蔥嶺守捉城的唐軍列陣於坡頂時,太陽還沒升起,晨霧好像千億年前那樣使萬物顫動。範鵠在左右兩翼各部署一支三百人的騎兵隊。臨戰的靜穆一刻,眾軍卒向他們信仰的神明祈禱。當鋒線逐漸逼近吐蕃人的營陣時,兩支騎兵隊便輪番上前,往敵陣發射箭矢,並不停互相換位,猶如一個大磨盤圍繞步軍旋轉。守捉使親自率領的一千名陌刀手在主陣巋然不動。範鵠知道他們堅持得越久,裴月奴、張寶器突破包圍的機會也就越大。他把希望寄托在全軍行動迅疾之上。拋開成敗榮辱,範三郎明白,能阻隔他們夫妻的最後一道屏障已經消失:離死亡越近,兩人愛得越深。紅丸初升,冷風流泛,積雪變得瑩潔通透。從敵陣傳來的低沉號角將範鵠拽回現實。兵力比唐軍多好幾倍的吐蕃軍發現,自己的隊列處處受到威脅,被無休止的襲擾打亂了陣腳。他們急躁地發動進攻,剽悍的騎兵和耐力極佳的步兵一擁而上,企圖憑借人數的優勢衝垮對方。彭軍頭統領的戰鋒隊依地形陳兵布陣,擎舉唐旗的馬軍則避敵鋒芒,在寬闊的河穀間迂回遊動,繼續向隊形密集的吐蕃人拉弓放箭不已。當兩軍終於正麵接撞時,範三郎提著方形的燕尾盾,頂在最前列大吼著激勵部下。他深知勝利寓於頑強堅韌,而他的士兵具備這種精神,因此絕不會後退。唐軍明晃晃的陌刀猶如風暴般在煙塵的昏暗漩渦裏如輪斬下。彭軍頭殺力全開,被他劈中則人馬俱碎,血肉橫飛。這會兒,裴月奴和張寶器的小隊乘舟疾進,徙多河比往日更為湍急。船上人人舉盾,抵擋敵方的矛矢。河岸上兩支馬軍夾岸護送了一程,讓他們在闖關之前盡量少受損失。霎時間,戰場的焦點轉到了水麵。不少吐蕃騎兵縱馬踏入河床,乘船的唐兵便依憑位置上的優勢,箭發槍刺地截殺他們。看到敵方的投石機匆忙掉轉方向,彭軍頭讓鍾夷簡頂替其位置,自己跨上黑馬,領著一支遊離在外的騎兵隊衝入敵陣,以圖減輕裴月奴和張寶器方麵的壓力。他們人手雖少,卻能咬住數目多得多的吐蕃馬軍。幾百名陌刀手則在範三郎的指揮下步步為營,不退反進,依憑堅密的陣式擠壓吐蕃大軍,用盾牌猛擊敵人,用利刃砍倒他們。眾軍士時時注意把衝昏了頭的同伴拽回隊列,始終保持著最初的陣形,承受著不斷加劇的死傷。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如陷入亂戰,那麼誰也別想活下來。在戰馬嘶鳴和敵兵的呐喊之中,在矛光箭影織成的密網之下,唐軍默默地砍殺,毫不遲疑地執行範鵠的指令。當第一線的步卒後撤時,隊形疏鬆的第二線把他們完全接納,合為一體,繼續抵抗潮水般湧來的敵兵,而且隨時有人在後排插上補位。在攻防最激烈的某處,吐蕃軍有個豪勇強壯的百夫長手持一柄巨斧,連續掄倒兩名漢兵,如再被他殺傷第三個人,防線必將崩潰。於是鍾夷簡斜刺裏衝出陣列,向他挑戰。兩人你來我往互相劈刺。黑大漢的厚重唐刀砍在渾鐵的斧錐上,火星迸濺,令人膽寒。最終吐蕃百夫長被一刀捅穿,但獲勝者肩頭也結結實實挨了一斧。多虧同伴把重傷的鍾夷簡接力拖回己陣,否則他性命不保。酷烈的拚殺一直持續到黃昏日墜,傍晚的淩亂金線穿透腥汙,負責抬傷員的老弱平民在淌血的戰場間投下長長的身影。唐軍雖損失過半,旗幡仍屹立不倒。本以韌勁著稱的吐蕃人精疲力竭,唯有撤退,而範三郎亦無法下令反撲。所幸他戰前的意圖已實現:張寶器和裴月奴順利破圍,向東漂流遠去。然而吐蕃人豈肯罷休?接下來依然是輪番惡仗。第四日,石頭城外暮鴉麇集,死傷枕藉的唐軍撤入城內。如今眾寡懸絕,範鵠所剩兵力不足以固守待援。收拾餘燼,破釜沉舟的時刻臨近了。
晚間,天邊掛著一彎蛾眉月,危岩孤堡的涼意被星光加劇,幾枚隕石急速墜落人間。嶺阪的崎嶇鳥道白霜微閃。清理戰場的隊伍還未回城,陣歿者的遺體正在遭受狗拖雀啄。範三郎包紮好刀創箭傷,披著一身冷露,四處巡查兵卒和戰馬的情況。許多腦裂腸流的慘狀讓他嘴裏發苦。詭秘的月光肆無忌憚地照著人們的懷鄉病,不設防的夜疲累已極。範鵠把一柄鋒利的匕首交給鍾夷簡。躺在床上的急性子大漢看到,男人受了傷的右手還握著一支銅管。
“這望遠鏡,”他說,“替我好好保管它。”
月已西沉,白天的殺戮場漆黑一片。走在崩壞的城頭,範三郎想到,這一切是從他不聽裴月奴勸告,乘船去大食國開始的。但老天若讓他再選一次,他仍會去找杜七,仍會來到西域。男人知道,命運是他自己決定的。透過茫茫夜色,他莫名其妙感應到,呂掌舵返回了嶺南,正與法性寺的火居老道閑聊天。後者在塵劫之中磨形煉性,修為已至爐火純青。而西來寺又有人扮作範鵠,假充達摩祖師轉世。往日的生意夥伴尉遲璋娶了豔妓李嬌嬌。好友崔延嗣、李驀則曆經戰亂,又在京師重逢,此時盧楞伽病死未足一年,老庸醫朱履震尚在龜茲城育才興學,當地人說他妙手回春,是有秦始皇的寶鏡可照見髒腑之故。刻下唯一讓範三郎牽掛之人是裴月奴,他錯覺指掌間還留著妻子的剩粉殘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