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女剛剛在周應聰離去的位置上坐定,一個邀舞的男士便比其他人捷足先登,他微躬著身子,用紳士標準的微笑討好道:“佩佩姐,我能有榮幸與您共舞一曲嗎?”
“我……”叫做佩佩的舞女在此般打扮前,從來沒有受到過這樣的追捧,帶著醜鴨變鵝的局促和羞怯,她學著那些當紅舞女的語氣,並不熟練的婉拒道:“對不起先生,我已經很累了,能讓我休息一會嗎?”
一個男士敗退,僅接著又是其他男士上來,可這些人全在她嬌嗔訴苦的語氣下無奈的轉身離去,哪怕其中有一個是肩頭佩戴金星的少將。但不勝酒力的李孔榮依舊酣睡,根本就不知道舞廳裏生的一切,待回到家後,嗅過他身上味道的妻子才讓他想起那個叫佩佩的舞女。
“你又去和那個叫佩佩的狐狸精跳舞了吧?”與李孔榮一樣,妻子也是福州人,賢惠而得體。不過來上海日久,弄堂裏上海女人的八卦和市儈,她也學了不少。
“沒有的事。”李孔榮當即否認,實話,他對那個叫佩佩的舞女真一無所知,除了這個名字。“我就和周應聰談了……”
“什麼沒有的事?!你出門不久那狐狸精就打電話來找你!”妻子展現出偵探的一麵,打算把事情問個水落石出,“她還這次她是按你前次的吩咐打扮的,要你看看好不好。”
“這……這,哪有的事?我哪裏認識什麼佩佩?!”妻子虎視眈眈,李孔榮話的委屈又帶著些不安——自從那次頭被撞過後,他身上老是出現一些怪異的事:比如寫了幾篇和潛艇有關的文章,然後在海軍雜誌表;又比如郵購一大堆看也看不懂的年鑒、公報、德語字典,還做了不少筆記;有一次更加離譜,他居然夢遊了!半夜醒來身處上海北站,手裏捏著一張藍鋼特快——上海到都南京的車票,身上穿的也不是睡衣,而是軍服。
種種怪事讓他感覺自己好像是病了,他以前從來不夢遊的,可他又不敢告訴任何人。這次妻子的那個叫佩佩的舞女,不定還真是自己幹出來的好事!
“可人家都認識你!電話都打到家裏來了!李紹盛,你你……”妻子見李孔榮這麼早回來本來還有些安心,現在見他如此矢口否認自己認識那個佩佩,瞬間感覺男人肯定有什麼事在瞞著自己。在李孔榮錯愕間,她的眼淚突然落了下來,嗚嗚的哭。
上海花花世界,舞廳裏的舞女就是吞噬男人的鬼,她們不單給男人灌迷湯騙錢,更會弄得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她以前還慶幸丈夫是一個正經老實人,誰料男人變就變……
女人在嗚咽,男人卻重重歎了口氣,他一屁股坐在竹椅上,道:“出國的事情泡湯了!”
“什…什麼?”聽到出國,女人開始抹眼淚,但語調還帶著抽噎。
“我!”李孔榮抓著自己頭,不滿卻又失意的道:“出國的事情泡湯了!周應聰今讓我去就是這個事,他們打算讓林尊之去。”
“要不要給家裏打個電報,讓族叔去部長那裏求求情……”妻子眼淚已經停了。民國十八年丈夫從留洋名單上擠下來後,她便非常清楚出國對於丈夫的重要性。留洋等於晉升,晉升等於加薪,眼下作為輪機少校的丈夫雖有兩百七十塊國幣的月餉,可上海什麼都貴,剛剛買下這棟石庫門房子的家更欠著無數的債,吃穿都得節省。
“沒用的。”抓過頭的李孔榮苦笑,“人家畢竟姓林,我隻是姓李。”
“可這次…”自從丈夫過最近可能出國後,女人就用僅有學識在報紙上尋找赴歐代表團的一切消息,那些早前看來的東西此時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來,她猶自堅持道:“可這次英國新王登基,代表團去的人那麼多,就不能再加你一個?”
“哎呀……”妻子畢竟不懂海軍內部的事情,李孔榮想解釋卻又心煩意亂——他沒辦法細如果不能成為赴德海軍學員的主官,那即便是出國也僅僅是陪陳部長在歐洲轉一轉就回來。這有什麼意思?一點意思也沒有!回來他還是第艦隊楚觀號炮艇上的輪機正,而不是新購德國潛艇的艇長。不定有些人還會笑話他,他殫心竭慮的往上爬,請筆杆子代筆在雜誌上登文章,氣派挺大,結果也不過是跟著部長在歐洲轉了一圈,最後還得回楚觀艇。
匆匆想罷,李孔榮用力揮了一下手,像是要和什麼東西一刀兩斷,他道:“出國的事情以後就不要提了,你就當從來沒有這回事。”他完再想到前幾日寫就的第三篇文章,又道:“最後的那篇文章你沒有寄出去吧?周應聰最好不要……”
“我前一早就寄出去了。”已忘記‘佩佩’的妻子道,她臉上淚跡未幹。“你不是寫完了嗎。”
“寄出去了?!”李孔榮當即一驚,可想到妻子的是前寄出去的,想了又想方才悵然道:“寄就寄了吧,反正也登不到雜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