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8章(1 / 3)

在多年戎旅生涯的前半程,範三郎多次負傷,職銜迭換。他經曆了一次裂岸崩崖、山川易位的大地震,曆任封常清麾下巡官、蔥嶺守捉使、安西都護府的招討使,並短暫調往北庭都護府任支度使和遣運判官。星霜屢改,歲月頻遷,範鵠從紙上談兵的新手變為一員多謀善斷的戰將。他在大唐西域度過十八個寒暑,最終帶著一身疾痛、兩個孩子,以及裴月奴的骨灰,繞道返回長安城。男人還記得自己跟波斯人伊本·泰伯禮有過約定:同往襄州,去看望老朋友杜環。那時,烈炎轟雷般性子火暴的鍾夷簡已在戰場上殞身滅命,張寶器已病死。蔥嶺守捉城一役後,不再年輕的青皮臉男子因身受箭傷,寒熱症時時發作,便一直淹留都護府供職養病。他在閑司充任錄事兼楷書手,負責檢括各州公廨錢的支用及放利情況,核閱村社賬冊,統算五穀六料的收成,並輔助州官處理百姓借貸、喪葬互助和寬免課錢等瑣碎公事。有時經手些奴婢自贖、離婚改嫁的案件,應付興詞告狀的刁漢無賴,還依葫蘆畫瓢地替人寫過幾篇《放妻書》,其結尾要麼是“伏願娘子千秋萬歲,再覓良媒賢夫,美逞琴瑟合韻之態”,要麼是“相隔之後,願妻選聘高官,再嫁富貴,弄影庭前,百世同歡”。有個姿容尚好的寡婦待張寶器十分殷切,常為他綽掃執炊,縫衫補襪。但因病痛和天氣惡劣之故,張寶器不愛搭理言嬌語澀的女人。他變得越來越孤僻,以至終日躲在角落,記錄彙總各州縣呈遞的馬料賬。近十年間,男人住在娼寮旁,每天清早走進冷清破舊的官署內,沏一壺粗茶,找到自己的位置坐好,即開始用蠅頭細楷一絲不苟地謄抄著逐日登記的流水賬、逐月結算的躉賬、諸驛館向郡坊報送消耗馬料的年度總賬,包括呈請如數補充備用的公文。張寶器魂歸極樂那陣子,唐軍與吐蕃軍激戰正酣。範鵠和裴月奴趕去見他最後一麵,為他壘七修齋,可無論怎麼看都覺得他還沒死透:這個與範裴二人淵源極深的男子展腳伸腰地躺著,除臉色變得更青之外,跟以往沒多大區別。張寶器留給了裴月奴一筆錢,那是他最後幾年攢零合整存下的。不知是異想天開,還是遵照哪位官長的命令,範三郎用厚厚的馬料賬給死者紮成一副紙棺。於是,那些零星記載著連歲災荒和張寶器西域生活的賬目,興許至今沉睡在哈密伊吾一帶的某個無名墓穴之中。根據這名青皮臉唐人的記錄,曆史學家將來會看到,節度使出行可用馬三十匹,守捉使範鵠可用馬七匹,張寶器自己則可用馬兩匹。我們還會看到,在一遝馬料賬背麵,青皮臉男人寫下了幾句樂府,這大約是他留存世間的唯一詩作。

朔風吹葉雁門秋,萬裏煙塵昏戍樓。

征馬長思青海北,胡笳夜聽隴山頭。

有人說張寶器是在閑曹冷局內待得太久,不小心無聊死的,反正他構思這首詩歌時,唐軍在城郭諸國的駐防尚稱穩固。然而回紇已據有金山以東的漠北草原,卻對治下的各部族征求無厭,引發葛邏祿、白服突厥及北庭周邊的沙陀部落持續反抗。終於,在張寶器死後的貞元五年,也就是公元七八九年冬天,高原吐蕃以葛邏祿、白服突厥為前導,大舉進犯北庭各州。回紇從漠北引兵西進來救,卻大敗而歸。庭州終於陷落,唐朝最後一任北庭節度使楊襲古率兩千殘兵退往西州。分散於諸鎮堅守的唐軍被逐個擊破,或死或降,從此在天山南北消蹤滅跡。

