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頗為冰涼,白天滾燙的泥沙這會兒積了一層薄薄的青霜。月鉤橫野,幾千人駐紮的宿營地披著黯淡月光,很是詭異,仿佛一片遼闊夢鄉。熟睡的士兵磕牙咂嘴,在樹叢裏撒尿的張寶器卻緊張地監視著大食將軍的一舉一動。約莫三更時分,他看見阿奈斯手執未出鞘的彎刀,沒讓衛兵跟隨,獨自步入黑暗。阿拉伯人野貓似的悄悄繞來繞去,他欲望灼燒的神魂正一點一點變成一匹惡狼。越接近範鵠和裴月奴的營帳,男人的呼吸越渾濁,橫搶武奪的頑念已侵據他全部意識。有一刻,張寶器感覺自己已經死了,因為他正站在阿奈斯麵前,剛好擋住這頭狂魔的去路。他雙腿和握劍的手幾乎來不及發抖,便不得不倉促應戰。張寶器周圍一片白花花的刃影,猶如磷光躍動,間不容息。他驚惶地閃躲退走,極力避開砍刺,揮刀死命地格擋架解。夜風似乎神秘地凍住了,他倆靜靜的搏殺沒驚擾任何人。在奪命的短促一瞬,小夥子本能地閉上了雙眼,感到金星亂衝亂冒,褲襠一陣溫熱,即將挨刀的頸部猛烈搏動,待宰的毀滅感死死鉗住了他身體,簡直連喊都喊不出來。然而讓小夥子驚詫的是,丟掉性命這檔事居然花了他那麼長時間,卻又全無痛楚,未免太過輕易。如果這就是死,青皮臉小夥子自問,那它究竟有什麼可怕?懷著將比所有活人都懂得更多的興奮,他重新睜開眼睛,方才恍悟自己尚在人間。阿奈斯青筋暴起的脖子上架著一柄寒光遊動的利劍:阻止他的不是別人,恰恰就是他橫下一條心要去斬殺的範三郎。而他急欲強掠的裴月奴此刻正手持道人陳藏遇所送的辟邪短劍,清醒地坐在漆黑的氈舍裏,凝神傾聽帳外的風吹草動。半跪在火堆旁,恢複平靜的大食將軍為自己的失控發狂而驚訝惶愧,同時又暗覺慶幸,還好沒鑄成大錯。阿拉伯人提著刀往回走時,張寶器的褲子尚未烤幹。天空開始轉亮,夜色徐徐退潮,而穀地的岩壁樹叢反倒變得越發昏黑,如同覆蓋著星星的灼熱餘燼。次日上午,隊伍照常拔營行軍,幾位知情者均保持沉默,仿佛昨晚什麼也沒發生。到達玉門關之前,阿奈斯和範鵠兩人相安無事。大食騎兵不知為何對安西節度使巡官平添敬畏。他們士氣高漲,軍容整肅,個個厲兵秣馬枕戈待旦隨時準備陷陣殺敵,為了輝煌的勝利和豐厚獎賞——金錢、美女、榮耀——這些人會發了瘋似的追隨他們。
趙小雯第二次失蹤前,曾跟範湖湖去敦煌和新疆長途旅行。兩人先是坐火車西出嘉峪關,穿過長長的防風牆,在熱得要人命的吐魯番吃了太多桑椹而導致頭腫,然後他們從烏魯木齊驅車北上,聽著原汁原味因而十分枯燥的《掀起你的蓋頭來》,疾駛了八九個小時,途經大海般平闊的漁場,汽車必須衝洗消毒方可通行。在阿爾泰山南麓的布爾津縣,傍晚七點鍾,太陽高懸天際,金影籠罩小城,全體居民掩門關窗,噴灑滅蚊藥劑的螺旋槳飛機隨即從低空掠過,致使各家樓頂的白霧經久不散。然而喀納斯湖的景致幾乎沒給年輕人留下什麼印象,因為他是在急切地想做個飽死鬼的末世狂歡之中度過那些日日夜夜的。果然,回京沒多久,趙小雯再度失蹤。當時範湖湖收到兩本從法蘭克福寄來的舊書,作者叫做西迪·阿裏·賽賴比,在擔任奧斯曼帝國的艦隊司令前,他以詩人及散文家之名著稱。史學博士收到的《王國明鑒》和《海洋》引用了大量人們從未見過的阿拉伯文資料,因而很有價值。與以往的旅行家不同,西迪·阿裏是個極具科學精神的作者。他摒棄了那些陳舊的人雲亦雲的離奇傳說,用等高儀和四分儀來確定各城的經度緯度,並以自己的豐富經驗和聰明才智,創設了一套測量恒星高度的辦法,提醒世人它們的位置也將隨著時光流逝而有所變化。趙小雯又一次失蹤的那個禮拜五,範湖湖未能從西迪·阿裏的大作之中搞到什麼安慰,但情緒也並未變得更壞。其實他事前就料到這一日遲早會來,正如《王國明鑒》和《海洋》的作者說連北極星都在運動。當天下午,文津閣的禿子老喬一改他東遮西掩的狡吏作風,幸災樂禍地告訴年輕人:
“趙小雯回老家相親去啦!”
範湖湖急忙去訂機票,隨即又改簽,繼而退票,因為他實在不曉得自己找她做什麼。詹嫚迤的辦公室緊鎖不開,所以沒人勸阻他胡思亂想。朋友們一向知道,範湖湖臉上那抹禮節性的困惑,僅僅是他神童歲月留下來的永久殘疾。可這一次他空前茫然,便愚蠢且無休無止地思考人生意義和價值。當晚,範湖湖夢見他站在一片八麵透風的寒冷月台上,與趙小雯擁吻告別,然後乘坐輕軌火車回家。窗外遠燈如雲,城市圍著一條星光的綢紗,新年的煙花使年輕人又興奮又落寞,久久不能返魂清醒。憶起她時而滾燙時而冰冷的嘴唇,他承認自己既愛其滾燙,亦愛其冰冷。他企圖記住每次相會的全部細節,記住姑娘的語調體溫,以便失落之日還能描繪她最終的形象。那陣子蔡小通展現了非凡的情誼。自顧不暇的劇作家請好友去海邊潛水,他引述一名傳奇男子的發言,哄誘範湖湖說,潛水是一次靈魂的跳遠。受到這位冠軍的啟發,蔡小通提議,兩人合作打破一項吉尼斯世界紀錄。具體方式他已選定,簡單且不費錢,亦無須特別訓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