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最難能可貴的是把握自己。力群這次回來,覺察到村裏有人看他時疑惑的眼神,但他沒有在意,一頭紮進為鄉親們畫像的忙碌中。郝家掌村家家戶戶都有郝力群為老人們畫的肖像,在他保存了長達半個多世紀的畫像底稿中,有棗條村一位養了十個兒子、三個女兒的老嫗,唯獨沒有母親。力群給母親也畫過一張,輕描淡寫,麵無表情,老花鏡出溜在鼻子尖上,目光從鏡框上直直地伸出來,死盯著遠處的旱煙袋鍋子。畫好後笑嘻嘻地對母親說:“你看這像不像隻狼?”她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盡是鬼畫符。”
說娘像狼這句話,力群沒有作過解釋,他隻是說:“在這漫長的歲月裏,母親遭受了在抗日戰爭初期歹徒用刀刺逼財的災難,後期敵人劫持她和村民於碉堡中作人質,要求我方交出被俘日軍;經受了解放戰爭中閻匪軍向老區搶糧的驚怕;承受了父親在戰爭初期的自殺。”試想,在土改中就因為娘拿不出硬東西而招致無情的毒打,背部炭鍬火炷的烙傷還未痊愈,而此時的兒女們都是革命幹部……不可調和的矛盾集於一身,一個隻知道郝家掌小天小地的鄉野村婦能有多大見識?郝力群走南闖北,作為1941年就入黨的老共產黨員,如果不用隻有生身父母才能接受的方式說話,他又能怎麼說?死鬼作樂自寬心吧!
我是郝家掌林業隊長
人生沒有固定的模式,有的人本來不算人物,自以為是個人物,有的人確實是個人物,卻並不以人物自居。1970年2月10日,這是一個讓郝力群感到悲壯的日子,從太原下放到郝家掌插隊落戶。他十歲時離開家鄉求學走上革命道路,革來革去,到年近花甲時革回老家,用當時熱門的話說就是:“老革命遇到了新問題。”
郝家掌當時是一個生產小隊,隊裏的幹部派人用牛車把他從仁義公社拉回郝家掌,鋪蓋行李、鍋碗瓢盆一應俱全,老頭子這是怎麼啦?村裏人就像看瞎子說書一樣等待開常其實,不單是人們看到的那些東西,讓誰也想不到的是還帶著一份在家鄉植樹造林的決心書,他像寶貝似的讓小學時的同學段長福看,哥兒弟兄一拍即合,很快就把一起商量好的計劃草擬出來,成立林業隊,由他擔任隊長。大隊幹部一個籠統的“非常支持”,力群就以林業隊長的身份開始了籌備工作。拐驢得了上坡的勁,他一麵忙著林業隊的各項事宜,一麵寫出一份詳細的書麵報告,要向縣革委親自彙報。共產黨員嘛,工作沒有了,組織紀律性還是有的。
《郝家掌林業隊工作報告》的內容大體分兩個部分,前半部分敘述了利用村前圈羊溝荒坡植樹造林的打算,包括立地條件、栽植樹種和實施措施;後半部分主要是向組織表明自己的態度和決心,其中還引用了毛主席的好幾條語錄,洋洋灑灑約四五千字,由於圖畫紙硬,又是用毛筆楷書字寫得有點大,堆起來足足有二寸厚。對於力群來說,如此認真,不可謂不鄭重其事。縣革委接待他的是政工組幹事趙保元,由於互不相識,問他是誰,有什麼事?力群直截了當:
“我是郝家掌林業隊長,郝力群。”
其時政工組副組長是從河北調來的一位女幹部,她對力群的到來漫不經心,好不容易聽完力群對書麵材料所作的說明,還算客氣地把他送了出來。力群回村後對林業隊的隊員們說:“好好幹,我們的事縣上領導也知道,一定要幹出一番成績來!”
國罵,不知是哪一位開了先例,就在力群高高興興地走出政工組,那位女領導氣急敗壞,一口一個“他媽的”,黑崽子居然寫這麼多黑材料,簡直要翻天,反動至極。她不假思索給力群列出三條罪狀:一是下放插隊就是勞動改造,不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二是栽樹就是以生產壓革命,不搞階級鬥爭;三是自封林業隊長,目無組織領導。歇斯底裏並沒有到此結束,回頭將桌子上的彙報材料嘩啦啦推到地下,命令趙幹事統統燒掉。力群日後耳風裏聽到這件事,滿不在乎地笑了笑說:“當麵沒開罵就是麵子,國罵總比吃洋人的‘火腿’好。”新中國成立前,力群在北京、上海受過洋人的拳打腳踢,比起來還真算不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