範鵠一行熬冬於龜茲之際,安史之亂才剛剛平息,張寶器距魂消夢斷的大限還遠,眼前的一切仍是未定之數。他們相信大軍總有一天會重返西域。奉唐正朔的安西北庭諸將,就地補充兵員增強戰備,防範吐蕃、突騎施來襲。後來有那麼幾年,堅守西域的唐軍與長安恢複了聯絡。朝野上下據說感動得鼻酸淚流。無所作為的皇帝唯有使勁展現他的深仁厚澤,頒詔對安西北庭的將士大加旌獎,向他們通報關內情況,許下誰也不相信的種種美妙承諾。這份《喻安西北庭諸將製》傳到疏勒鎮已是大曆四年秋天。當時,範三郎正擔任蔥嶺守捉使。他見過康夜虔兩次,那陣子康國商人必須改走回紇道方能抵達長安。範鵠首先在龜茲接收新兵,施以訓治。他們大多是些流放犯、殺人不償命的無賴惡賊,兼有少數刀客、馬匪。操練兩個月後,範三郎率眾擎起軍旗,戴霜履冰,觸雨蒙塵,前往大唐的極西之地,替換彼處一部分戍卒。範鵠從疏勒向西南出發,行進六百餘裏,穿過劍末穀、不忍嶺,抵達一座依石岡而建的厚實城池。範三郎無須翻閱他駝皮袋裏的《西域圖記》,不必向鎮守關塞的校尉袍澤打聽,僅僅聽老兵閑聊,即可知此處本是渴盤陀國之王城,又稱石頭城,乃蔥嶺要衝。該國曆來臣屬吐蕃,王族自謂漢日天種,他們頭戴方冠,身穿胡服,容貌卻跟漢人相似。開元年間,為消除赤德祖敦讚普染指安西四鎮的欲望,唐廷遣兵攻滅渴盤陀,在其王城設置蔥嶺守捉,直接派軍進駐,那一年範鵠方誕世不久。守捉城控扼著從懸度山及蔥嶺進入疏勒鎮的咽喉。它西麵是險惡的冰川大阪,有棧道通行,東麵是一片朝向迤邐群峰的寬闊穀地,徙多河的幾條支流在這兒歡快奔騰,晴天清澈,陰天渾濁。範三郎到達時恰值仲夏,遠近荒坡上野蔥鋪展,河灘綠草如茵,悠閑的畜群斑斑駁駁散落其間,圍繞孤零零的幾頂灰氈篷。有時傾斜的牧場鋪滿陽焰,又啃又嚼的羊嘴閃著令人眼花的白光。傍晚,炊煙自氈帳靜靜騰起,柱子般撐開一個更宏大的霧氈帳,它以夕暉作門,以日落的寧穆作窗。暮鳥塗描著天空,六牲歸圈,牧草冷落而白晝終結。石頭城建在陡岩峭壁之上,東高而西低,南北聳峙而中央下凹,城垣蜿蜒起伏,並不規整。跟四鎮的泥夯城郭不同,蔥嶺守捉城的牆垣依憑危崖,以土石相間疊砌而成。高約二十尺,雉堞、馬麵和角樓互為犄角。從東門入城,要走過一個長約四丈的通道,它兩旁挖有暗井,可放毒施箭。其後為甕城,周圍堆滿礌石滾木。大城內依然是深溝高壘,隧道縱橫,岩牆夾街,屋舍低矮逼仄。範鵠是守捉使,又帶著女眷,所以住在全城第三寬敞的房子裏:排頭的兩家分別記在往日城主的子孫和一位死而不僵、九泉無恨的活佛名下。裴月奴唯一的要求是可以自己煮食,因此她對新居頗感滿意。庭院下方還掘有穹形窯洞,冬暖夏涼。石頭城的清泉來自西邊雪嶺下的新甘溝,融化的潺潺雪水從西北角入城,穿過高高低低的石壘房舍,從城東流出,瀉往徙多河。範鵠夫妻住在城北最高處,兩旁的糧庫、兵械庫則由張寶器和鍾夷簡掌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