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看,”男人對消沉的好友說,“我們連續握手十個鍾頭,你就可以變成世界紀錄保持者。”
蔡小通為此專門查閱了《吉尼斯世界紀錄大全》,確認挑戰最長握手時間的細節:不必寒暄或對視,而僅需兩人互相緊握手掌,不停地上下晃動。範湖湖同意試試,並請龐莉莉從旁監督。他們忍受了掌心冒汗、腰酸背疼、手臂抽筋,以及無法上廁所等痛苦,才發現打破紀錄的難度超乎原先的想象。意誌力本已大為削弱的範湖湖完全沒法堅持那麼久,還落下了個耳鳴的後遺症。從那以後,他和龐莉莉的奇特友情又死灰複燃。但年輕人已不再抱怨他戀愛的悲傷,而更多談論生命的虛無,把姑娘嚇壞了。貪得無厭的夏季已結束,如夢如幻的長晝正在衰敗撤離,煩熱的傍晚全然消解,其漸遠的腳步聽不見卻可以感受到。那兩日樓下的小夫妻正為每一件事情爭吵,他們無法達成任何一致意見,動不動就摔碗丟盤,鬧得鄰居要報警。半個月後,年輕人總算等來一束亮光照到他腦袋上,決意擺脫眼下糟糕的生活。這天拂曉,喜鵲喳喳亂叫,附近的雞販子動手搭建臨時貨場,床頭吵死人的鬧鍾與城市裏千千萬萬的同伴一起催動晨霞。範湖湖揚手將其扔到窗外,它好似跳崖的少女劃出一道軟弱無力的拋物線。年輕人刷牙洗臉,搭乘當日頭一班公共汽車前往遠郊的大菩提寺,以甩開九月的魔影,等待十月的黃金。有個賣鮮核桃的村姑一路拉他閑聊,頻拋媚眼。範湖湖沒跟任何人打招呼,獨自度過與世隔絕的兩天兩夜。實際上沒有誰想要找他。年輕人在寺院裏看無意參禪的老肥貓,看怡情悅性的遊魚,看隨風搖擺的萬千枝葉,看朽敗的觀音殿羅漢堂。有個姑娘蹲在水池邊,旁若無人地低聲飲泣。範湖湖不知道她為什麼如此傷心難過,卻感染了她的淒楚。他落腳之處巨樹成蔭,滿庭院浮動著輕盈的金焰,微風吹來,它們便晃成一個個光輪,亂竄不已,深淺變幻,像一大群交配期的火瓢蟲。山腳下,無人彈撥的黃昏之弦在演奏該死的寂靜,說不清是什麼東西正等待暮空雪亮的鐮刀前來收割。處處飄蕩著一縷棄情遺世的腐爛氣息。望見沒頭沒腦的冰涼秋月,年輕人忽然想到,曾幾何時,他內心獨一無二的畫麵已消渙無影,終結來得又快又苦澀。夜間他久久無法入睡,躺在不大舒適的客床上,聽小蟲子從枕邊爬過的悉悉率率的足音,聽北風把高大的七葉樹刮得嘩嘩作響,聽冷煙流蕩和曉星明滅的天籟,聽遠處縹緲的千鬼夜哭。黑乎乎的山林裏,精怪走動,一株神木的枝丫伸向太空。長宵是老天爺的暗房,偶爾的閃光是他在洗印照片。昏蒙迷亂之中,範湖湖夢見趙小雯愛上了別人。他想念姑娘。清晰的夢境宛似一片陰影,在迷人的炎熱沙漠裏靜止不動。屋外多情的月亮傾俯著,澆灌他鬱灼的睡眠。
次日清晨,滿山鳥雀的大合唱把範湖湖吵醒,將他推向沒有愛情的天堂。陽光猶如一列無窮無盡的快散架的空火車,在廣闊的京郊飛馳,倒瀉的千萬噸金芒填滿鄉村的農舍和穀倉。厚厚的落葉鋪滿庭院。範湖湖想找到昨天那個哭哭啼啼的姑娘,告訴她應把悲傷一腳踢開,不必哀歎愛情消亡。這時,他聽見外頭有人亂叫亂嚷。原來姑娘失蹤了,而行李、手機還在房內。警察尚未到達,姑娘裸睡的床前卻擠滿了吃齋念佛的熱心香客,這些人有的懸懸盼望解脫煩惱,有的祈求益壽駐顏,有的純粹是來休閑度假。範湖湖混在他們當中,首先注意到茶桌下放著一個漂亮的小本子。裏麵的文字主要是些旅遊行程計劃、瑣碎的感想、潦草的賬目、許多簡明扼要的自我提醒,以及一大堆被她用鉛筆畫去的姓名。然而,在記事本最後一頁,範湖湖看到兩行筆跡娟秀的楷體字:
“愛他,就是建立一種遙遠的、星際間的接觸,就是同無可懷疑的遙遠星球共顫。”
姑娘覓得了靜靜的歡樂,但已經太遲。意外事件的烈焰將範湖湖昏沉冰凍的靈魂煮熱了。有時候,別人的愛情故事,仍會提醒他逝去的幸福夏天。範湖湖確認趙小雯並不需要他。年輕人本想在大菩提寺多待幾天,直到身上的錢花光為止,但從城裏打來的一通電話阻斷了他茫無計劃的自我放棄。對方既不是趙小雯,也不是曆史研究所的領導,更不是好友蔡小通,而是一個完全陌生的老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