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7章(1 / 3)

範三郎去往龜茲鎮領受新職,老庸醫沒有再隨他同去,而是留下繼續辦學。範鵠請投軍秀才出手,將杜環的詩文謄寫一份,交給朱履震保管。老男人把自己平生參悟的種種卜問休咎之術,像什麼五星六壬、衍禽三命、太乙紫微、軌析遁甲統統填鴨似的教給那個毅力過人的呆秀才。起初他寧死不從,後來又學得如饑似渴,自此性情大異,竟變成一個活潑貪耍之人,不再慨歎玄風熾盛而禮教衰微。他靈力極強,扶乩請神,其應如響。離開西州前夕,範鵠收到大食將軍阿奈斯的一封信,說他正協同李嗣業將軍向叛賊發動反攻,首要目標是收複長安城。阿奈斯希望範三郎能返回關內,助他招兵買馬。然而,阿拉伯人的信剛送到伊州,緊接著便傳來乘虛而入的吐蕃大軍奪走河州、蘭州的不利消息,他們隨時可能掉轉兵鋒,進攻西域。當初為了盡速平息叛亂,唐廷不僅撤回安西、北庭的兵馬,還把隴右、河西防備吐蕃的軍隊抽走。於是邏娑城讚普的鐵騎揮師東進,盡取隴右節度使所轄各州,河西也相繼陷落,導致交通斷絕,西域的唐軍漢民孤懸域外。

西州商旅興聚,是關外商路上最繁榮的城鎮。它四周有護城的溝塹,堞雉完備,城外散落著大大小小的村莊,無不修築了堅實的樁牆以防範遊牧部族的襲掠。西州水源出自新興穀,引水的主渠圍繞城郭,分成許多支渠入城,與地下的坎兒井相配合,有知水官主管,堰頭、渠長各司其職。範鵠和裴月奴住在城南的蒿渠邊上,避開城東城西的鬧市,其餘人等入宿相距不遠的寧戎寺。塞外夜寒晝熱,傍晚的斜陽總在某一刻驟然變涼,胡人把敞露的胳膊伸入羊皮襖,漢人紛紛披上棉袍。夫妻倆喜歡沿著水渠,閑步適興。許多個下午,裴月奴像拔汗那國的女子一般不飾鉛粉,以青黛塗眼,穿著齊胸的五褶裙,套一件直領半臂,頂著不遮臉的帷帽。於是路人常見一名眉黛唇朱、神清膚潤的漂亮少婦走在街頭,花月之身惹得大夥停步觀賞,旁邊有個又高又瘦又黑的漢子相伴。這番場景將長久留在西州城居民的記憶之中,當時天邊的雲朵好似夢遊的大群駱駝。有幾日,榴花滿城開遍,香徹坊閭,裴月奴換上男裝,穿一雙淺麻底的錦履,戴著皂羅製的圓頂襆頭,這會兒她那張粉淡脂瑩的瓜子臉和一雙碧眼顯得尤其引人注目。裴月奴總是忍不住要數一數路上碰到多少個水閘。他們走過城東的東渠、屯頭渠,城北的榆林渠、胡麻井渠,以及城西的杜渠、孔進渠,看見街市熙熙攘攘,似乎感受不到戰爭狂潮的威脅。長方形的城池內,從西到東依次是米麵行、菜子行、果子行、皮子行、鐺釜行、帛練行、彩錦行,北邊是兵營和官署,南邊是民居、棧房和畜廄,以及三四家簡陋的娼閣妓館,雜役多為流棍。與長安相仿,這兒的貨物成交後須經市監蓋印,謂之市券。裴月奴給丈夫買了一頂駝皮帽、兩把小刀,又扯了八尺厚厚的秋帛,而範鵠為她買的東西則不外乎花鈿香膏。光陰逝去,不可複得,但他們依然保持著當初範鵠外出經商、裴月奴在揚州城做舞伎時雙方互送禮物的習慣。這對夫妻的流動家什很少,女人一路上所購商貨大多暫放在疏勒鎮,那麼一來,他們感覺比過去更互相需要,更依賴彼此,也就愛得更與世無爭,仿佛提前許多年嚐到了深秋的沉靜安閑。裴月奴認為生活沒什麼可抱怨,哪怕它明天就突然告終,消失得無影無痕,好像從不存在。出發前一日,他們照常在城中散步。女人提醒丈夫,應給老庸醫買幾樣東西,作為告別時的贈物。於是範三郎轉到紙坊,挑選了一遝簾紋紙,又買了文房四寶的餘下三樣。同時,在兩條街之外的寧戎寺內,朱履震接連打了八個噴嚏,以致頭昏腦漲,感到大事不妙。他誤以為蝗災邪疫將至,不知是吐蕃人前來攻掠北庭。

敵方部隊在天邊出現那晚,暗空裏閃爍的金星異常明亮,好像紫檀托盤上盛放的一枚黃金果。西州外圍的農戶牧人紛紛擁入城內避難。火列星屯的吐蕃大軍極為壯觀。他們以騎兵為主,善於遠征和發動突襲,尋求在馬背上速戰速決,攻城卻非強項。秋天是發動攻勢的季節,因為吐蕃各部每歲往返於冬夏牧場之間,幾乎有六個月無法作戰。多年來,他們如洪水猛獸般從高原上滾滾殺至,趕著大量的牛羊,軍隊後麵跟隨著護運輜重的婦孺老弱。但此次進犯西州,他們預先在路上囤積了糧秣,以解決補給之憂。範鵠聽說吐蕃騎兵的拋石兜很厲害,百步之內十分精準,能讓人骨斷顱裂。他們大多穿著輕質的柳葉甲,背著短弓。步兵或頭戴球頂尖盔,或不戴盔帽,或裸身赤體,慣用麻屑包裹箭頭,製成火矢。陣列間暗藏弩炮,可投射八十斤重的岩塊、外包鐵皮的圓木,以及裝滿燃燒樹脂的大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