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回店去吧!”華忠說:“得請老爺略等一等兒。”在這個當兒,麻花兒又拉屎去了。老爺正不耐煩,便說:“這就是方才那碗酪吃的。”誰想恰好程相公也在那裏悄悄兒的問劉住兒說:“那裏好出大恭?我也去。”老爺聽說,便說道:“索性請師爺也方便了來吧!我借此歇歇兒也好。”華忠滿院子裏看了一遍,隻找不出個座兒來,說:“不然,請老爺到南邊兒那書場兒的板凳上坐去吧!”
老爺此時是不曾看得鳳凰,興致索然,一聲兒不言語,隻跟了他走。及至走進那書場兒去,才見不是個說書的,原來是個道士,坐在緊靠東牆根兒。麵前放著張桌兒,周圍擺著幾條板凳,那板凳上坐著也沒多的幾個人。另有個看場兒的,正拿著個升給他打錢。那桌子上通共也不過打了有二三百零錢。老爺看那道士時,隻見他穿一件藍布道袍,戴一頂棕道笠兒。那時正是日色西照,他把那頂笠兒戴得齊眉,遮了太陽;臉上卻又照戲上小醜一般,抹著個三花臉兒,還戴著一圈兒狗蠅胡子。左胳膊上攬著個漁鼓,右手裏掐著副簡板,卻把左手拍著鼓。隻聽他紮嘣嘣、紮嘣嘣打著,在那裏等著攢錢。忽見安老爺進來坐下,他又把頭上那個道笠兒望下遮了一遮,便按住鼓板發科道:
錦樣年華水樣過,輪蹄風雨暗消磨;倉皇一枕黃粱夢,都付人間春夢婆。小子風塵奔走,不道姓名,隻因作了半世懵懂癡入,醒來一場繁華大夢;思之無味,說也可憐。隨口編了幾句道情,無非喚醒聵聾,破除煩惱,這也叫作:“隻得如此,無可奈何!”不免將來請教諸公,聊當一笑。
他說完了這段科白,又按著板眼,拍那鼓。安老爺向來於戲文彈詞一道本不留心,到了和尚道士兩門,更不對路,何況這道士又自己弄成那等一副嘴臉。老爺看了,早就有些不耐煩,隻管坐在那裏,卻掉轉頭來望著別處。忽然聽他這四句開場詩,竟不落故套;就這段科白,也竟不俗,不由得又著了點兒文字魔,便要留心聽聽他底下唱些什麼。隻聽他唱道:
鼓蓮蓬,第一聲;莫爭喧,仔細聽,人生世上渾如夢;。
春花秋月銷磨盡,蒼狗白雲變態中,遊絲萬丈飄無定。謅幾句盲詞瞎話,當作他暮鼓晨鍾。
安老爺聽了點點頭,心裏暗說:“他這一段,自然要算個總起的引子了。”因又聽他往下唱道:
判官家,說帝王;征誅慘,揖讓忙,暴秦、炎漢糊塗帳;六朝金粉空塵跡,五代幹戈小戲場,李唐、趙宋風吹浪。抵多少寺僧白雁,都成了紙上文章。
最難逃,名利關;擁銅山,鐵券傳,豐碑早見磨刀慘;馱來薏苡冤難雪,擊碎珊瑚酒未寒,千秋最苦英雄漢。早知道三分鼎足,盡癡心六出祁山。
安老爺聽了想道:“這兩段自然要算曆代帝王將相了,底下要這等一折折的排下去,也就沒多的話說了。”便聽他按住鼓板,提高了一調,又唱道:“怎如他,織耕圖!”安老爺才聽這句,不覺讚道:“這一轉轉得大妙!”便靜靜兒的聽他唱下去道:
怎如他,織耕圖;一張機,一把鋤,兩段便是擎天柱;春祈秋報香三炷,飲蠟和豳酒半壺,兒童鬧擊迎年鼓。一家兒嗬嗬大笑,都說道完了官租。
盡逍遙,漁水樵;靠青山,傍水坳,手竿肩擔明殘照;網來肥鱖擂薑煮,砍得青鬆帶葉燒,銜杯敢把王侯笑。醉來時狂歌一曲,猛抬頭月小天高。
牧童兒,自在身;走橫橋,臥樹蔭,短蓑斜笠相廝趁;夕陽鞭影垂楊外,春雨笛聲紅杏林,世間最好騎牛穩。日西沉歸家晚飯,稻粥香撲鼻噴噴。
正聽著,程相公出了恭回來說:“老伯候了半日,我們去吧!”老爺此時倒有點兒不肯走了,點點頭,又聽那道士敲了陣鼓板,唱道:
羨高風,隱逸流;往深山,怕出頭,山中樂事般般有;閑招猿鶴成三友,坐擁詩書傲五侯,雲多不礙梅花瘦。渾不問眼前興廢,再休提皮裏春秋。
破愁城,酒一杯;覓當壚,酤舊醅,酒徒奪盡人間萃;卦中奇耦閑休問,時底枯榮任幾回,傾囊拚作千場醉。不怕你天驚不破,怎當他酣睡如雷。
老頭陀,好快哉;鬢如霜,貌似孩,削光頭發須眉在;菩提了悟原非樹,明鏡空懸那是台,蛤蜊到口心無礙。俺隻管薅鋤煩惱,沒來由見甚如來!
學神仙,作道家;踏芒鞋,綰髻鬟,葫蘆一個斜肩掛;擔頭不賣房中藥,指上休談頃刻花,隨緣便是長江去。聽說著他結茅雲,卻叫人何處尋他。
鼓聲敲,敲漸低;曲將終,鼓瑟希,西風緊吹嚇猿起;陽關三疊傷心調,杜老七哀寫怨詩,此中無限英雄淚。收拾起浮生閑話,交還他鼓板新詞。
安老爺一直聽完,又聽他唱那尾聲道:“這番閑話,君聽不是閑饒舌。飛鳥各投林,殘照吞明滅;俺隻待唱著這道情兒,歸山去也。”唱完了。隻見他把漁鼓簡板橫在桌子上,站起來望著眾人,轉著圈兒拱了拱手說道:“獻醜獻醜!列位客官,不拘多少,隨心樂助,總成總成。”眾人各各隨意給了他幾文而散。華忠也打串兒上擄下幾十錢來,給那個打錢兒的。老爺正在那裏想他這套道情,不但聲調詞句不俗,並且算了算連科白帶煞尾,通共十三段,竟是按古韻十二攝,照詞曲家增出灰韻一韻,合成十三折譜成的。早覺這斷斷不是花嘴花臉的道士所能解;待要問問他,自己是天生的不願意同僧道打交道,卻又著實賞鑒他這幾句道情;便想多給幾文,犒勞犒勞他。見華忠隻給他幾十文,就說道:“你這人這等小器,就多給他些何妨?”回頭看看了那串兒上,卻隻剩了沒多的錢,因問,“你大家誰還帶著錢呢?”不想問了問,那打雜兒的一時間都把幾個零錢使完了。程相公道:“老伯要用,吾這裏有銀子可好?”老爺大喜說:“更好。”及至他從順袋裏出來,卻是個五兩的錠兒。一時又沒處夾,老爺便叫小小子麻花兒送給那個道士。那道士接過來,不曾作謝,先望著那銀子,歎了口氣道:“哎!路盡才知蜀道平,恩深便覺秋雲厚。”忽然兩淚直流,把那個粉臉兒衝得一行一道的,益發不成個模樣。