詠唱阿拉伯歌謠的鸚鵡,它整天在槐樹上吵個不休:“我是一個花園,榮耀和歡樂勝似天堂。因我的富麗堂皇惹人豔羨,阿曼海濱淚珠拋灑,好像珍寶。吉蔑的蘆薈在香爐內青煙繚繞,如薪柴置於火中一樣跟我競爭……”據傳老頭子一直深愛自己的妻子,世間塵境的其餘事物再無可戀。他的家族屢蒙皇恩,傳爵襲紫直至唐末。而懷安公主到底也沒能改變布哈拉王族消殞的命運,其殊姿淑德則已傳為美談。她養育了眾多兒孫,獨斷地安排著他們的婚事,看著他們英年早逝或幸福地生活。老婦人一生德厚流光,以罕見的高齡在毀僧滅佛的唐武宗年間辭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